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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建康的路上, 我忽然发起了高烧,江原快马加鞭将我送回城中给凭潮诊治, 热度还是持续数日,到最后竟然意识模糊起来。直至□□天之后, 症状才终于有消退迹象。便听裴潜说江原果真将赵誊枭首示于皇宫门前,历数了他弑君篡位、任用小人、搜刮百姓的种种劣迹。他还把江进停职,当众斩首了其帐下数名主要将领,向建康百姓展示了平息混乱的决心。
裴潜绘声绘色地继续向我叙述:“你猜为何太子殿下这么坚决?原来还有许多建康百姓不识你样貌,韩王打着你的旗号在建康抢掠时,被误认为是你,可是他偏偏与太子殿下形貌相似。结果这次太子亲自去民间安抚, 被怀恨在心的几个百姓吐了口水, 骂他道貌岸然,做了坏事又来假装仁慈,还骂他不知廉耻,以男色委身魏国太子——”他说着惊觉不妙, 支吾道, “那个,我只是转述,都怪那些百姓不明真相……”
我半靠在垫高的枕上,伸手摸乱他的头发:“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消息?”
裴潜点头:“你知道莫泫吧?他自断一腕,表示永不铸剑了。”
我微微惊讶:“莫泫自断手腕?”
裴潜撇撇嘴,解释道:“他好像认为铸造兵器首先要认清立场, 莫衍则觉得剑师只要造出最精良的兵器,不用管为谁所用,两人因此生出矛盾。而且莫泫成名早,莫衍又好胜心强,觉得两人在同一国家无法比出高下,表露过要去别国的意愿。是莫泫一直用兄长的身份压制他,不许他在兵器上署名,才导致莫衍默默无闻,不为当政者所知。”他说着解气地冷哼,“后来南越君主换成赵誊,莫泫却不辨黑白,仍然为他铸造兵器。直到南越战败,他见到赵誊行事,又得知自己的心血之作被用来做刺杀你的卑鄙勾当,才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灰心之下斩断了手腕。”
“那莫衍呢?”
“他已向太子殿下辞行,说夙愿已经实现,决定与莫泫一起归隐山林了。不过他临行之前为感谢太子殿下,留下了许多秘不外宣的铸兵之术。”裴潜想了想又道,“对了,还有南越大将宋师承,他也归降了。他在江夏的军队被我们收编,前天刚刚被太子殿下召来建康。”
我听后慨然一叹:“没想到宋师承忠心不二,最终竟然会同意归降。”
“这个宋老头最有意思!”裴潜带了点嘲笑语气,“赵誊死了数日,他都不知道消息,仍然在负隅顽抗。直到太子殿下发往各处的布告传到,他才得知南越彻底覆灭,最后向我军递了降表。为了表示诚心归降,他的养子和长子也都在建康了。”
我微怔:“他也降了……”
裴潜看我一眼:“你说宋然么?此人是个反复小人,我看太子殿下也没打算许他官职。”
正说着,于景庭推门进来,看到裴潜,对他点头:“裴将军也在。”
我笑道:“于兄,快来。”
裴潜见状起身,也对于景庭致意,向我道:“你休息罢,我军营里还有些事,忙完了再来找你。”不等我挽留,快步出了房门。
于景庭关心道:“殿下觉得好些了没有?”
我长吁道:“还好烧退了,不然不知糊里糊涂躺到何时。你来的正好,我想问朝中有什么消息,又恐怕裴潜不知。”
于景庭一脸神秘地微笑:“先别管朝廷的事了,我给你带来一个人,猜猜是谁?”
我心中微动,紧张地问:“谁?”
于景庭笑着慢慢向旁闪开,我越过他向后看去,却见刘恒迟疑着出现在门口。他没再往前走,只是殷切地看着我,一副既心疼又克制的模样。
我又惊又喜,撑起身来,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刘恒吓了一跳,再顾不得矜持,慌忙跑进来,按住我:“别下床!”
