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有怕过么?
她也怕过的。
她没有想到淬鸢会如此贞烈。
会径自投湖自尽。
当冰冷的水面下浮起一具女尸的时候,她默默的倒退了一步。
那种恐惧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
诸葛玲花是北央大学士诸葛椿之女,相貌周正,品性端庄。
尤其擅长文韬武略,是个不得多得的奇女子。
正适合于南陵郡王梵箬篱这种大国新复,百废待兴的状态。
作为南陵国后,所有人都很满意。
除了一个人,淬鸢。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在来的路上梵箬篱还振振有词说南陵需要她,会与阿姐商量迎娶她为南陵国后。
可是一转眼,天翻地覆,连一句话都没有国后就另定他人了。
“我,淬鸢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仰天而问,久久不能平复自己。
梵箬篱无法反抗北央央帝是她意料之中的,可是阁主呢。
梵尘瑾呢?!她为何也不说一句话?
淬鸢神行潦倒的走到梵尘瑾的园子以后,看到梵尘瑾早已知晓的表情,瞬间心就寒了下来。
她只是轻轻的问了一句,“阁主,敢问阿篱国主可曾对您说起过?”
她的心里在淌血。
梵尘瑾也知道她的心里在淌血。
斟酌了片刻后,她还是决定不欺瞒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门徒,“是。他提起过。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鬼瞳了。他是国主,国主有国主所不可推卸的担当。”
“就是出尔反尔么!”
“淬鸢,你跟我进来,我喝一杯热茶……”
“所以您早就知道了。您知道他有意娶我为国后,却仍由他接受了央帝的赐婚?”
“是我早就知道了央帝有意赐婚。所以阻止了他迎娶你为南陵国的国后。”
“为何!是我配不上南陵国国后之尊么?”
“南陵国国后,并不只是一个尊称。淬鸢,南陵国复国不久,我父亲又去世了。南陵国需要强有力的支撑……”
“所以就是牺牲我么。”
“阿篱不会愿意牺牲任何人的。若是你真心欢喜阿篱,想要与他相守一辈子,他依然可以娶你……”
淬鸢一掌下去,将园子里的假山劈作了两半。
闻声而来的无牙不明所以的瞪着她。
“淬鸢姐姐这是怎么了?”
“你淬鸢姐姐被人抛弃了!”
“淬鸢!”
“被谁?”
“无牙,退下!”
“可是……”
“退下!”
无牙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梵尘瑾如此严肃的神情了,啧了啧舌掠空而去。
“阁主,我淬鸢跟随您多年,从小被与非门选中。我已不惜生死而效忠。当初你把我留在阿篱国主身边,只是为了让我保护他。我明白,我淬鸢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可是……可是阁主啊,人心都是肉长的……阿篱国主他待我好,待我真心实意。虽然我明白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得到他的心,可是我愿意守着他!”
她的手背渗出红色的鲜血,看着触目惊心。
梵尘瑾想要拿出帕子给她止血,淬鸢却一步步往后退却。
她眼神中的抵触,怀疑,戒备,令梵尘瑾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的人仿佛已经不是她从纵琴阁带走的小淬鸢了。
“我喜欢他!”有些事情不能承认,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变成了枷锁,变成了荆棘,变成了桎梏,“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无论在西荒的时候还是回到了南陵。所以我小心翼翼的紧守着这份欢喜,埋藏在心底里。一辈子……”
淬鸢通红着双眼,一字一顿,越说越用力。
可是眼眶中始终没有一颗眼泪滚落下来。
早就被烧干了!
被内心不甘的汹汹烈火烧干了。
“不该……不该给我希望,给我渺茫的,微薄的希望,再狠狠的拿走……阁主,沐阁主!我一直想说,你们沐氏一族人心都是铁石生成的。你们心都硬的跟北央千年冰封的雪山似的!可是我一直一直有着最后一点的期许,只要我诚心诚意的待你们,你们最会被我融化的……”
“淬鸢!淬鸢你别说了……”
梵尘瑾往前一步,淬鸢往后一步,再走一步,再退一步。
淬鸢纵身而去的时候梵尘瑾一口鲜血从唇齿之中喷涌而出。
“无牙……”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我去找大夫!”
“不……先别管我了……去找淬鸢……去找她!”
阿巫前辈留下的药方子一个个试过来。
城中所有的大夫束手无措。
不了解梵尘瑾病史的人根本看不懂她的脉象。
杂乱无章到这个地步一个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百里明月亲自踩着小碎步跑了过来。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让她出事!
若是司幻莲回来了知道她出了事,一定会翻天覆地的。
顺夕和无牙两人天天蹲在梵尘瑾的房门外头,兄弟两人跟熬鹰似的。
梵箬篱也听闻后赶了过来。
“阿姐怎么会变成这样的?!阿巫前辈呢?”
