“妈,你还敢说他‘只有一点大,还是个小娃儿’?怎么他竟然是个男人,还是个哑的男人!?”钟漫臭着脸带着叶明希回家,一句招呼也没打就闪身进房,抓起电话就往家里拨,至于房间的隔音好不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电话另一头的钟母明显感受到女儿的怒气,瑟缩了一下,不过想到自己是她娘,又挺起胸膛回道:
“什么男人,明希才十五岁。”
“十五岁不是男人吗!你还要他在这里住好几年?!”天啊,他个子小,但年龄绝对不少!这么大一尊公的放在家中,她以后在家也不能卸妆不能开怀大嚼不能躺在沙发看电视不能不能不能什么都不能!她要不要干脆死了算?!
“你在我家都住了二十四年,我还没怨,明希才住几年,你忍耐一下不就好了吗?”钟母施完软功,又出硬招。“对了,你明天记紧带明希去学校注册,他的监护人我已经填了你的名字,他若在x市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是要负全责要坐牢的!”
当娘的实在太了解自己女儿,软硬功齐发,这下钟漫想不接受都不行。
挂了电话,钟漫走出房去,看见叶明希就直挺挺的坐着,脚边只放了个小小的旅行袋,脸上毫无表情。
他这一来,她不仅没了自由,没了个星期日,就连明天也要请半天假,这个月的全勤算是泡汤了。
她要可怜他,谁来可怜她?
说是这么说,但瞧见他乖乖巧巧地坐在沙发上,背挺得毕直,想起他的身世,再想起那二千……
钟漫有幸赶上了地方政府的低息贷款政策,连贷款加这几年工作存下来的钱都全放在这小房子上了,银行的存款经常在两位数与三位数之间徘徊……她叹了口气,道:“我没来得及收搭杂物房,床也没来得及买,这星期你先睡沙发吧,等放假了我再给你办这些。”
叶明希刚才自然听到钟漫对着电话大吼大叫,满以为她一出来就会赶他走,岂料她却让他住下,脸上原本绷紧的肌肉稍稍放松,对她点点头。钟漫见他这模样,想起自己当初来x市时也试过寄人篱下,也是这么彷徨无助,不禁再叹了口气,声音也放柔了。
“明天我带你去学校注册。”她想了想,走进杂物房把大减价时多买回来的牙刷和毛巾,又拿了一张薄被交给他。“这些你先用着,我一会在杂物房清两格抽屉给你,以后你东西可放在那儿。”
见他点头,钟漫继续说:“冰箱的东西你可以吃,吃了的记下告诉我我去补回,平常在家可以看电视,至于上网……”她看了看客厅一角的计算机,又看看他,咬牙道:“我不在的时候可以上,但要是中了什么毒……”她凶狠地瞪了瞪他,“我可不会放过你。”
他又点头,钟漫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来,只好摆摆手。“那就先这样,我去收拾,你看电视吧。”
叶明希看了一小时电视后,钟漫终于把杂物房清理好,带着他进房告知位置。他除了得到两格抽屉,还得到一串钥匙──屋子和一格抽屉的钥匙。
“你以后有什么秘密和宝贝,就放在这里头吧。”钟漫拍拍带锁的抽屉,她以前寄住别人家,贵重的东西都不知该放哪儿,是以她特意清一个带锁的抽屉给他。“紧记,钥匙不能丢,特别是大门的!”
他再次没说话,只点头。对着这么一尊点头人偶,钟漫再长舌也不能继续,只好道:“那你自便吧。”
叶明希再次点头,然后,在沙发上过了一整天──看了八小时电视,再睡了八小时觉。
※ ※ ※ ※ ※
早上七时,钟漫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床,正打算经过沙发走到厨房倒杯水喝,沙发上原本熟睡的叶明希忽然全身一颤跳坐起来,满脸惊惶,钟漫见了略略皱眉,心道:“这小子反应也太大了吧?”
“早啊。”她挥挥手跟还没回神的叶明希打个招呼。
他见了是她,又看看旁边一切平静,脸色渐渐缓下,变回人偶。经过一天的相处钟漫已习惯他这模样,转身倒了杯水给他,道:“起来梳洗吧,咱们要去学校了。”
叶明希千里迢迢来x市念的学校叫“弘文中学”,大学才在x市念的钟漫对这里的中学完全没概念,坐公交车去到地址附近,拉了个人问位置,才知道这中学是大大的有名,而且是令人黑线的大大有名。
“喔,这里直走再左转就是了。”慈祥的大妈见到钟漫带着的叶明希,有点担心地问,“这孩子要到那儿念书么?”
“是啊,怎么了?”
“那家学校啊,我们这附近都说是‘弘文武馆’……”
“是武术学校?”钟漫皱眉,怎么没听说过这孩子是来习武的。
“喔,不是,就普通一所中学。”回答的大妈不屑地哼了声。“不过熟能生巧嘛,他们天天打架闹事,武斗经验和拳脚功夫比学武的还好。”
普通中学竟被称为“武馆”,钟漫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特意留心观察沿途看到的学生,头发没有一个是黑的,男的怒发冲冠,女的卷如草球,她转头看看身边冰肌玉骨的小小白脸,不禁替他担心。
似乎是接收到她的目光,叶明希无辜抬头。
“呃……明希,那个……你要不要考虑转念别的学校?”钟漫悄悄地问,深怕声音一大,会被“武馆”的人群起而殴。
他没反应。见他不在意,她也不鸡婆了,无视武馆的某些学生对着墙壁、垃圾桶、公车站牌等练武,也关上双耳不听几个女生对着叶明希大吹口哨,他们可算是平安无事地踏进了校务处。
“叶明希是吧?”校务处的女职员递出一份表格。“你在这里填资料,然后交书簿费一百元,校服费二百五十八元,午膳费七十元,校园整洁费二十六元……”气也不换地把林林总总的费用名称扯了十来个后,职员终于一捶定音:“总数是一千六百八十二元五角四分!”
