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阴沉无比, 初一见面时的轻松随意瞬间消失无踪,似乎刚才的对话不过暂时打断了他, 这个才是他来时真正的心情。
我一惊抬头:“你可别乱来,我最怕的就是……”
不等我说完, 江原冷冷哼道:“我乱来?我看我怎么也比不上父皇乱来啊。”
我不禁疑惑:“皇上怎么了?洛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事情有变?”
江原冷笑:“对!事情变得太有趣,完全不是你我想的那样。父皇他对我使了好手段,布置一切,只是为了骗我回洛阳!”
我惊诧不已:“怎么一回事!”
江原重新低头看我,眼底深处是掩饰不了的心痛:“你脸色这么苍白,又流了多少血?我命人去找徐神医,他不能没有办法。”他坚持将我抱回床上, 始终不肯松手。我正奇怪于江原的反应, 他又轻声开口:“凌悦,我总想让你远离伤害,可还是免不了将你置身险地。都是我的错,没想到父皇这么快就打算鸟尽弓藏, 更没想到他连你都不放过。”
我越发不知所云:“他不放过我?只要攻越之战结束, 他要收我兵权,我还会抓住不放不成?”
江原痛心道:“你还什么都蒙在鼓里!对付你,哪里是收回兵权那么简单。难道你从没怀疑过,为何赵葑那么轻易就混进了建康皇宫,为何他挟持你后只须威胁箕豹军不能追赶,便可以离开魏军的势力范围?”
我听得不可思议:“你说皇上为赵葑创造条件挟持我?这样做不就帮了赵誊,难道他不怕魏军陷入混乱?”
江原齿冷地笑道:“他早有密令给江进和宇文念等人, 趁你我都不在军中,立刻带兵主导建康局势。混乱?建康乱了,正是他所期待的结果。父皇简直冷血到极致,连姑母唯一的骨血都不顾惜,我绝不能原谅他!”
我惊呆了:“你说建康乱了?并且是皇上一手策划让它乱!为什么?”
江原声音里夹杂着恼恨:“因为父皇还是不信任你我,他怕你在南越的威信扩大,居功自持威胁朝政;还怕我对你痴迷纵容,误国误身。于是布下此局,要彻底毁去你在南越的威望,他甚至想令你被赵誊所害,以此断了我的牵念!你知道么?江进和宇文念等率军在建康抢掠财货、任意妄为,都是以越王名义!”
我一愣,对于江德的手段只感意外,心里倒不觉得有何愤怒,沉默半晌道:“皇上的担忧我能体谅,可是他实在不该以激起建康民愤来达到目的,纵容军队固然损我名声,难道就不是在损魏国权威?”
江原冷冷道:“若是父皇听到你这席话,真该无地自容!他过去已经错看了晋王,居然还如此自以为是,他真的是老了。”
我心道江德哪里是老迈昏聩,分明是清醒到了极点,南越刚下,他已经连我这个隐患都除去了。又问江原:“你一到洛阳立刻便发现了皇上的计划?”
“没有,我赶回洛阳之后,因为担心父皇的身体立刻进宫,岂料他拒不见我。我等了两日,得不到任何召见,便起了疑心,百般打听,才知他只是偶感风寒。见面后,父皇又找了不少理由留住我,我挂念战事,实在不愿拖延太久,正要回来时,你被赵誊劫持、建□□变的消息也到了。”江原说着咬牙,“我当时又惊又怒,料不到他出此狠招,险些硬闯进宫中逼父皇收回成命。转念又想,我的兵力都在南越,此时在洛阳力量薄弱,万一父皇强行将我扣留住,岂非更无法脱身?于是我避过父皇耳目,趁夜离开,才兼程赶到这里。”
我叹道:“我之前便担心魏军会借建康泄愤,百般防范,结果还是发生了。皇上授意,韩王和幽州王领头,想必虞世宁等人都无力阻拦。可是景庭居然顾忌我的伤势不来见我,岂非令事态更加严重?”说着看向江原,“你是刚到,还是已经去过建康?”
江原轻轻揽住我,好像怕将我弄疼:“我在路上得知你已无生命危险,自然一回来便去了建康。你不要怪于军师,他已经尽力了,一面派人传信给我,一面瞒住我们都不在中军的消息,还要稳定军心令将领们坚守职责,十分不易。再说你伤重体弱,又如何出面去震慑那些魏军?宇文灵殊已听从我的意见前往建康,说服他父亲退出建康。只有韩王自恃有父皇密令,即使见到我的手令都不肯听从,他的军队已与我们的人冲突多次。”
我立刻站起身:“那我们马上去建康,不能再耽搁了。”
江原的手依旧抓住我,抬头道:“我一处理完事务就来找你,把一切和盘托出,便是怕你不顾身体心急跑去建康。”
我拉他起来:“怎能不急?还未稳定局势,就要窝里斗,这算什么?走,去找韩王,我倒看看他如何收场。”
江原道:“你现在去有何用,等我将韩王制服,再让你出面澄清误解。”
“澄什么清,对南越人来说,是谁做的有分别么?我淹了长沙,这次再抢掠建康,谁都不会觉得意外。”我自嘲道,“你说不是我做的,也要有人相信吧?”