我一把抱住他不放,喜悦道:“你终于肯见我了!”
刘恒忸怩道:“我本不想来,都是于兄太缠人,天天对我说起你。还说你受了重伤,又高烧不退,把你说得好像……我一个忍不住就——”
我笑得出声:“太好了,多亏于兄。”接着严肃道,“你不许再走!就跟着我,哪都不许去!”
刘恒呆了呆,抗拒地推我道:“谁要跟着你,难道你做卖国贼,我也跟着做么?我刘家世代忠直守节,怎可在贰臣录上留下姓名!”
我放低了声音:“又不要你做官,只要你不远离,能让我时时找到你,这都不行?”
刘恒见我语气难过,又不忍心起来,吞吞吐吐地找借口:“我、我可是要娶妻的,难道跟着你一辈子独身?”
于景庭在旁边帮腔:“这有何难,刘贤弟的终身大事都包在我身上。你想娶怎样的女子为妻,只要你开口,为兄就去替你物色,直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刘恒满脸通红:“于兄说笑了。”
“不是说笑。”于景庭表情郑重,“只要你放下成见,肯留在殿下-身边。殿下如何艰辛地走到今日,你不是不清楚。现在他受了伤,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难道忍心扔下他自己逍遥自在?殿下最信任亲近的两个挚友,宋然已经如此,原来你也要这样对他?”
刘恒激动起来,怒道:“不要跟我提宋然,我跟他怎能相提并论?”
于景庭冷冷一笑:“你在殿下最艰难的时候弃他而去,不亚于宋然的绝情一箭,结果有什么两样?”
刘恒嘴角紧抿:“于景庭,你没有家国之念,不代表别人没有。我跟殿下的情谊不假,可是却不能因此就接受他叛国的行为。”
于景庭眉头一皱,见激将不成,歉意地看我一眼。我笑笑:“于兄,你可否先回避一下,我们好不容易相见,想聊聊别的事。”于景庭立刻答应,回身带上门离开。
然而于景庭出门之后,我却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倚在床头出神。刘恒偷眼看看我,似乎有些担心自己说话过重,欲言又止:“殿下……”
我收回视线,转头对他轻轻一笑:“别叫了,我不是你叫的那个殿下了。现在我是魏国越王,不是南越越凌王。如果你高兴,不妨叫赵彦罢,这个人总不会变的。”
刘恒更是难过:“殿下,我真的想生生世世地陪你,可是不能对不起先祖、先父和死去的兄长。”
“我知道。”我笑着点头,“你的画我好好地留着了,也从没奢望你接受这一切。我只是请求你不要让我失去你的踪迹,时常来跟我闲聊几句,”我说着顿了顿,低声补充道,“趁我还活着。”
“殿下!”刘恒面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我故意不看他,幽幽道:“刘恒,我曾经因重伤内力全失,虚弱得连常人都不如,是师父耗费毕生之力才令我恢复如初。现在我再次重伤,却连复原的可能都没有了,此时的样子你都看在眼里,只怕哪一天……”
话未说完,刘恒的眼圈已经发红,他抓紧我的胳膊,坚决道:“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我答应你不走了,哪里也不去,就在建康刘宅。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见……”
我怀疑地抬头:“真的?”
刘恒几乎赌咒发誓:“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我再次搂紧他,灿然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绝情。”
刘恒乘机用嘴唇蹭一下我的脸,口里哼哼唧唧地肉麻道:“我就知道你是吃定我了。”过了一会,他擦了擦眼睛,向我伸手,“我那幅画呢,还给我吧,那个不算了,我另画一幅给你。”
我向床里侧努了下嘴:“那边有个木匣,我不想碰它,你自己掀开找。”
刘恒只得爬过我双腿伸手去够,嘴里嘟嘟囔囔:“不高兴看还要放枕边,自己找不自在。”
我哼道:“谁让你送我的,你不就想我一辈子不自在?”