钟漫一听,眼珠都凸了出来:“什么?念个书要一千六百多?!国家不是有义务教育制的吗?”
“所以我们没收学费啊。”女职员怕是听多了这样的话,面不改色地说:“嫌贵就别念了,”说着瞄了叶明希一眼,“如果他还有别的学校能念。”一手把叶明希乖乖在填的表格抽了回去。
“慢着!”钟漫急急把表格抢回来,低头思索了一会,终于悲壮地点头。“我们念!”如果要先付出一千六百,才能拿到每个月的二千大元,她认了!
职员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点头,还拿出信用咭缴费机让钟漫刷咭付费,一看就知道是收惯了钱的,钟漫只得一咬牙把自己半个月的薪水给刷掉了。至于叶明希,他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不曾说话。
“真是黑店……”钟漫含泪把信用咭收回钱包里,接着转头对始作俑者训话:“你给我好好念,别浪费我这一千六百块!”
叶明希继续点头。
“好吧,我要上班了,你换了校服就去教室报到吧。”她把贵得要死的校服和课本交到他手上,临离开前,见他仍是那副什么都点头的好欺负样,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从银包掏了一百元交给他收着,又掏出自己的名片交给他,低声地道:“若是被人欺负了,立刻找人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他继续点头,钟漫见他只会点头,心中很是无奈,但时间已不能再耽搁只得离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叶明希握着钞票的五指牢牢收紧,握了好一会,再瞪著名片看了整整五分钟,才把两样东西收好,换校服上课去。
※ ※ ※ ※ ※
钟漫匆匆赶到公司只是十点多,甫进门,同组的陆友良已经对她大呼小叫:“小漫,你终于回来了!那个西班牙鬼子已经快把我搞疯了,你把他拎回去搞定!”
“你不是对客户最有办法?”难得见到很有人缘的“陆公子”发疯,钟漫忍不住揶揄他。
“我是对‘女’客户最有办法,这个洋鬼子是男的!”陆公子说罢,还不甘心地吼。“他一定是妒忌我长得帅!”
钟漫翻了翻白眼,决定不理他扯开话题。“有和厂里的师傅沟通过吗?”
“他们说‘毛料是这样,改什么都没用,其实现在不也穿得上,嫌什么嫌!’,对着这样的石头脑袋你说怎么谈?”客户说布料太松散,穿起来孔孔洞洞的不好看,拒绝批准生产,但工厂又说没办法改善,处在中间的营业员只得两头救火。
“字码已经最结了?”字码是控制布片密度的零件。
“师傅说线就要断了,最多就这样。”陆公子虽会耍宝,但脑子可是超精明的,扯了几句调适过心情,冷静下来把客户的资料放到钟漫的桌上。“为了这事,好几件事都丢下了,现在不能再不管。反正情况也就只能这样,这事的跟进工作你来做吧。”
“好。”陆公子是还未正式提升的隐藏经理,身为下属的她自得听命。
写写画画,又不停打电话跟客户和厂房沟通,好不容易暂时摆平两边,时间已是晚上八点了。
“小漫,要一起去吃饭吗?”陆公子与几个同事站在门口问。
“好……”正要答应,她猛地想起家里多了个人,只得摇首。“不了,我今天很累,想回家。”
“这么早就回家?”
“嗯,累嘛。”打死她也不会说家里藏了个男人,虽然那男人才十五岁,只有小学生的身高。
“好吧好吧,瞧你累得,快回家睡吧。”陆公子开恩似的挥挥手,钟漫立刻开溜,先在馆子买了两盒饭才回去。
甫打开门,房子里一片漆黑,难道小鬼还没回来?
“明希?”她把两盒饭放下,开了灯,耀目的灯光一亮,赫然见到沙发上坐着的正是他!钟漫抚着胸口斥道:“怎么回来了也不开灯?”
叶明希只抬头看着她,没说话。钟漫开始怀疑这小鬼有自闭症,不然怎么可能经常不说话,又一个人躲在漆黑里?
“你吃过了没?”她又问,他没反应,她便把买来的饭放在桌上,对他招招手。“来,我们先吃饭。”
他小小的脚走过来,钟漫把饭都打开了,低头问他:“你想吃番瓜排骨,还是鱼香茄子?”
等了一会他没答,钟漫只得拿来一个碗,两款都给他盛了一点。两人吃饭时,只有筷子碰到瓷碗的叮咚声。钟漫知道他不会说话,便自己开口:“今天上学还好吧?”
点头。
“有没有被欺负?”
没反应。
“同学友善吗?”
点头。
“……”钟漫词穷了,她就算话多,也很难持续跟一个哑巴谈话吧?
于是,这个晚上,成了钟漫二十四年来,最宁静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