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大婚大宴三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全玉陵城的百姓还在念叨这一场婚事的盛大隆重。
向晚遵着习俗,大婚第十天随着折兰勾玉共坐车辇巡游, 接受全城百姓的观瞻祝福。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因为还魂时短, 已有诸多传闻。盛传最广、最为百姓接受的就是仙胎。
向晚是仙女下凡已经被百姓接受,加之四年尸身不损佐证,一直在折兰府被折兰勾玉小心保护的她还魂之后突然有了几个月的身孕,自然不会有人往恶处揣摩。
乐正礼与金三佰还留在玉陵。向晚大婚之后,金三佰胎气动得格外厉害,孩子未到足月又未出世,产婆说有早产的可能, 礼正城距玉陵路远, 乐正礼也不敢冒冒然上路。
巡街的第二天,折兰勾玉就与向晚一道去玉陵学堂拜见潘先生。
正是午后,艳阳高悬,天气微有些热。
这时候学堂该是午休, 折兰府的马车在离学堂还有一小段距离处停下, 折兰勾玉抱着向晚下车,只见学堂门口围满了人。学生们浑然不觉城主大人光临,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人群中间又有人说话重了些,远远一听,隐隐是个女声。
待得走近,方知个中原委。原来不知哪家的大小姐跑到学堂硬要来上学, 在大门口被几个学生拦下,大小姐不依,学生论理,各执已见就吵了起来。又是午休的大好时光,有这一出热闹,学生们一下子围了过来。
“为什么女子不能上学堂?城主夫人当年不也来这里听过课?”人群正中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身上衣裙讲究,对自己的处境一点也不担心,说话带着股泼辣劲。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费力大声说话,双颊通红,额上一层密密的汗,在太阳下格外的晶亮。
向晚闻言侧过头看折兰勾玉,他也正看向她,眼里脸上,俱有笑意。
一大群学生当中,自然也有代表,居中那位发言反驳:“城主夫人是天上仙女下凡,怎是你可以相提并论的?再则城主夫人当年参加过春试,得了第五的好成绩,听说她那时候才学了几个月。小彦学长学了几年,那时候与她参加同场春试,也不过得了第三。”
本来是反驳人的话,结果倒给了对方更好的机会,人群正中那小姑娘忙抓住机会:“这说明我们女子不比你们男子差,若一起上学听课,只怕考起试来你们都只能垫底。说不给女子上学,怕是你们害怕给了我们机会,将来就只能认输!”
一大群学生哗然,有几个嚷嚷:“哪有女子上学堂的?玉陵学堂没这先例!你应该回家学学三从四德、工绣女红……”
还有几个嚷嚷:“别跟她费话了,我们赶紧进去关上门,谁也别开门,不然她非得惊动潘先生不可……”
一群学生附和的挺多,呼啦啦就准备回身走人,终于有眼尖的看到了折兰勾玉他们,惊喊一声:“城主大人!”
于是现场的焦点悉数转移到折兰勾玉与向晚身上,一大群人纷纷弯身行礼,唯有正中那个小姑娘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转回身看着折兰勾玉与向晚,呆呆不能动。
折兰勾玉虚点了点头,示意学生们起身,然后笑看着向晚,用眼神示意她处理这个问题。
那小姑娘既抬出了城主夫人的过往与名头,自然对向晚的一些传闻听说得不少。这会子看着向晚施施然向她走来,虽不识她,但她刚才已从别人的口中知她身份,反应过来之后忙不迭下跪行礼。
“你想上学?”向晚问,声音淡淡。
“是……是……”小姑娘根本不敢抬头,半是紧张半是激动,哪还有刚才泼辣口才,竟开始结巴。
“可是他们都不愿与你一道听讲,你说怎么办?”
