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飞驰而来的时候司幻莲与梵箬篱并驾而驱。
一席黑袍,一席金氅,一个锐利如鹰隼,一个淡然如雨水。
淬鸢与无牙跃下马来的时候都惊了一下。
心底里暗暗懊恼,是犯了大错了。
马车一近,小爷一跃而下几步走到马车前折起了帘子。
她果然躺在里头,面色如灰。
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无牙,无牙垂首站立在一旁一动不敢动。
“快!大夫在府里等着,我们回府再说。”梵箬篱在身后也是着急,可是自己姐夫挡着他也不敢说什么。
那大夫都是南边的大夫,见着梵尘瑾这病都吃不准病灶。
“怎么年纪轻轻内体会伤着如此之甚?”
淬鸢在屋内伺候着,无牙便堪堪落在了司幻莲和梵箬篱的眼里。
小爷一掌拍在他胸口,将人直接抵在了墙壁上。
“小爷!”梵箬篱伸手过来挡,被一个眼神镇住。
她身子虚,她经不住这番颠簸。
所以他才什么都没给她说。
一旦知道梵箬篱有难,没有人会比她更着急。
体弱之人急不得。
可是他心里又恼恨,既然他都已经出兵了,她怎的还是不肯信他。
非要亲自追来不成?
他出兵霖城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连知道他全盘计划的和曜都不敢在梵尘瑾面前乱说话。
吓得躲都来不及。
“她是怎么听说的?”
无牙没说话,眼睛朝着屋子里望了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还不是里头那丫头的锅。
梵箬篱其实一见淬鸢不知踪影大抵就猜到她去哪儿了。
这时候却也不得不为她说话。
“是我让淬鸢去姐姐身边的。若我……若我有个闪失,淬鸢今后也好继续照顾姐姐。不必留在我这头陪葬。”
司幻莲的神情却是愈发凌厉。
“将她留在你身边,便是给你陪葬的。你不舍得她死,就好好守住你的城。而不是将她打发给别人。”
姐姐是姐姐,姐姐不是别人。
但是梵箬篱没有与司幻莲争,他知道姐夫说的有道理。
何况司幻莲会如此大怒,也是因着淬鸢硬是把姐姐拖来了。
他知道长姐大病过一场,之后身体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姐姐说那是母亲一族的宿命。可是他心里知道,是姐姐独自承担了那一份宿命,硬生生将他排除在外了。
“阁主醒了。”淬鸢一开门就感觉到一股凝重的气息。
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看梵箬篱。
梵箬篱待她很好,从来没有拿她当下人。
每次她挺身而出去保护他的时候,他嘴上说完谢谢后却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顿说教。
后来她明白了,他不需要她去为他拼命。
可是那是阁主交给她的任务。
保护阿篱公子,阿篱公子是阁主最重要的人。
再一次次的争吵之后,淬鸢生气过,想要回到阁主身边。
可是却看到梵箬篱的遍体鳞伤,他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痕。
她慢慢的靠近他,却听到他在喃喃自语。
“阿篱别怕,阿篱别怕……阿篱一定可以的,阿篱要变得强大,更强大,才能保护姐姐,保护家人……阿篱答应过阿娘的,要成为姐姐身后最强的依靠。无论姐姐嫁给了谁,谁都不能欺负姐姐!”
梵箬篱,他从来不是一个那么强悍的男子。
他没有那种凌厉与张狂。
他更多的是一份斯文与儒雅,是南国小公子的精致与剔透。
是谈书论画,是棋盘上觥筹交错。
即使身在西荒鬼面部落的时候也未曾伤的如此不堪而狼狈。
但是他始终咬着牙,始终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一丝风度。
他是真正的南国公子。
他有那份温柔,那份风轻云淡。
然而天下乱世却已经容不得他这份清闲了。
虽然知道他会生气,但淬鸢还是毅然决然去向苍城的阁主求救。
因为她明白这才是她存在的意义。
她是阁主送到阿篱公子身边保护他的人。
她所要做的只是保护他,而不用在意那是否他真正所要的。
“你可以恨我,责备我,公子。可我依然会保护你,只要我还在你身边。”
梵箬篱正要进屋,但抬起腿的一瞬间他又停住了。
侧目看了一眼司幻莲。
直到司幻莲微微颔首答应,他这才缓步走了进去。
淬鸢退出来转身关上替他们姐弟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感觉到背后偌大的肃杀之气。
“小爷。”她乖乖的转过身来。
“淬鸢,你跟我过来。”
淬鸢愕然的抬起了头。
小爷的声音里似乎没有怒气,但有着一种恐怖阴沉之气。
“你看到你阁主的样子了?”