刘恒身子一僵,叹口气:“我错了。”
“那你再给我画个石榴好了。”
刘恒正抱着自己画稿,闻言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
晚上江原回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原来赵誊的死讯和江原的一系列安抚决策传至洛阳后,江德并未像建康城破时那样满意,再加上得知江进被我砍伤,又被江原停职,言语间更是表露指责之意。江原满不在乎地对我道:“不需理会,父皇暗使手段不成,已知你是借江进警告,而且我二人手握全国大部分兵力,他此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反而会设法弥补与你的裂痕。我只等着看,你助魏国实现一统大业,如此居功至伟,他要怎么封赏你。”说着哼笑,“越王越王,既然早有许诺,难道不该将南越做你的封地?”
我揉揉额角:“随他罢。收取江南之地只是开始而已,南越的善后比起北赵复杂艰难得多,还是多操心安抚事宜为妙。你看蜀川灭掉这么多年,当地的士族还不是闻风便动?”
江原抬手摸摸我的额头,回头端了药给我:“你不提我还险些忘了,那个合州郑檀之也在归降之列,我曾说要惩治他。”
我瞥他:“你怎么比我还记仇了?就算他再怎么小人,也不能在此刻局势未稳时下手。”
江原想想道:“那先封他去岭南毒瘴不毛之地做几年县丞罢,死不了的话再想办法。”
我若无其事地掀过一页兵书:“太子殿下自己决定就是,我向来宽宏大度,都不记得此人是谁了。”
江原听了过来捏我的脸,忽道:“你的剑我替你要回来了。”他转身唤燕飞,叫他把流采放在兵器架上,笑道,“你三弟真有意思,还不舍得给。你猜我拿什么换的?”
“什么?”
“那柄‘茱萸’,在船上搜索赵誊遗物时找到的。”
“你!”
江原不悦道:“就因为你这么偏向,我还得忍受他做的蠢事,还要接受他恋慕仪真。不过给他把剑提醒一下,你就又护短了?”
我送他一对白眼:“你少欺负他,当心将来他为了报复你欺负仪真。”
江原讥诮地道:“我们家的女孩怎会受欺负?何况仪真还没打算嫁他。”
我忙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亲口问过了?”
“大哥关心一下小妹的终身大事有什么不妥?我问她留在这里是不是还为了赵葑,仪真未置可否,只承认赵葑确实委婉地表露过要照顾她的意思。但她跟我说,现在还不想嫁人。”江原说着叹气,“其实我觉得,她心里还有你。”
我沉默片刻:“三弟是有不成熟之处,可他正直可靠,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仪真这么说,看来是三弟不够主动,我找机会点拨他一下罢。”
“你?你只会越帮越忙。”江原一脸嘲弄,接着却转念道,“也好,我也不想皇妹嫁给那个糊涂虫,跟着他在建康。”
我哼一声:“我三弟很好。”
江原在旁边讽刺:“虽然只有你看他好,也不能把他揣在怀里养一辈子。”
两日后,我发热的症状基本消失,才算有精力参与军务,这期间南越各地只有零星抵抗,大部分城县都还算安定,而建康城也开始逐渐恢复秩序,昔日繁华的街市上有了百姓走动的身影。
这天傍晚,我与江原正在建康城外的江面上检阅水军,人传有洛阳密使紧急来到,要面见太子。我和江原警惕地互望对方一眼,便命将座船驶到对岸。刚一靠岸,一个风尘仆仆的熟悉身影便匆忙迎上前来——竟又是张余儿。他见到江原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又似乎带了点敬畏,哑声道:“请太子殿下接旨!”说罢颤抖着从贴身处拿出一方密旨。江原挥手命周围士兵后退数十丈,面色冷淡地拉我一同跪地。张余儿方道:“陛下密旨,命太子江原火速返回洛阳!”
