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尘瑾听到阁主两个字的时候以为听错了。
直到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有多熟悉呢,就是与她自己的脸一模一样。
梵尘瑾笑了,“长灯,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你又何必易容成我。”
逍遥长灯慢慢的撕开了面具,面具底下又是一张面具。
她有无数张面具,她可以变成任何一个她想要变成的人。
在与非门中有三大主阁,掌琴、纵琴、守琴之外还有各种暗阁。
但并非每一个暗阁都有阁主的。
见到长灯撕下来的第二张脸时,梵尘瑾面上若无其事的笑笑,心底里却一阵错愕。
原来东桑从来没有放过北央,东桑的人不仅潜入了西荒众多部落,北央也不例外。
“梵尘瑾,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你是一个男孩子,叫做管幼,经常跟在沐涯泊的身边。”
长灯有些欣然的点了点头,似乎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
“你为何要刺杀小爷?”
“因为那个人太麻烦了。”长灯的语调十分的轻松,就好像在聊一件毫无关系的事情,“而且显然他比他父亲更难对付。我们不喜欢这样的守在苍筑关边。我们喜欢,温和的,怕死的……”
“北央地域辽阔,民风强悍,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
“但如果北央人知道了他们的帝王根本不是皇室血脉,就不会再效忠帝王了。”
“东桑人不也如此么。”
长灯很惊讶的看向梵尘瑾,看了好一会儿才笑了出来,“我早就对父亲说过,那只老狐狸不值得相信。”
“狐狼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好彼此信任的。”
长灯与梵尘瑾不同,长灯对她的父亲多少还是存在着崇拜的,不能接受有人当面诋毁她的父亲。
但是她也看出来梵尘瑾是故意这么说激怒她,一个人一旦愤怒起来就容易思虑不周,她不愿意在梵尘瑾面前师父防备。
“难道你不好奇我把你抓来的目的么?”
梵尘瑾其实真没有什么好奇的,“你兄弟已经试过了,你还非要再试一次。”
长灯沉思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梵尘瑾话里讽刺的意味,长存曾在覆霜城以她的性命威胁司幻莲,最终却被攻破若不是弥荼及时赶到相救,恐怕长存就要做人阶下囚了。
对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长灯是深有感慨。
他一直都是个心直坦率的家伙,这也正是他的致命弱点。
父亲许多事情不得不瞒着他,就是怕他担不过心里的负罪感。
可是长灯却没有丝毫的负罪感,父亲也常常感叹,同样一母双胎,却偏偏是女孩子更加果断锋利,儿子却软弱了许多。
而在长灯看来软弱的不仅仅只有长存,还有他们的兄长,逍遥弥荼。
长灯悄悄的扭头掩手,片刻后又恢复了与梵尘瑾一模一样的容貌,连苍白病弱的状态都一样。
“小爷,你可愿为了我与南陵联手消灭西荒的蛮强部落,为我前朝复仇?”
梵尘瑾一震,那话虽不是她说出来的,却与她的口气分毫不差。
“逍遥长灯,你想做什么?”
对方却莞尔一笑,笑容里一丝悲凉与淡漠竟又如此熟悉。
那之后的几天,梵尘瑾就被人关在一处安静的宅院里。
每日有人进出,也无人见识她,但是她就是走不出那个宅院。
长灯经常坐在一角的房顶上看着她。
看着她吃饭,看着她睡觉,看着她若有所思。
梵尘瑾心里着急,她知道无牙和蓝蝶一定在外面疯了似的找她。
可是她也知道长灯的手段,她能够在沐涯泊身边蛰伏这么就,一定有她的门道。
而且掌琴阁多年来收集了北央内外无数不为人知的情报,不知道她到底掌握了多少。
这天夜晚梵尘瑾睡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子寒冷的不停发抖,于是起身去给暖炉加火炭。
可是走到屋子中就看到了一个人影飘过,开始以为自己眼花,可是听到对方喊了一声,“夫人!”