“看、看到了。”
“她还是你以前的那个阁主么。”
“阁主永远是淬鸢的阁主!”
小丫头抬起脸来,倔强而坚韧的看着他。
这倒是司幻莲没有想到的,她是纵琴阁的另类,她身上没有杀气。
但是她同样从小经受过无数的训练与磨炼。
她毫不畏惧!
“我的意思是,她不再是纵琴阁的阁主了,与非门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是阁主还在!”
“她一身修为已散去。以后你若是有任何需要仰仗她的地方,来找我。”
“小爷?”
“既然我接下了琴门门主之位,我就会尽到我的责任。这一次我便绕了你,但下一次你若再绕开我直接去找她,你就不必存活于世了。”
“淬鸢明白了。”
司幻莲转身就走,淬鸢却突然拉住了他,“阁主的功夫还会恢复么?”
“大抵是不会了。”
“那……那她也不能在用古琴了是么?”
“什么古琴,释魂琴不早就被毁了。”
“镇魂古琴。”淬鸢眨了眨眼睛,这也是她此次去找梵尘瑾的原因之一,她知道消失的与非门最后一把琴去哪里了。
“与非门还有一把琴?”
“那把琴原本是藏在守琴阁玄桦古琴之内的。”
司幻莲忽然想起了蓝蝶确实提过她在找一把消失的古琴。
原来是真的存在的。
梵箬篱这时候从里屋走了出来,“姐姐要见你。”
司幻莲看了一眼淬鸢,眼神中带了一丝威胁与警告,然后抬步走进了里屋。
霖城与苍城比算的暖和多了。
可她还是蜷缩在一团团的棉被之间,屋子里打着的暖炉要把人蒸出汗来。
“小爷。”
她脸色苍白的,虚弱的,慢慢的伸出纤细的手指来。
他握住了,在她床边坐下。
为什么要赶过来!
他想质问她。可是看到她这副已经不堪重负的样子,默默的忍下了。
“谢谢你!”
“你以为我不会救他?”
梵尘瑾有一丝狼狈。
她完全没有想到过司幻莲会帮阿篱这件事情。
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镜王弥荼要比梵箬篱厉害的多。
东桑国要比刚刚复国的南陵国值得笼络的多。
若是今天父亲梵彦笙站在这样的立场上,不管他的女儿是不是在苍城,他是一定会攻打苍城的。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在想,若今天换做父亲……”
“小音,我说过我不是你父亲。你父亲不允许你软弱,不允许你做一个废人,但是我允许你。只要在我身边,你什么都做不了也无妨。”
“你也会那样保护阿篱么?”
司幻莲故作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如果我的夫人求我,我会考虑一下保护那位小舅子。”
梵尘瑾怔了片刻,在司幻莲以为自己把她吓住了,正要收回自己的玩笑话的时候。
她忽然笑了出来。
抬手抵着额头草率而痛快的笑着。
“你会为了我保护他的对不对。”
“对。”
“就算有一天,他迫于父亲的命令,不得不与你为敌,你也不会置他于死地的对不对。”
她说的很轻巧,可是司幻莲蓦然意识到那并不是一个轻巧的话题。
而是她真正担心的。
她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法,试图探究他心底里真实的想法。
“我会想办法避免那样的结果。但是小音,为什么你从来不考虑我可以与你的父亲成为同一方的盟友?”
哈!真是一个非常残酷的问题呢。
“父亲那个人,是不可能与任何人成为真正的盟友的。”
司幻莲斜着头,耐心的看着她。
“任何人。连我的母亲也不能。我的母亲为了他离开了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族人,最后却依然无法说服他真正放下自己的野心。”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不配成为南陵国的帝王。”
梵尘瑾目光凝聚起来,迟疑的看向他。
“南陵国需要一位真正爱民如子的帝王,不是么?”
