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北央难得风雪骤停。
天空阴云散去,露出异样的光芒。
人人都道,北央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是大吉瑞之兆!
这一年是谡本初真正独揽大权之年。
将纳箬太后奉入福齐殿,也暗示着从今往后纳箬太后不会再着手参与任何宫廷议政了。
有人说这是央帝真正长大的标志。
也有人说这是央帝其实与太后不合的暗喻。
但是作为朝野内外第一把手的百里明月,他从来就不会怀疑央帝母子的感情。
谡本初能够活到今天,能够在沐涯泊掌控下受尽屈辱却依然没有放弃希望。
是因为身边有着那样一位卑微、小心、又咬紧牙关不肯松口的母后。
沅纳箬或许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女强人,但是沅纳箬用自己的方法方式守护着自己的儿子,守护着儿子的江山。
对她来说儿子姓什么不重要,儿子是与谁所生也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儿子如今的地位,无人可以动摇。
沅纳箬从来不怀疑央帝所做的决定。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
他也许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有些讷讷无能,但是他的心思是清明的。
头脑是聪慧的。
是有大智若愚的。
就像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着百里明月。
当初梵尘瑾成功挑拨起了央军对于东桑国的仇恨。
百里明月也不负厚望重新聚集起了北央的军权。
攻打周恒其实是一个借口。
在攻打完周恒之后北央甚至倒赔了更大于利益的赔偿给予东桑。
换取东桑帝王的原谅。
但是央军之权却真真实实的回到了北央朝廷的手中,确切来说是百里明月手中。
当意识到百里明月的目的之后,纷纷有种暗中劝谏央帝。
百里明月此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无欲无求,逍遥人间。
可是骨子里对权位看的重的很。
他要的不是小名小利,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号。
谡本初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万人之上又如何,只要依然还在一人之下,不就足以。
而且谡本初小小年纪还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他邀请南陵国国主梵箬篱入宫受封。
消息一出众臣哗然。
无数人去问百里明月,小央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给他的胆子。
百里明月暗自却不怎么惊讶。
还有谁?不就是苍城的城主夫人梵尘瑾咯。
走了一个沐涯泊,来了一个梵尘瑾。这北央是与沐氏一族纠葛不去了。
……
梵箬篱带着几百人的队伍就出发前往北央了。
身边除了侍卫,还有一个女子,淬鸢。
淬鸢是北央人士,可是此次回北央她却是忧心忡忡。
梵箬篱带上了南陵能过找到的最厚重的衣服,还学着长姐在马车里砌了一台暖炉。
还没出南陵,淬鸢一上马车就被蒸出了一身的汗。
立刻转身就下了马车。
梵箬篱一把拖住她,“你去哪儿?别骑马了。这次出发队伍里就你一个女孩子,跟着我坐马车。”
淬鸢叹了口气,“你那马车何必弄的那样的暖。”
“我看阿姐的马车就是那样的。”
淬鸢扶额道,“那是因为阁主体虚。据说阁主早年在北央的时候身染寒疾,风一吹就会头疼,身子一寒就会抽搐。后来又遭到内力反噬。你我身子骨健朗,北央是寒冷了些,也不至于如此。”
梵箬篱想了想,也对。
“那咱们把这马车送给阿姐去吧。”
“小爷待阁主可好了,什么马车没有,还需要你南陵来的马车?”
这话搁在从前梵箬篱也不会怀疑。
司幻莲对阿姐确实情真意切。
但自从周恒一役之后,他隐约感觉到姐夫的态度微妙的变化了些。
淬鸢受主之托是个操心的命。
看着那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护驾队伍。
“国主,我们此去也算山高水远,难道不该多带些人么。”
“南陵国立空虚不宜大肆摆阔。我的打算是我们静悄悄的去,静悄悄的回就算完事。”
如果不是梵尘瑾的一封家书,梵箬篱还真不打算去北央皇城受什么封。
受什么封?一个小孩子,能封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
真金白银?还是一亩三分地?
“而且我们入北央定会经过苍城。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经过苍城,我怕姐夫心里不痛快。”
“听说这次小爷也要一同入宫?”
“有这么一说,他去不去就不知道了。若是去,保不齐还要走一道。”
淬鸢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疑惑。
阁主与小爷也相处多年了,何以至今没有一个子嗣呢。
小爷当年联姻羽翎部落长郡主也是形式所迫,小爷与那郡主莫得感情没有子嗣就罢了。
与阁主也没有子嗣……那会不会是?
“国主啊。有一件事,你觉得我是直接问阁主好,还是迂回的问阁主的好。”
“啊?”