我说完便往外走,江原跟上来:“那好,我陪你去建康找韩王,让虞世宁分兵去追赵誊。”
“赵誊果真跑了?”我招手命旁边护卫牵来马匹,“我逃出来那夜,韩王曾说去追,看来他果然并未出力。对了,他抓住了赵誊亲信——便是他府上的王管家,此人应该知道赵誊预备逃往何处。他围攻我时十分惜命,恐怕赵誊许诺过要带他一起逃离。”
江原点头:“看来确应去找一趟韩王。”却将护卫牵来的马匹绑在踏墨鞍上,双手抱住我的腰道,“上我的马。”微一发力,将我举上马鞍,接着坐在我身后。
踏墨似踏着轻云般向前飞出,我摸着踏墨的鬃毛自语:“不知道我的燕骝有没有回来。”
江原从背后搂住我道:“它在洛阳有妻有子,怎么能不回来?你还没见过乌弦生的小马驹罢,现在已经长大了,与它父亲一样,是一匹英俊非凡的紫骝马。”
我虽然心挂建康,还是忍不住道:“胡说,品种不同,怎么能生出纯种?”
“你不信,我叫人牵来给你看看。”
这么一路到了建康城外,我远远看见城门已被密密层层的魏军围住,只是这些魏军明显分为两个阵营。于景庭手里牵着一匹紫色皮毛的骏马,正站在城门口等我。我下了马,他走上前来,神情肃然,同时又掩饰不住眼中的关切,看我片刻才道:“殿下,景庭无能,致使殿下受伤被掳,建康混乱不堪,自请领罪!”
我立刻牵住他的手:“景庭何出此言,没有你,赵彦还不知在何处,建康城也早彻底沦为韩王等人的玩物了。”
于景庭问:“两位殿下是想找韩王谈判么?他此刻在南越太子府,我找箕豹军随你们去。”
江原插嘴道:“听说箕豹军与宇文念的鲜卑军人冲突时伤亡严重,现在还剩多少?”
于景庭答:“大约损折了五百人罢,那些鲜卑军人同样伤亡不少。”
我叹道:“未死于战场,却伤在自己人手中,这些人都按杀敌记功罢。”于景庭立刻遵从。我牵过燕骝,抚摸一阵,见它并未受伤,便骑上去。
江原在我身旁低声切齿:“等到收拾了韩王,他那些死了和没死的手下都要按违反军法处置。”
我没有接他的话,环顾四周景物,为城内满目的萧索叹息。率军进入建康之时,虽然街市冷清,百姓闭门不出,却没有这样狼藉遍地。如今居户门窗损毁太半,酒楼商铺的招牌几乎全都倾倒街侧,秦淮河上半条画舫的踪迹也无,看上去仿若死城。昔日歌舞繁华的建康,一朝清冷如斯。
江原也看着秦淮河道:“皇宫和主要官署全靠裴潜等人硬抗才没遭殃,但是普通商家百姓,极少能逃脱劫掠。”
我冷冷讥讽:“江进挖地三尺的功力我是知道的,想必上次在北赵未能尽兴,这次他总算大展手脚了。”说着拍马踏过青溪桥,直奔南越太子府。
太子府外倒没有很多破坏的痕迹,看上去江进将此地当作了自己的行辕。来到大门的阶下,江原也驻马抬头,冷笑道:“他还真喜欢太子这两个字啊!上次企图冒我之位,看来至今都未死心。”他将腰间令牌解下来,命人递给江进的守卫,“叫韩王出来见我!”
那名守卫急忙接过令牌退入门内,片刻,有个韩王府的将领走出来:“太子殿下,越王殿下,韩王殿下连日操劳,刚刚才睡下,请改日再来罢。”
“白日当头,他睡什么觉?”我瞪那名将领,“你告诉他不用睡了,有重要军务!”
江原则轻蔑地笑:“他是连日在床上操劳么?又抢了哪家的姑娘来,让我也见识见识!”
我二人说着都不顾阻拦,冲过护卫把守进了门。那名将领不敢硬挡,只有命人拦住箕豹军,急急道:“两位殿下切莫动怒,末将这就去禀告韩王殿下。”
我一挥马鞭,卷落他头顶红缨:“不用了!”