百里明月解释说阿巫前辈去了霍家村。
梵箬篱简直不敢相信,一把揪住了百里明月的衣领,“你是要害死阿姐是不是!你知道她的身子的,根本离不开阿巫前辈,你借了小爷的兵借了小爷的人还不够?还要借走阿巫前辈?!”
百里明月也委屈啊。
“我没有啊!我从来没有让阿巫前辈去霍家村。是她自己去的。我也是来了才刚知道这件事。”
“你骗鬼呢!”
一个是北央的重臣,一个是南陵的国主,两人吵得跟两个孩子似的实在也令人发指。
“阿姐到底怎么会变这样的!”
明月看向无牙,抬了抬眉毛,你们自己说清楚。
“姐姐是被淬鸢气的。”
“啊?!”梵箬篱隐隐感觉到事情不对,“淬鸢来过,什么时候。”
“就今天早些时候。淬鸢走的时候姐姐就变这样了。姐姐昏倒前还让我去追淬鸢来着。”
梵箬篱手指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他是与淬鸢朝夕相处的人,自然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心思。
他会说出迎娶的话一来是出于爱护,二来也是为了报答她的心意。
他是不可能喜欢她的,但是能够给她一个名分却是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了。
“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姐姐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思去顾她。”
梵箬篱一路寻去,却只有足迹,什么都没有。
淬鸢的轻功很好,她若不想被人追上,任何人也是跟不上的。
如今只能希望她尽快平复下来,能够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梵箬篱有些后悔起来,自己应该先与她说的。
而不是因为怕麻烦,怕面对她失落的神情一拖再拖。
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原谅不得自己。
……
和曜是在半路上被一支暗箭射中坠马掉入山崖的。
尸首一直到很久以后,司幻莲亲自带人巡山的时候才发现。
已经冻得冷硬冷硬,一半的内脏都被动物分食了。
没有人知道和曜是什么时候出城的,但是他骑马奔向的方向正是霍家村。
从那匹陪着和曜一同坠入山崖的战马身上残留的箭头看来,是皇城的守军。
司幻莲握手着那一支已经分不清颜色的冷箭,站在央帝清和殿门口的时候,小央帝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去找百里大人来!立刻就去!还有音夫人!音夫人!”
“央帝,听闻音夫人在园子里病得很重……”
“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那就去请百里明月!”
司幻莲看着眼前一支支对准自己的长枪。
脑海中已经模糊的记忆清晰了起来。
北央啊!他以为可以坦然自洽的北央啊,到底还是那么冰冷和无情。
那份冰冷他已经受够了!
“为什么要射杀我手下大将?让央帝出来回答我。”
谡本初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半蹲在皇座之上。
射杀司小爷手下大将?
怎么一回事?
他对宫外的事情完全不知情啊,为什么要让他一个在宫中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来为外头发生的一切承担后果呢?!
是因为他好欺负么。
是因为他软弱么。
梵尘瑾曾经对他说过,作为一国之主,作为央帝是绝对不能软弱的。
有些人啊就是贱骨头,你退让一分,他便占据十分。
这种人是可恶的!
就像以前的沐涯泊一样可恶!
“来人!”
“在!”
“去把那个司小爷给我绑了!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央帝……是否等百里大人入宫了再行商议?”
“商议什么!我是央帝!你们难道还不听我的,你们是沐涯泊的党羽不成。”
小央帝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底下的侍卫虽然不敢反驳他,但也不把小央帝的话放在眼里。
这头让他们出去绑了司小爷,他们转身就和颜悦色的对司幻莲说,央帝正在沐浴更衣准备接见小爷,请稍安勿躁。
两头一拉扯倒是拖延了些时候。
他们为了糊弄小央帝,甚至说司小爷抗旨拘捕。
外头侍卫正跟小爷打起来了呢。
从殿外传来乒乒乓乓的打闹声是唬的小央帝一愣一愣的。
他以为司幻莲真的要对自己下手了。
百里明月匆匆忙忙跑进来的时候谡本初几乎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百里大人,救救我啊!”
“央帝这是怎么了?”他回头看向侍卫们。
听到和曜被皇城守军暗箭射杀,他也吓得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大人,已经去调查了。”
“把人给我提来!现在就来!”
“外头司幻莲拘捕……”小央帝还在哭唧唧。
百里明月一把推开了他。
谡本初这才缓了一下心神。
百里明月既然来了那就说明百里明月与司幻莲不是一伙的。
谡本初内心稍微安了一安。
同时立刻摇起了头,“百里大人,我什么都不知情啊!”
百里明月不耐烦极了。
当时射杀和曜的士兵已经逃走了,赶来的是他的营长。
“为什么要射杀和曜?”
那营长也是一脸懵。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和曜将军,他也没有出示身份。”
“听说你们是暗箭射杀,暗箭!他哪里有机会告诉你们他的身份?”
“这……”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射杀他。”
“我们真的是不知道啊!”