“就是小爷与阁主子嗣的问题……”
“不需要你瞎操心。”梵箬篱的语气突然有些冷,淬鸢不住缩了缩脖子。
梵箬篱是个大度的,甚至有些毫不在惜自己的国主。
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他的逆鳞,无论如何不能触碰的。
那就是他的长姐,梵尘瑾。
无论是当面说她不好,还是背后说她不好,还是背后暗示她不好。
被抓到那都是一顿毒打。
毒打完还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其实梵箬篱前几次见到长姐的时候就暗暗的有了些忧虑。
她怕是伤到根本了。
可是她性子过于倔强,什么都不肯对人说。
尤其是她自身的变化,更是什么都藏在心里。
“你找个机会去问问长姐身边的阿巫前辈吧。”
淬鸢以为这茬完全过了,不料梵箬篱又突然开口提醒了一句,她这才明白过来最在乎阁主的人原来始终都是国主呢。
她浅浅的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在长姐面前别乱说话,有些事情自己心里记得就好,这辈子都不需要再开口了。”
淬鸢的笑容收敛了下来。
她大抵明白了梵箬篱的心意。
他其实是个很温暖的人,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加温暖,更加懂得照顾别人的心思。
所以很多时候他明明在拼命的付出与牺牲,却无法被人所看见。
因为别人以为那是他自己愿意的,其实他却只是不希望辜负别人的期望。
譬如在梵彦笙的面前,他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勉强自己。
勉强自己做不喜欢做的事,勉强自己背叛自己不舍得背叛的人。
甚至在梵尘瑾的面前,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他根本不在乎国主之位。
他根本不在乎高高在上。
可是他知道他必须成为南陵国的国主,必须守护着国主。
否则,那父女两人搏上了性命的撕扯就变的毫无意义。
淬鸢最心疼梵箬篱的一点是,他的心里始终有着一个人。
可那个人却是他这辈子无法再拾起的人。
于是他就亲手把那个人埋了。
埋在了心底的深处。
再也不会重见光明。
“那样就很好,很好……”他唯一的一次喝醉,趴在国府的栏杆上,望着天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
南陵的明月也很美,柔软而光滑,像一颗鸡蛋黄。
没有凌冽的风,没有涩涩的香草气。
没有骏马,没有孜然没有烤羊的香味。
没有人会一身铠甲,在月光下褪下。
露出那强悍的气魄,纵身跃入瑶池之中。
终年未曾被人看见过的脸庞清秀无比,比姑娘家的更精致俊秀。
他们会在不提名带姓的前提下谈论自己的父亲。
身在远方却寄希望于自己身上的父亲。
同样卑微的内心为了得到一份认可而愿意去做任何的事。
在星空下他们同乘过一匹马。
他只身潜入其他部落军营,焚烧存粮和战马。
离开的时候背后被一支细箭射中,幸好还是抵达了他们约定会面的地点。
他一路背着他狂奔而逃。
在回到自己的部落大营后,两人纷纷跌下马背,仰望着须弥苍空。
发出劫后余生的大笑。
“我喜欢西荒。”
“我也是。”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在这里也没有人在乎我是谁。”
“如果不需要打仗,这样的天空多美好。”
“不需要打仗的话就没有鬼面战神,就没有镜王。就没有听命于你的将士,就没有令西荒所有部落都闻风丧胆的百鬼夜骑军。”
“就不会遇到你了,是不是?”
他默默的隐下了头。
有些情绪只有在心底里发酵的时候才显得柔和而美好。
一旦真正释放出来只会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就像他们彼此的身份,再拨开一层层枷锁之后真实的身份,只会引来仇恨。
如果他不是镜王,如果他不是东桑国师深埋的棋子。
他就不需要亦步亦趋的接近他,引起他的注视,得到他的信任,潜伏在他身边,成为镜王大人身边的鬼瞳。
他有着跟自己相似的命运,有着与父亲对自己完全不同的看法。
明明是个温柔而多情的男子,却永远不能流露出最真实的一面。
或许是连他本身都没有准备好吧。
“国主。”淬鸢默默的伸出手去,按住了梵箬篱交叠额的双手。
“淬鸢,这次见到长姐后我就告诉她,我要娶你可好?”
淬鸢的手猛地缩了回来,眼底里腾起一片雾气。
“国主,我是做错了什么?!”
“你跟在我身边这许久,是最了解我的人。”
“是。”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不会娶任何女子。我配不上任何女子……”
“国主,你不该这么说。这一路走来,谁都不容易。”
“可是南陵需要一个国后,南陵没有国后,任何人都不会放心。”
他暗指的不仅仅是长姐梵尘瑾,还有北央的帝王。
淬鸢慢慢从他眼神里明白了他的含义。
“若是有朝一日,你遇见了自己心仪的男子。我便放你走。你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
“若是遇不到,我就永远是南陵国的国后了?”