梵尘瑾神色一凌,“蓝蝶?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蓝蝶顿了一下,“我就知道那个女人有问题。”
“长灯?”
“她是长灯?”
“你不知道她是长灯?”
蓝蝶摇头,“她易容成你,已经在我和无牙身边待了两天了。”
梵尘瑾大惊失色,怪不得这两天只有快入夜的时候才见到长灯,白天的时候几乎不怎么看到她。
“可是她行为奇奇怪怪的,于是我和无牙起了疑心。我们问她的所有话她都对答如流,但是总觉得不对劲。所以我就整夜守着她。果然看她睡下后又起来了,于是一路跟了过来这里。”
“那无牙呢?”
“无牙在外头,我带你出去。”
蓝蝶拽了一下,梵尘瑾却没有动。
蓝蝶看着她,眼底里充满不解。
“夫人,你不走?”
“蓝蝶,古琴学会了么?”
“古琴……不是早就会了么。”
梵尘瑾叹了口气,蓝蝶也跟着叹了口气。
于是梵尘瑾就在床边重新坐了下来。
蓝蝶犹豫了片刻后走到窗台边挑亮了油灯,也跟着坐了下来。
“怎么,一眼就看穿了?”
是啊。一眼就看穿了。
梵尘瑾身上只穿着屋内的衣服,可是蓝蝶却拽着她就往外走。
蓝蝶是受过阿巫言传身教的,每回出门前就会替她裹上厚厚的外袍。
而且长灯一口一个夫人叫的未免太恭谨了一些。
蓝蝶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下人,所以私下对梵尘瑾的态度并不恭谨。
甚至有一丝冒犯。
她应该已经招到了蓝蝶和无牙,但是没有把握能够瞒过他们俩,于是悄悄的跟踪他们然后回来试探梵尘瑾。
“长灯,他们两个都是纵琴阁的杀手。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回到苍城,而他们两个却一个不在了,你以为小爷会信你?”
“哦?你已经猜到我准备杀了他们了?”
“既然瞒不过他们,又怎么能留着他们。”
长灯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怒色,她感到深深的不甘心。
从小她就是万人眼中的天之娇女,她不喜欢被人看穿的感觉。
可是梵尘瑾却总是喜欢让人觉得她什么都看穿了对方。
“梵尘瑾,你真的很讨人厌。如果不是还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我杀你的心都有了。”
“你不妨留着我,日后对付小爷的时候有用。”
“嘿,你倒是很自信,你觉得自己在司幻莲眼中到底是什么?你不是他的第一个妻室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妻室。我听说他如今身边又有了其他的女人,你的处境迟早会跟英花蝉一样,最后成为一个怨妇。”
梵尘瑾不喜欢人提到英花蝉。
英花蝉是一个悲剧的人,但她的悲剧却是由于深情所致,她并没有大错的地方,不过是芳心错付了一个人。
想到英花蝉的时候,她会有一丝隐匿的愧疚,不知道原因从何而起。
“你知道么梵尘瑾,其实你是与司幻莲很想象的人。但是我父亲说过,夫妻之间阴阳相调,相互弥补才是最好的,而不需要太过相似,有时候越了解一个人内心会越无法靠近。”
……
梵尘瑾听到声响的时候急忙向门口跑去,可是却已经有人冲了进来,将她绑了起来,口鼻罩住。
她很快视线模糊起来。
最后的一眼看到的是无牙和蓝蝶。
两人一身鲜血淋漓,可是却没有一滴血是他们自己的。
难得两人如此步调一致,彼此背脊相抵,便是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都无法接近他们。
蓝蝶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无牙,记得纵琴阁的心法么?”