“我……我……”她刚满十三,从小娇惯,被向晚一问,哪知该如何回答。
向晚笑,声音不自觉就温柔了些:“学堂分了好几个班。他们既不愿与你同堂听讲,你可以选择另开一班。不过学堂学生多,先生少,若只为你一个学生开一个班,没有这么多的先生,又与私熟何异?所以,如果你能凑到十个以上女子愿意同你一道上学堂听讲,再来学堂找潘先生报名,就说是我的意思,他定会同意。”
那小姑娘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神采飞扬,几近欢呼:“别说十个,二十个都没问题。我身边的姐姐妹妹私下里聊天,都说要是能像男子一样上学堂读书听讲就好了。”
玉陵学堂开办至今,已是十二年有余。加之之前向晚上学堂的行为,不知不觉间,还是有不小影响的。
“很多事,真做起来比你预想中要难得多。她们或许有这样的想法,临到跟前,可真有那一份勇气?而且你们要来上学,得先征得父母同意。这是一件长久的事,除非父母同意,不然你们偷偷摸摸或瞒或骗终不是长久之计。上学之前,得先妥善解决这一些困难才行。”
小姑娘听向晚一番话,很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点头保证,又行了个大礼,就先回去了。
“又给先生出难题了。”向晚笑,看着正前方那个清雅身影微微一礼。
潘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一群学生前,向晚只一眼,就知道是他。
“哪里,正是良策。”先生赶紧回礼,向晚现在的身份,他又怎能受她的礼。
折兰勾玉上前轻扶住向晚的腰,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三人一道进学堂。
晚饭的时候说起这事,折兰勾玉已从潘先生处知道小姑娘的身份。
“原是城南林家。听说他家三代单传,到她这里就只她一个,父母宠得不行。”金三佰毕竟在玉陵呆过不少年头,当初又是三佰楼掌柜,玉陵城稍有头有脸的,她都将人家家底探得七八分清。
这情况倒与折兰夫人相似,所以惹来她好大一句感概:“我当初想学,都是请先生上门,那时候没有学堂这回事。”
末了又加一句:“若有,只怕爹娘这一事不会再依我。”
毕竟是抛头露面的事。虽然金陵玉陵风俗不至于女子足不出户,但与男子上同一所学堂,让父母支持,想想就很有难度。
折兰勾玉笑回道:“对此,小晚与娘,显然意见不同。”
折兰夫人闻言不由看向向晚。不止折兰夫人,在席几人皆不由自主看向她。
向晚微微羞涩一笑,轻轻浅浅说一句:“我看那位林小姐的样子,只怕她父母真会同意。”
“为何?”
“大凡几代单传又只得独女,父母若不嫌之,也未再谋子嗣,必是宠爱得不行。旁人越是觉得他们该心有遗憾,觉得他们生活不够圆满完美,他们愈会将孩子加倍宠爱、甚至百依百顺。因为他们要告诉世人,有女亦是福,有女亦圆满。而且林小姐说话泼辣,行事大胆,只怕她父母早将她当成半个儿子养育。上学堂虽是抛头露面的事,毕竟上学听讲不是一件坏事,而且此举若真成,至少也会有十个女孩子结伴同学,这又不同于只她一人让人觉得怪异,所以我相信,她父母会拗不过她,同意这一件事。若是这一次找不到另九人与她同学,毕竟也算是先例,不出几年,定也能成真。”
向晚不卑不亢,娓娓说完,折兰夫人率先大赞。她觉得爹娘对她的宠爱就是如此,当初亲朋好友每每看着她叹气,又劝爹娘再生个弟弟,爹嘴里客套几句,待送走了客人,娘就抱着她对爹撒气,说女儿哪里不好了,哪里比不得儿子了?爹甚是无辜,苦于嘴里与人有过客套附和,只得一次次道歉安慰。她后来也有感觉,说的人越多,叹气的人越多,爹娘就越宠她,但凡她要的她喜欢的她想学的,千方百计都依了她。
不过折兰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感言,一旁金三佰胎气一动又阵痛了。
这一次金三佰一直痛至半夜,产婆忙里忙外的指挥丫鬟,一群人候在门外焦急等待,子时时分,金三佰终于产下一女。虽不足月,但一切正常。
折兰勾玉本劝向晚早些休息。一来她有身孕,累不得;二来怕她看到这一些,会对之后的生育产生恐惧。
向晚坚持,看丫鬟们进进出出,一下子热水,一下子血水,心都提到了嗓子尖。
乐正礼虽有一次候产经历,还是不能冷静。听屋里金三佰喊痛,一声高过一声,来来回回在屋外走个不停,一停下来又欲闯门,都被折兰夫人拦下。
待得子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向晚才松一口气,软软靠在折兰勾玉怀里,一身的虚汗。她第一次经历这些,太过紧张与担心,指关节都攥得发白,背上的衣服汗湿一大片。
乐正礼早已冲了进去,折兰夫人紧随其后。折兰勾玉抱着向晚,一边伸手拭去她额头的汗,一边问:“你没事吧?”
向晚摇头,虚虚软软靠在折兰勾玉怀里,轻道一句:“我生孩子的时候,师父一定要在我身边,在我眼能看到、手能碰到的地方陪着我。”
“好……”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吻她,许下承诺。
“我想去看三佰。”
折兰勾玉点头,打横抱起她,进房。
房间里产婆与丫鬟大致收拾完正依次退下。乐正礼坐在床前,抱着孩子正弯身凑近金三佰。金三佰虚脱一般躺在床上,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努力伸手去摸孩子的脸。手刚碰到,就忍不住哭了出来。一旁折兰夫人也落下泪来。
折兰勾玉抱着向晚站在几米开外,没再靠近,也没出声。向晚看着乐正礼与金三佰,想到这个孩子会有的命运,听着金三佰的哭声,将脸埋在折兰勾玉怀里,陪着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