“你会成为真正的皇后。南陵国不会永远做北央的属国。”
“阁主会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的。”
“我也不会让她一直失望下去的。”
……
抵达苍城的时候梵箬篱主动卸下了所有兵器,然后入城拜见自己的姐夫。
来接待他的是一个北央的将领。
见到他的兵马已经卸掉了兵器,却依然不容许他们入城。
“南陵军队不得过关。”
令官回头转达北央将领这句话的时候梵箬篱就沉默了一下。
南陵军中立刻有人不满了起来。
又不是他们自己要来北央的。
还不是北央的帝王召见的。
而且国主也不知为何如此畏惧这位城主,人家都还没开口就主动卸掉了兵器。
现在好了,姿态放的如此低,结果别人依然毫不领情。
说不让进就不让进。
司幻莲是第二天才来见梵箬篱的。
他解释说正在城的另一头巡视城防。
虽然让南陵军入城了,但统统的安置在了苍城的外城沿。
而且天寒地冻居然还让住着帐篷。
南陵人不比西荒人,立刻就不满了起来。
说不让入城,偏偏就有那么几个乔装打扮了装作是入城为商的普通百姓。
买了一堆的炭火,返回外城的营帐里做烧烤。
由于南陵的猎物并不多,南陵人也不太会打猎。
于是就在外城的村民百姓家偷取野味。
大快朵颐也毫不吝啬。
才两天,消息就传到了和曜的耳朵里,说南陵来的军队飞扬跋扈、鸡飞狗盗。
和曜是个明白人,何况与梵尘瑾的那层恩情还在。
私下里就找到了南陵军的头领,一个叫做郁妲的南陵人。
“郁将军。”
郁妲在南陵人中算是粗犷高大的男子。
但是在和曜面前却显得清秀了许多。
“是和大将军?什么事。”
南陵人有个特点和曜也是后来才慢慢琢磨出来。
一口一个尊称,可语气里总显得怪怪的。
只有与他们接触久了,才能明白南陵人是心底里傲气谁也不服的。
表面上叫的越亲厚底子里其实越鄙视。
也因此西荒人十分讨厌南陵人,这是与天性中的性格息息相关的。
郁妲对北央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仇视。
但是对于西荒人就不同了,毕竟当年率先灭了南陵前朝的就是西荒的部落军。
和曜却完全没有考虑到这层意思。
他心里想着的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南陵郡王是音夫人的亲弟弟,音夫人又是众所周知最护短的。
如今音夫人独自在皇城中出谋划策,照顾一下人家弟弟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好意提醒道,自从南陵军入城以来一直被说骚扰百姓。
本来就是远到是客,哪有客人骚扰了主人的道理。
郁妲一听立刻脸色虎了下来。
“和大将军,你也说我们远到是客,我们千里迢迢来做客也并非我们国主所愿,是你们央帝传召所至。我国主不远千里而来,我南方士兵本来就畏惧严寒在北央领地上水土不服,你们不肯让我们入驻内城就罢了。还让我们住在帐篷里。等到了皇城的时候我们一个个病容满面,又怎么显示出我南陵国的威仪。”
郁妲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恼怒,最后说着说着连眼眶都红了。
和曜瞥过头去,就当他是被冻得冻出了眼泪,不看便是了。
既然底下人说不通,和曜没法子只好又私下拜见了南陵国主。
梵箬篱到并没有因为他是个武将而对他有所防备。
直接请入了大帐。
和曜又将先前对郁妲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梵箬篱凝神托腮想了片刻,“和曜大将军的意思是,我军在苍城中打扰了百姓的安宁?”
这话说的就有些严重了,和曜想他是梵尘瑾的胞弟,也没有顾虑太多,“南陵郡主,音夫人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是看在她的份上才直言不讳。你应央帝所召从南陵而来,是属国之臣,可我看南陵军中各个趾高气扬,倒不像是属国,而是主国。”
梵箬篱毫不在意的笑起来,“和曜将军是西荒人,自然不懂得我南陵人的天性。与西荒人天性中的散漫自由不同,南陵人的天性中就是骄傲自尊的。南陵虽然沦为属国,是南陵国主之错,却并非将士们之错,压抑他们的天性不是一个好的国主所为。”
和曜见梵箬篱如此说也就不便哭言相劝了。
但还是默默记下此事,想待梵尘瑾回来后说与她听。
不能压抑战士天性确实是一个国主的高贵之处,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是生存法则。
南陵国主未免刚愎自用了。
司幻莲也要应邀去皇城,梵箬篱便提出一道走。
小爷看了一眼南陵军,南陵国曾经是大国,军纪倒是不错没有西荒人那么散漫。
但是南陵人眼高手低的处事方式令司幻莲很是膈应。
本来让他们处在外城,而且没有安排营舍是出于好意。
苍城算是北央偏暖的地方了,南陵军入皇城后朝廷未免会安排十分暖和的营地。
到时候未免适应不了,于是就让他们先在苍城适应适应。
可是听底下人的反馈,那些南陵军一个个把苍城城主骂的猪狗不如,而且变着花骂。
一军娇气至此,战力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