我疑惑地抬头,不明白江德为何又故伎重演。江原无动于衷地望着张余儿:“请密使转告父皇,江南事务繁多,只怕我离开后便乱作一团。等一切步入正轨,我自会同越王一起班师回朝。”
张余儿又惊又急,压住声音私告道:“殿下务必赶去,皇上这次病情凶急,只怕迟了便来不及聆听遗命了!”
江原却已经冷笑:“密使传来的旨意,定是父皇口传亲授,不知骗我回去又有什么阴谋?”
张余儿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言!皇上确实龙体有恙。御医有言,只怕……只怕撑不了几日……”
江原冷冷道:“我刚从洛阳回来,亲眼见父皇生龙活虎,何故不出一月便病入膏肓?父皇要我回去,不如编一个更可信的缘由罢。”
张余儿束手无措,焦急地跪地道:“太子殿下万不可疑心,老奴亲见陛下病情,怎敢妄言?”他又转向我,“越王殿下!您劝一下太子殿下罢。陛下曾言,他一生与长公主感情深厚,理应对您加倍疼爱,只是被不得已之事困住手脚。他已垂暮,将来这天下毕竟是你们为主,还望您看在长公主面上体谅他所为。”
我低头看他:“你告诉皇上,我理解他的做法,却不想原谅他。若他觉得问心无愧,也无需我谅解,若他有愧,就带着这些愧疚也好。”
“越王殿下!”张余儿急出汗来,“您为何也不肯相信!”他一时词穷,只得叩首相求。
我看看江原,耳语道:“你说是真是假?”
江原皱眉:“不知道,等等看吧。”他说着对远处示意,对跑过来的燕飞道,“请密使船上休息!”
张余儿大急伏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老奴并无虚言!”
“太子殿下!”正拉扯间,有人高声疾呼,却是丞相温继乘马赶来。他对阻拦的护卫亮出金牌,径自来到我二人面前,捧出了一只镶金木匣:“殿下,陛下旨意在此!”跟随他身后的几名禁军反将燕七拦到远处。
江原哼一声转身,背对他道:“温相,是不是父皇怕张总管一人已骗不了我,特地派你前来?”
温继沉重道:“殿下,陛下已于今日黎明时分崩逝了……老臣特地快马赶来,请殿下立刻启程返回洛阳,继承皇位。”
江原猛地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他,厉声道:“温相,父皇如此不择手段,你非但不劝止,反而陪他变本加厉,难道非要我挑明了说!上次你们没有除掉越王,便这样不甘心么?”
温继眉头一颤,郑重跪地,将那只木匣捧过头顶,出语已是哽咽:“殿下,先皇已经崩逝……请太子即刻返京继承君位!”
江原听到“先皇”二字,仿佛刺痛了一下,眼中情绪复杂不已,但仍带了几分怀疑:“温相,你说的……可是实情?”
温继将木匣打开,再次双手举过头顶,颤声道:“陛下遗命和传国玉玺俱在此处,请殿下受命!”
江原闻言陷入沉默,只是目光深沉地注视着那方玉玺,既不接受,也不言语。
温继见状老泪纵横,悲痛道:“殿下……陛下一片爱子护国之心,还请殿下-体谅!陛下真的未有欺瞒之举,这传位诏书是最后一道旨意,他……他永远也不会再欺瞒殿下了!”他说罢手捧玉玺,重重向下叩首。我见此情景,也不得不信。除非江德果真已死,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元老重臣如此悲痛失态?
叩到中途,江原静静将他扶住:“温相请起罢。”温继却依旧拜了下去,含泪道:“多谢太子殿下,陛下有灵,必感安慰。”
江原接过玉玺和诏书,又出神地站了片刻,眼眶渐渐湿润,低声道:“父皇一向康健,为何如此突然……”
温继伤感不已:“陛下即位以来便心念平定天下,此次攻越关系重大,他更是为筹划战事衣不解带,几乎倾注毕生精力。其实陛下今年以来一直沾染风寒不断,每次五七天不等,殿下回京所见只是其中一次。那次痊愈之后,陛下有二十几日未添病症,精神极佳,我等以为终于无碍,于是放下心来,便没有再向殿下禀报。不料前夜陛下突然在议事中再次病倒,竟成不治大疾。”
江原轻轻点头:“那洛阳现在由谁主持大局,温相这样离开,不会使朝中混乱么?”