“记得。”
“这个时候就不必客气……”
两人面色沉下,手中双刃倒握,足尖点地临空而起,周身全环旋转之际四面刀锋猎过,无一人幸免。
宅院里的人都是江湖高手,都没有见过如此不计生死之杀招,纷纷看傻了眼。
纵琴阁杀式其实只适用于个人对敌,单打独斗所向披靡,然而以一敌多却未必上算。
蓝蝶压声轻音道,“我拖住他们,你去后院里找,夫人一定在这里。”
无牙不同意,“我拖住他们,你去找。”
蓝蝶有些生气,“你觉得你拖得住?而且梵尘瑾更信任你,她看到你才会放心不疑有诈。”
无牙突然神色微微一动,“好,我去好。那你小心,务必全身而退。”
这一刻哪怕一丝丝的关心都是出自真心的。
都是怀着一丝希望的。
蓝蝶轻柔的点了点头,付出淡淡的笑容。
无牙很少见到她的笑容,不由得呆了片刻。
“别发呆,走!”
“好。我们城外驿馆见。”
“好。”
两人话音落,蓝蝶就以飞燕之姿俯冲进敌人群中。
一招一式皆是直接取人咽喉,手中不见半分迟缓。
无牙只看了她一眼,避开飞扑而来的护院向后院冲去。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你听得到我么,你给我吱个声……”
他看到有一扇房门略略动了一下。
可他踢开门的时候里头却空无一人,又看到一侧内墙的窗户开了。
“姐姐?!”
梵尘瑾倒在窗户和院子内墙的夹缝里,看样子伤的很重,脸色浮肿,几乎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无牙飞奔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梵尘瑾的手指一直在颤动着,似乎在努力抬起来指着他的背后。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一个黑衣人长枪挥下,只劈向无牙面门。
无牙左右手中两柄兵器皆是短刃,接长枪十分吃力。
勉强接住,长枪之力以从末梢震的他双手发抖。
他咬牙忍了下来,卸力纵身仰面往前一跃,双腿踢向了黑衣人。
黑衣人动作却丝毫不满,往后连退数尺。
这个时候无牙似乎看出了些什么,这个黑衣人功夫不弱却不是江湖上的武功而更像出兵作战的军阵功夫。
他是个将士?
“姐姐,你能走么?”
“我腿伤了,起不来……”她语气十分微弱。
“别怕,我背着你走。”
无牙假意一个冲突就攻向黑衣人正面,黑衣人本能举枪抵挡。
可是无牙瞬间从视野里消失了。
这就是纵琴阁暗杀秘术之一,换影之法。
同时三个无牙从后侧、左右两侧分别攻向黑衣人。
但是黑衣人知道其中只有一个无牙是真的,其他的不过是幻象。
在他闭上眼睛仔细聆听的时候,就听砰的一声什么东西炸了。
一阵浓烟之后,梵尘瑾和无牙便都消失了。
黑衣人这才默默松了一口气,这小子还有些脑子,刚才差点为他捏一把汗。
无牙背着梵尘瑾一路狂奔。
梵尘瑾在他背上的时候才想起问道,“你一人来的?”
“蓝蝶还在前院里拖住敌人。不用担心她,我们约好城外驿站见面。”
城外驿站是央商往来休息之地,人多繁杂。
两人稍稍做了修整才小心翼翼入了驿站。
“听说最近有奸细混入苍城了?”一个走商的人围在一起互相讨论着。
“可不是,苍筑关才太平多久呀,防住了西荒蛮族,现在连东桑都对我们蠢蠢欲动。”
“不就是苍城城主司幻莲眼高于顶目空一切,跟谁都不合作,结果把东桑国给得罪了。”
“唉?我怎么听说得罪东桑国是因为南陵呀。”
“南陵又怎么了,一个复国后的文弱书生国难道还要翻天?”
“南陵复国据说背后有东桑扶持,可是南陵国主也是个狠人,一复国就把自己恩人踢到千把远,真真过河拆桥。东桑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南陵国主也做得出,将自己女儿送给了苍城主当夫人,于是北央就面上护着南陵国了。”
“东桑帝岂不是气死了?”