走进太子府,我带着江原穿过正殿走向后院,却见后院门口已站了一个人,似乎在等待什么。“六弟!”江原叫他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站在那里的正是宣王江茂,他穿着一件素色深衣,披着御风的斗篷,还是病容满面。他对江原和我略略行礼:“两位兄长也来找韩王?”
江原点了下头:“六弟怎么等在这里不进去?”
江茂苍白的脸色竟微微一红:“恐怕不太方便。”
江原拉他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进去吧。”
后院没有护卫把守,大概都被江进遣散了,我们三人闯进后院的太子寝殿,还未踏进卧房门便听到少女的啜泣声,以及江进软语安慰的声音。江原不客气地一脚踢开卧房的门,屏风后传出江进恼怒的声音:“谁!”接着他半着披衣服露头,看到我们只是微微愣了一下,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笑,“吓我一跳,你们一起商量好的还是怎样。大哥你不是来过了么,父皇的旨意我不能不遵守。六弟,为兄分给你的地方这么快便没油水了?凌悦表弟,你的伤还需要卧床休养啊。”
江原冷笑:“什么旨意,叫你打着越王旗号在建康烧杀抢掠的旨意?若有的话,你敢拿出来昭告天下么?”
我冷声道:“不这时来怎么抓你的现行?想必韩王殿下从未见过比建康更加富庶繁华的地方,不知道见够世面了没有?”
江茂的脸色则又变得苍白:“三哥,那里面的是谁?”
江进不管我和江原,却走出来先对江茂笑道:“难道六弟也看中了她?奈何已经晚了,为兄抢先一步,纳为妾室了。六弟向来对美色不感兴趣,不会为这点事跟我计较的吧。”
我第一次见江茂咬起牙,用微凉的语声道:“三哥,你还要多少财宝我赔给你,可是这个女孩我答应过要保护她。你趁我不在就将她带走不说,居然还强行侮辱她!”
江进笑:“怎么能算侮辱呢?我是真心要纳她为侧妃。赵氏皇族虽然窝囊,他们家的女儿倒是美人,本王还从没与公主相处过,果然感觉非一般官宦小姐可比。”
江茂大吃一惊:“她是公主?”
我也一惊,难道江进侮辱了哪个皇妹?正在此时,那名少女用细弱的声音喊道:“恩公救命!”接着便是不支倒地的声音。
江茂顾不得男女避讳,急忙跑向屏风之后。江进伸臂拦道:“六弟,她已是你兄嫂,你居然不识体统?”
我一剑直指江进咽喉,冷冷道:“谁准你纳她了?”
江进看看我的剑,笑着向一旁拨开:“险些忘了,越王殿下也姓赵,既然都是一家人,何必动武呢?我会对妹妹好的。”
我收起剑,饱含威胁地瞥他一眼,也走到屏风后。却见那少女已被江茂的斗篷裹住,她神色惊恐无助。江茂怜悯地问:“原来你是南越公主?”少女不敢回答,只是一次次地向江茂磕头,恳求他搭救
我细看那少女,认出来,叫道:“四妹!”
赵萸身子一震,茫然抬头,看了我好一会才敢相信。突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大哭道:“二哥救我!”她扑进我怀里,撞疼了我的伤口。
我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心如刀割,轻声安慰道:“不怕,有二哥在,没人敢欺负你。”等到赵萸平静下来,我把她交给江茂照看,这才转向一旁的江进,沉冷道,“韩王,我四妹尚未满十八岁,你也下得去手!难道你祸害的良家女子还不够多么?掳掠百姓,违背主帅军令,这哪一件都够你削爵领罪了!”
江进眼睛勾向赵萸,不在意地笑道:“将士们要发财,我哪里约束得了?亡国公主算战犯,可不是百姓。本王好心没将她投入战俘营,而是决心收纳,让她继续享受荣华富贵,越王殿下反倒生气了?再说我违反帅令,可有证据?我一直按照父皇旨意做事,从未渎职。”
“要证据,这不就是现成的证据?”旁边传来江原的声音,他站在靠墙的一个乌漆木架边,手里夹着一张纸,面无表情道,“三弟忘了把这个藏严实。我军中严禁劫掠百姓,这上面却记着归于韩王的财物数目,来龙去脉清清楚楚。韩王既然说奉了父皇旨意,不妨将准许你这么做的圣旨拿出来!”
江进面色微变:“我奉父皇口谕,父皇本人和他的密使可以为我作证。”
江原冷笑:“是么?那你随我到父皇面前对质罢,我不信父皇会降下这等让天下人唾骂的旨意。”
江进退后一步,转了转眼睛,笑道:“好,对质就对质,我等着就是。”他转头看看赵萸,故作随意地对江茂改口道,“我不知道六弟早有承诺,既然你和凌悦表弟都不愿我纳了她,那你们带她走吧。”
我冷笑:“韩王殿下未免也太会见风使舵了,难道随便几句话便可以将你的罪行抹去么?本王的妹妹便这么好欺负?”