温继道:“有周将军坐镇皇宫,万无一失。”
江原再度点头,转眼望向洛阳所在的方向,好一会才道:“父皇一生与温相既是君臣,亦是挚友,丧礼就由你亲自主持罢。”
温继躬身下拜,泪落黄土:“老臣领旨。”
江原趁人不注意,抬手拭去流到腮边的眼泪,又道:“那请温相和张总管先行回洛阳准备罢,我有些事需要交代清楚,大概夜里才能动身。”
送走温继与张余儿,江原展开传位遗诏看了一遍,回身望我:“凌悦,我要继位了。”他眼中是宁静的深海,平静之下是只有我才看得到的万千波澜。
我却问:“上面有没有除尽赵氏皇族的旨意?”江原摇了摇头。我又问:“那有没有遗诏你撤销越王封号?”江原再摇头。我还问:“有没有命你娶妃册后?”
江原看我一眼:“难道写了我便会照做么?父皇尚没有那样糊涂。”
我认真道:“就是皇上太不糊涂了,我才要问。”
江原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写,理应也没有类似遗诏留给近臣。不管怎么说,父皇还是了解我。”他又沉默一阵,“凌悦,你原谅父皇罢,毕竟什么都过去了,他还是你的亲舅父。就像温继说的,他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我也叹息一声,郑重地看着他道:“我答应你,一切都过去了。”江原目光闪动了一下,轻轻将我抱住。我慰道:“你也别太难过,皇上实现了即位之初的雄心壮志,也应了无遗憾了。”
江原用力点头,许久之后,才将我推开一点,握住我的肩膀,饱含深情地一字字地宣布:“即日起,越王代替我担任大军主帅,总领一切军中事务,任何决定都不需上报!”他说罢,叫过燕飞,执起玉玺在他手心盖了一方印鉴,“前去传我旨意,韩王江进、宣王江茂、长公主仪真立刻随我回洛阳奔丧。”燕飞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奔到码头跳上一叶轻舟直奔对岸。
回到建康以后,江原即下令全军缟素,为江德戴孝。临去时,他穿着一身粗布白衣跟我在城门下道别,深深地看我最后一眼,打马转身。我手抚燕骝的鬃毛,目送那行白色的幡旗消失在视野之外。这一次,他没有说“等我”。
江原走后,我在城外的军营中见到了归降的宋师承。他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浑浊,深秋的风萧索如刀,似乎也刮去了他的精力。宋子睦跟在他身旁,不时为他拉拢披风。率军归降之后,他被安排在江边扎营待命月余,却似乎已经等得麻木。我急忙上前见礼:“宋将军,晚辈早知你在建康,奈何身体抱恙,未能及早相见,还望你见谅。”
宋师承缓缓回礼,语气疏离:“听说殿下受伤卧床,宋某若非降臣身份所限,理当前去探望才是,又岂敢劳动殿下亲来。”
我按住心中的思绪:“宋将军何出此言,我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家中伯父对待,只是过去恐怕生了嫌疑不敢出口,如今又怕你不肯接受。”
宋师承闻言动容,脸上方显出亲近之色,低哑道:“殿下不记恨老臣过去所为,反而以礼相待,实在令我惭愧。”
我挽住他枯瘦的手,鼻中一酸:“宋伯父,能活着与你相见,是赵彦之幸。犹记幼年时,与宋大哥一同向你学习弓箭,口传亲授,历历在目。”
宋师承闻言伤怀:“然儿负你,老臣为保社稷,也对你做出寒心之举。早知今日晚节不保,何必白白牺牲那么多优秀将士的性命。”
我低低叹道:“人人只能依势而动,不到最后,谁又知当时决定对错与否。”
宋师承点点头,谈话中不觉已走到江边。他在江畔驻足,用那双疲倦的眼睛凝望着对岸,江风吹乱他花白的须发,像北地深秋的芦苇。他压抑地咳嗽了几声,问道:“这么说,魏帝驾崩,太子就要继位了?”