百里明月只好继续提问当日守城的将领,一问才明白过来,由于当时霍家村封了,经常有不明所以的人混入城中,因此皇城下令过了酉时普通百姓便不得再出城了。
和曜出城却恰好在酉时之后。
由于他骑马出城,速度极快,守军士兵根本追上去拦住他。
当然明月也怀疑士兵可能根本懒得追人,想来不主动出具出城令的,又是布衣打扮,一看就是在城中没什么家底的人。
便一阵乱箭齐射。
这纯属于误伤。
可是司幻莲不会听那些。
他原本就对北央朝廷多有戒备,一定会觉得是朝廷和央帝故意找机会谋害他身边的人。
百里明月猛地转向央帝,指着他道,“国库里还有延龙丹!”
小央帝毕竟年轻,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百里明月顾不得其他,快步朝着后宫跑去。
纳箬那时候大病初愈,还下不来床。
整个人灰蒙蒙的也懒得再管前朝的事。
既然儿子大了,心思野了,知道要脱离母后独立了,那就让他自己闹腾吧。
自己有清福不享难道是作妖么。
不料却突然禀报百里大人求见。
沅纳箬对百里明月怀了一肚子的火。
最大的火气就是沐涯泊刚刚离世的时候她居然还瞎了眼看上了这个年轻有为的大臣,以为是自己的良托!
真是晦气!
虽说起来是为了央帝笼络大臣,可是自己所作所为实在丢人丢到家了。
“不见!”
“百里大人说有要事……”
“要事?要事会需要与我这妇道人家相商?让他自己去朝堂上与央帝商量吧。”
“央帝也来了……”
外人可以不见,儿子却不能不见。
谡本初入了母后寝宫,拜也没拜完整,火急火燎的就问,“母后呀,您为何不见百里大人?”
沅纳箬气的没法子,只好躺下去继续装病。
无奈儿子一声声在背后叫唤着,“母后!母后!”
“到底怎么了!我还没死呢!”
“母后可知道延龙丹?”
沅纳箬的脸色变了变。
“我当然知道。你问这做什么?”她看了一眼窗外来回踱步的人影,正是百里明月,“是他跟你说的?”
“母后,我要延龙丹。”
“胡说!”
“我没胡说。”
“你要延龙丹做什么?你自己说清楚。”
“我……我要……”
“你知道延龙丹是什么?”
“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要!”
小央帝也一下子恼了。
“我就是要!你这就派人给我取出来。”
看着谡本初不依不饶的,沅纳箬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争辩的机会了。
只好勉为其难接见了百里明月。
对着一个自己曾经差点就要献身的男人,沅纳箬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
“是你要延龙丹吧。”
“现在来不及解释,还请太后……”
“你知道延龙丹,一朝央帝只会冶炼出一颗。”
“我是百里家的人,我自然知道。”
“本初还小,还是个孩子。他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他会不会遇到什么为难之际,会需要延龙丹来续命。”
“如果现在不拿出来,以后就没有给他续命的机会了!”
百里明月的语气不仅仅像是在吓人,“怎么一回事?”
“城中守军误杀了司幻莲座下大将。”
“什么……那跟你拿延龙丹有什么关系?人都已经死了!难道你还指望起死回生不成!”
“如今司幻莲夫人音夫人身染重病,昏迷不醒。我只能赌一把,用她的命,换死去的大将的命,看他肯不肯了。”
“你什么意思!不就杀了他一员将领么?北央千千万的将领,哪一个不是为了北央而战,为了北央而亡的,怎么就他的大将不能死了!”
百里明月咬的后槽牙发酸。
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怪不得历朝历代以来都说后宫女子不干政,她们不是不能干政,她们是没这个心胸来干政!
到底还是小央帝分得清局势,开始以命相挟。
沅纳箬捶胸顿足,自己养的根本就不是儿子,是个白眼狼啊!
好歹分不清,也信什么人也分不清。
“拿去,拿去,你们统统拿去!你们把整个宫廷都拿去得了!都送给那个司小爷!反正也是北央欠着他们家的……以前先帝从他们筑南王府夺走的一切,今日就一件一件还给他吧……”
听了这话百里明月脚步反而是停顿了片刻。
“太后您可放心,有我在,北央的天下永远都是谡家的。”
他不说还好,说完沅纳箬的脸色整个都变了。
谡家的……
他怎么会突然说出是谡家的。
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
一定是司幻莲那家伙!
还有梵尘瑾。
“母后?”谡本初不敢跟着百里明月出去,于是借口留下看顾太后,留在了沅纳箬的寝殿里,“您怎么啦,脸色突然如此苍白。”
“不,孩子,你不明白……”
“我如今已经可以不出宫门,坐看天下事,还有什么是我不明白的。”
“不……你还不明白!”
沅纳箬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谡家的!
司幻莲才是真正姓谡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