江进看我一眼:“那我向越王殿下道歉,大家同为朝廷效力,为这些事闹了矛盾不值得。我知道越王殿下恼我在建康作为,可我也是身不由己。”他又转向江原,“皇兄也不用拉我去对质了,父皇何其精明,怎会给人留下把柄?到时他一定不会承认,反倒让我空落罪名。可是你也当体谅小弟,父皇的旨意我岂敢违逆?”
我冷冷道:“你说的还算恳切在理,但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后果无可挽回,若要求得谅解,你吃我一剑。”
江进似乎松了口气,笑道:“那我要躲得掉,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
“随你!”我话音刚落,挺剑击向他小腹。江进立刻向后退,我却一直跟进,江进神色微惊,脚步变换,依旧没能摆脱。他不敢再怠慢,回身抓向挂在帐边的佩剑,我哪里给他机会,手臂一长,长剑刺向他肩头。江进手指已经抓住佩剑,回身一挥,剑鞘脱出,肩头顺势摆脱了我的长剑。我冷笑一声,继续前刺,半路剑势一转,长剑已经从他腿弯刺入。
江进痛叫一声摔在地上,又惊又怒:“你不是只剩四成功力么?”
我冲过去抢过他的剑,翻转剑柄封了他几处穴道,接着狠狠踢了一脚插在他腿弯的剑柄:“只剩一成照样砍你!”
那剑又深插了几分,江进疼得目眦欲裂,叫道:“凌悦!你上次便伤我双腿,难道这次果真要废我一腿!身为武将,我怎么可以无法上阵杀敌!”
我寒声道:“你当我蠢么?在林中见我遇险却袖手旁观,故意放赵誊逃亡牵扯太子精力,只为有更多机会将建康洗劫一空,如今还欺凌少女!韩王殿下,就凭你犯下的罪行,追究起来,你也不用再上阵了。我有无数个理由杀你,今日却只废你一腿,比起我失去的,你算什么?打仗只想着劫财寻美,这样的武将,不要也罢!”我指着江原,“从今天起,韩王殿下再敢指挥军队在健康作恶,我们两边一不做二不休打一仗。你不服我惩治,就去问太子,或者你爬回建康,让皇上杀了我吧!反正他连亲妹妹也不顾了,也不在乎外甥含冤而死!”
我说罢扔下剑,走到赵萸面前,柔声道:“四妹,没事了。走吧,你三哥还在找你。”赵萸的眼神既似伤心又似安慰,在江茂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
江原对江茂道:“门外有箕豹军,六弟先带公主走,我和越王稍后就到。”江茂点点头,将赵萸付出门去。江原走到江进面前,声音平静,却听上去异常冷酷:“三弟,你永远不用妄想站在我前面。父皇可以保你一时,我也可以顾念兄弟情分,但是你若不知收敛,谁也帮不了你,麟儿也不行,明白么?”
江进倒在地上,腿上血流如注:“大哥,你一直比我幸运,幸运得叫人嫉妒。”他又对着我苦笑,“我这么多年武白练了,凌悦,你为什么对大哥就这么死心塌地?”说完他便颓然瞪着房顶不语不动。我和江原走出门去,忽听他在后面嘶声大喊:“你们赢了,我认输,我江进注定输一辈子!”
我们沉默地听着,并不停留,直到走出太子府,江原才站住,拉住我长出一口气:“凌悦,我差点被你吓坏了。”
我微笑:“你怕我杀了江进么?”
江原无语地看着我,片刻道:“嗯,我是怕。”
我上马,回头看江原还是一脸担忧,补充道:“我没事,你放心。”
江原这才骑马跟来:“不过我真没想到解决这么迅速。你这是走险棋,胜在时机恰好。”
我皱眉一叹:“只是可怜四妹……不知道其余几位皇妹怎样了。”
我们走到通向建康西门的街上,却见一队人正带着行李离开,看样子,似是建康的住户。我驻马观看:“这是什么人,怎么能在此刻离开建康?你安排的?”
江原道:“父皇虽然下令劫财,却没为难一些有声望的大户人家,所以他们得以保全,只要他们承诺接受魏国安排,准许他们离开建康避难,以后想回还可以回来。”
正说着,我忽然看清这队人中几个熟悉的面孔,纵马过去,对其中一名坐在马车外的人叫道:“舅父!”
那人转过头来,正是母后的兄长梅岭,他见到我,面色一变:“阁下何人,我们相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