“是。”
“新帝继位之后,殿下又有什么打算?”
我有些意外:“伯父为何有此一问?”
宋师承道:“到建康之后,魏国太子曾来犒军,他要我出任征北大将,防范蛮族入侵。”
我默然:“那宋大哥和宋二哥呢?”
“子睦做我的副将,也随我去。只有然儿未领军职,仍是白衣,魏国太子也并未在意他的去留。”宋师承眉头随之紧紧锁起,“我们是归降之人,身不由己,殿下为何还要留在朝中。我听说魏帝临崩前已打算暗害你,可见殿下随时身处危险之中。依老臣之见,还是趁此时机功成身退的好。”
我垂目望着岸边尘沙:“我相信太子江原会是贤明之君。”
宋师承反问:“难道魏帝江德不贤明么?为君之道,并非用行善与行恶便可简单评判。太子如今与殿下交好,事事信赖,可是以后呢?谁能保证他继位之后,不会生出与江德一样的想法;谁又能保证他现在信誓旦旦,将来不会改弦易辙?”他说着不禁痛心,“当年先帝也曾立下毒誓,要将你当做亲生子一般抚养,日后立为太子,将君位还归殇怀太子一脉,可是后来如何……前车之鉴,殿下理当警醒。”
我低低道:“宋将军说的固然是理,可是正因如此,我更不愿离开。”我说着微微举目,也遥望对岸江北之地,“他若是明君,我自然应该一生辅佐。假若有一日他失了德行,天下怨怒,我自然也会代天下人讨伐之。”
宋师承眼神惊讶,继而露出疼惜之色:“殿下如此决定,老臣实在愧于再劝。”
我微微一笑,又道:“宋将军若不愿去北疆,我可以说服太子让你们留在江南。”
宋师承摇头:“老臣身后还有数万将士,我必须为他们负责。我和子睦身为武将,不过受命上阵罢了,只是殿下一切小心。”
我此时心中争斗不已,没有再接宋师承的话。直到他父子准备回营,我终于轻声开口:“宋大哥,他也在营中么?”
宋师承道:“然儿不在这里,他已是白身,行动不受限制。城南有一处荒宅,是他生父郑京的旧居,后来派人修葺了一番,他曾说要去住几天。”
我询问了那宅院的方位,回身骑上燕骝,一路停停走走,突然不知该怎么见他。上次江中一战,为了江原几乎与他决裂,我本已决心永不与他相见。而今南越已灭,他不再是一国大将,过往的重重矛盾不合,却又似乎都应该从新看待。可是我不禁怀疑,在经历了如许多波折伤害之后,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么?已生的罅隙真的还可弥补?
来到那座庭院外,我再次驻马,这是一座简单的小院,四周没有其他人家,显得有些孤零。我停了一会,下马推门,一阵秋风猛然扑面,令人呼吸为之停滞。我闭目按住胸口,再定睛看时,院落中干净整洁,悄无声息。迈步走入居室,房内只有一桌一椅靠在窗下,桌上还散发着新磨的墨香。
我走过去,却见镇纸下已压了两封书信。我拿起来看了看信封,正要将信放下,院门忽被重新推开,有人走进门来。我抬头从窗中望去,微微诧异:“于兄?”
于景庭一看见我,便快步走进房中:“殿下是来找宋然么?”
“宋师承说他在这里。”
于景庭又问:“殿下没见到他?”