“可不是,早气死了!唉,说起来我们央帝才可怜,小小年纪,就投生于乱世之中……”
“唉,你看到刚才进来的两人儿没有?”
无牙瞪了一眼那说话的一桌。
“快,别看别看了,凶神恶煞的不知道是不是雪匪盗贼。”
梵尘瑾与无牙两人在城外的客栈里等了五天。
五天里梵尘瑾休息的不错,精神恢复了一些。
“姐姐,要不要再喝些茶?”
“还没有蓝蝶的消息?”
无牙摇头。
“你再出去看看吧。”
“这个客栈里人多,你一个人在这……”
“我不开门就是了,你去。”
无牙冲了出去,他沿着去宅子的路慢慢搜索过去,在途径一户猎户家的时候听到猎户正在跟同村的人描述自己在山林里遇到了一个女鬼!
女鬼獠牙长爪,抓人吃人,抓动物吃动物。
无牙赶忙打听了跑去,在追踪着地上足迹寻找到一处山洞以后发现了受伤的蓝蝶。
蓝蝶伤的很重,血肉模糊。
在山洞的附近摆满了各种动物的内脏。
山洞里头也是各种动物的残害。
蓝蝶这几天来吃的就是这些。
一开始还能逮兔子,后来就只有田鼠了。
而且天寒地冻,她没有力气点火,就以动物内脏摆在山洞口挡风,身上盖着毛皮。
“蓝蝶?蓝蝶!”
蓝蝶微微眯开了眼睛,“她不是……”
“什么?你慢慢说。我带你回去。”
蓝蝶掏出一张纸,应该是她前几天写好的,“古琴……”
“好,好。你别说话,我带你回客栈,给你找大夫。”
“她不是夫人……”
无牙根本没有去听蓝蝶的话,而是将她背了起来,一路跑下了山。
跑回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店掌柜看着蓝蝶的模样就知道活不了的,拼命的摇头不让她进来。
无牙发了狠几乎要跟掌柜动手,掌柜却指着外头说,“要死死到柴房里去,别死在房里晦气!”
一直到蓝蝶断气,无牙始终紧紧抱着她。
他感觉到她的身子越来越凉,慢慢的失去温度。
他看到的永远都是她好强冷漠的一面,却不知道人在死前会变得如此狼狈和卑微。
身体在发抖,口水从嘴角不受力的流淌出来。
被自己吐出来的血呛住了,于是拼命的咳喘。
可是直到最后她都不曾再睁开眼睛,手指拽紧他的衣角,表情凝结着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他却只能一次次的对她说,“别怕,别怕,没事的……马上就会好的,会好的……”
然后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无牙哭了,哭得伤心无比,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以为灰星死了以后他不会再为了任何一个女子这样哭泣了,可是真的有个熟悉的人死了之后他才知道,有些情绪是根本忍耐不住的。
他擦了擦眼泪,看着蓝蝶最后写下的字,蓝蝶一直将古琴带在身边其实是为了帮梵尘瑾治病。
是阿巫发现的古琴之法并不同于与非门的其他三大镇阁之器,古琴没有灵魂,但是古琴能够稳定心神。
蓝蝶其实并没有她表现的那么冷漠,她留在梵尘瑾身边,是因为感恩梵尘瑾与阿巫前辈的几次三番相救,是出于感恩。
无牙抱着蓝蝶留下的古琴回到了梵尘瑾的身边。
梵尘瑾静静的看着他。
“没事了,无牙……没事了……”
“姐姐……”无牙伏在梵尘瑾的膝盖上嚎啕痛哭起来。当他慢慢发现自己对蓝蝶不只有敌意的时候,却是在她即将死去的时候。
“姐姐……我好像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以后你就会明白,你会错过无数的人,但是每个人从你身边经过,都会给你留下不同的印痕。”梵尘瑾摸着他的头,“我们回苍城吧。回小爷的身边,小爷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