我点头:“只看到这两封书信,一封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另一封似乎还没写完。于兄何事也来找他?”
于景庭叹了口气:“刘恒听说宋然来了建康,正在气势汹汹地要找他算账,此时在房内磨刀。我劝阻不成,只好先来找宋然。半路有士兵来报,说有人独自从此地离开,乘舟溯流往西去了,有将领认出他形貌疑似宋然,因他已是普通百姓所以未加阻拦。我不大相信,便来确认,竟然真的是他。”他看向我手中,“也许这封未写姓名的书信,是他特意留给殿下的罢。”
我听了急忙将信打开,果然抬头便是对我说话的语气,其中有对幼年的回忆,也有对后来一切的追溯。
于景庭见我盯着信纸出神,便问道:“他说了什么?”
我方抬起头来,怅然道:“他说很怀念小时候,求我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最后跟我道别,说自己要远行,从此不会再出现……”我弃了信纸,忽然追出门去,飞身跨上燕骝,奔向江边。江风过耳,我沿江一路向西,直追出很远才渐渐停下。江水茫茫,哪里还有宋然的身影?
我抬起衣袖,擦去额头的汗珠,默默在江边伫立。于景庭一脸担心地远远追上来,手里还拿着一幅卷轴,安慰道:“殿下不必惆怅,也许这样才是宋然最好的结果。他一生背负的仇恨,如今终于可以全部放下,做下的错事,也随着南越一起成为过去。往后像平凡百姓一样生活,不是更好?”
我转头对他一笑:“于兄说的对,只是我一时心绪有些复杂……你手里是什么,也从宋然那里找到的?”
于景庭也对我一笑:“不是,殿下猜。”
“刘恒的?”
于景庭笑着点头,解开卷轴对我展开,一副榴下嬉戏图赫然眼前。榴花娇艳似火,树下还有两个幼童正在抢吃石榴。我看了一眼,嘴角抽动:“你告诉我,上面还在开花,下面的石榴哪里来的,难道他们吃的是陈年石榴?”于景庭诧异地翻转来看,笑弯了腰。
不久之后,洛阳传来江原登基的消息,登基大典由陆子庭主持,盛大空前。他登基之后,温继主动辞去丞相职位,由陆子庭接任宰相,其余太子府官员则都未在朝中升任重要官职。太尉之职空缺,由上柱国大将军周玄暂代,但是人人心中有数,这不过为了安慰老臣之心,新君用不了多久就会令朝中势力分布彻底改换天地。而江原也的确在给我的信中透露,朝政平稳过渡之后,便要我接替周玄担任太尉,总领全国军事,原太子府官员也会陆续接替一些老臣的职位。
很快,深入南方的程广也传来捷报,言南方诸地包括当地蛮族部落皆已表示服从魏国,请求主帅上奏朝廷,派文职官员协助治理当地。愿意继续效力魏国的南越旧臣被派去这些地方任职,而江德曾想打击的海门帮等在攻越之战立下功劳的江湖帮派,也都陆续自愿为官府接管,只剩下了齐谨所属的淮水帮独立在外。宇文念和梁王被召回洛阳接受封赏,江南军务真正被我一力掌管。
立冬之时,江原终于要从洛阳回来。我独自一人在江边迎住他,不想江原也是一人,没带任何侍卫,只牵了两匹马。他走下船后,艄公便调头回程,竟是花钱雇来的。他还是穿着平日的黑衣,不过发上没束发冠,却插了一根木簪,象征性地系了根白色发带,腰间丝绦上连玉饰都没挂。
他向我走近,我歪头端详他,没有立刻说话。江原忍不住道:“看什么看,难道我长了两只角回来?”
我眯着眼道:“陛下,您怎么一点都不招摇了。”
江原摸摸自己的木簪,挑眉:“你不是喜欢看我这样么?”我笑起来,想到宋师承的劝诫,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但愿经年以后,一切未变,我与他还能如同今日。见我只是笑,江原等不及地对我张臂,要将我拥进怀里。
我退后一步道:“那陛下,以后我该如何行礼?”
江原愣了愣,很快就坏笑:“当然是对朕三叩九拜,口称万岁。”
我抬眼:“那现在陛下要不要受礼?”
“我要!”他忽然弯腰将我抱起来,回头唿哨招呼坐骑,接着飞身上马,在我耳边笑道,“越王殿下,我要你!”身下的黑马立刻飞奔起来,如同一支离弦的羽箭。
我惊道:“你带来了乌弦!”
“嗯!”耳边江风呼啸,江原双手从我腋下拉住缰绳,贴着我耳朵高喊,“你没有注意到它旁边么?那个是它和燕骝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是不是很英俊?”
我欣喜地转头去看那匹幼马,见它全身皮毛果然如燕骝一般呈发亮的赤紫色,只是鬃毛和尾巴都是黑色,与它母亲一样。燕骝跟在一大一小两匹马之后,眼中仿佛也带了脉脉温情。
江原又对我道:“它还没有名字,你替他爹取个名字罢!”
我想了想:“它生在襄阳之战,我们最艰苦的一场战役。从那之后魏国如飓风席卷江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阵线,半年即破建康,不如叫它风驰罢。”
江原赞道:“好!果然还是越王比我酸腐,取个普通名字还能说出这么多门道。”我照准他手腕低头就咬,江原叫道,“你敢欺君!”
我笑:“君上,你若不想日后上朝时脸上无光,还是私下收敛一些罢。否则群臣叩拜,只有我独树一帜,别人如何议论你,我就管不了了。”
江原在我脖颈间狠吻:“你敢威胁朕!小心我一怒之下……”
我回头道:“装什么装,我看你是高兴过头了。”
江原立刻收起假意作出的怒色,点头笑道:“被你看出来了。其实是因为韩王封地已被我全部收归朝廷,等他守孝期满便调任闽南。我还让田文良给先帝守灵去了,你解气不解气?为了让江进走得更沮丧,我特地叫麟儿去规劝他放弃封地。你不知道,这小子现在不但成熟许多,还跟陈显学成鬼精灵了。”
我问:“几年未见,麟儿该很高了。陈显有没有去洛阳?”
江原讥道:“我猜他更喜欢给司马景守坟罢。嗯,我初见麟儿时也吃了一惊,他这几年简直在疯长,大概比裴潜还高了。”
我想起江麟小鬼的模样,点头笑道:“你准备何时立太子?”
“等明年朝局稳定罢,那时周玄会自动让位,正好同时任命你为太尉。”
“对了,我家嫣儿呢?”
“她很好,见了我还问爹爹何时回来。我看上官太后整天逗弄嫣儿,也正好缓解父皇离世的悲伤。”
我又问:“你母亲呢?”
江原这才敛起笑意:“封她为太后的诏书都送去了,母亲不肯回来。”他说着微微一叹,“也罢……”
“还有——”
江原制止道:“不许再问,你问了一圈,都没想起来问问我。”
“你不是在这里?”
江原霸道地扭过我的身子,将他滚烫的双唇压在我唇上:“你必须问。那些事你不问也可以慢慢知道,可是我此刻的心情,你不问就没法知道了。”他继续将我抱紧,用他一贯低沉诱惑的语调,“越王殿下,暂且忘了你的� ��国大事,可否让我在你府上入住一宿?”
建康城门已经屹立眼前,魏国的黑色纛旗正在城头上招展。我微微一笑,忽然将马缰一拉,拨转了乌弦的方向:“陛下,天色尚早,您第一次来到江南,难道不想细看一看自己千辛万苦开拓的国土么?”江原微怔,乌弦已经奔了出去,燕骝和风驰随之紧紧追赶。
江风吹过身畔,将扬起的尘沙远远抛在身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