“你要做什么?”
“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不如,就为南陵国挑选一位真正好的帝王。”
……
皇储守住了霖城,对南陵国来说既是大快人心的事,也是十分值得歌颂的事。
至少自从南陵国前朝灭国以来,似乎就没有赢过一场仗了。
作为复国以后的首位光帝,梵彦笙虽然觉得梵箬篱的表现始终未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却还是值得自己此次给予他一些表现。
南陵国内已经不止一次有人提议作为光帝,梵彦笙需要续弦了。
而南陵也需要更多更强有力的皇子。
梵箬篱对梵彦笙来说从来不是最优的继承人。
因为在他眼里是不可能有任何人超越自己的。
但是他也明白即使自己再长寿,也必须给王朝留下一子半儿。
好让国民安心接受他的统治。
沐流光是他一生中的挚爱。
或者说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短暂的拥有了爱人的能力。
可惜沐流光太早的就香消玉殒。
而且只给他留下了那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
尤其是梵尘瑾。
她隐忍、坚韧、果断、牺牲的精神某些方面传承了她的母亲。
但更多理性与睿智依然传承了他的。
他原本相信那个孩子会成为自己的希望。
尤其在她将北央最愚蠢的毕渊帝玩弄于鼓掌的时候。
他甚至不惜开始计划日后待自己百年,或许可以出现南陵国史上的第一位女帝。
然而她终究叫他失望了。
是为了那个处境卑微而不堪的筑南王独子,司小爷。
所以得知司幻莲与皇储一道回城的时候,他让已经走到了城门口的亲迎仪队直接撤了回来。
“陛下,皇储回城了。”
“不是什么大事,无需向我禀报。”
那近侍官瞬间凌乱了起来。
先前不还说皇储立下汗马功劳,需要犒赏以资奖励么。
“那接风宴?”
“不必了。撤掉吧。”
这朝令夕改的也是没谁了。
“陛下,此次公主与北央司城主一道随皇储归来……”
“苍城军本不是我南陵国的部队,让他们统统后撤百里。”
“可……”近侍官默默的咽下了后面的话。
消息传到司幻莲的耳中,他本人还未有所表示,梵箬篱倒是先开始道歉起来。
“不碍事。”
才刚说完,就看到近侍官继续尴尬的站在原地。
“还有什么,说。”皇储不耐烦起来。
“陛下有令……有令西荒人不得入城。”
梵箬篱先是没明白。
待看到和曜突然黑下来的脸色时才瞬间领悟了父亲的命令。
他说的西荒人,是司幻莲军中的西荒人。
“可他们是姐夫的莲生军啊!”
近卫官为难的朝着皇储笑了笑。
和曜二话不说掉转马头就往后退。
整个人笼罩在偌大的雾气中,没人敢近身靠前。
连司幻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北央司城主远道而来,本来是南陵国的大事。
是值得开封接宴的。
南陵国礼仪之风盛行,已经到了一日小宴,三日必大宴的地步。
如此奢靡铺张浪费也是导致国立衰弱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此复国后大减奢靡之风倒是情有可原。
可是公主归朝却是不得入住主宫,反而是住在还未落成的外宾殿。
不得不让人怀疑光帝这女儿是嫁的非常不痛快了。
梵彦笙的眼里从来没有过司幻莲这个人的。
他知道筑南王,也知道筑南王的身份是北央破除百年来祖制的第一步。
通常第一步都是最艰难的一步,因此筑南王一府的牺牲在梵彦笙眼里都在所难免。
可是筑南王的独子却是个硬角色。
他不仅在那么狼狈的环境中活了下来,他甚至步步为营的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他从整个北央手中夺走了苍城,他豢养自己的军队。
他迎娶羽翎部落的郡主,以在羽翎的庇护下躲避北央朝廷的迫害。
这家伙不仅是个睿智的人,还是个为生存不择手段的人。
梵彦笙欣赏一切不择手段的人,他自己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但那仅仅限于对方不会给他引起麻烦。
可是司幻莲破坏了他的计划!
他在梵尘瑾的身上布置下了无数的计划,梵尘瑾是个女儿,在他看来一个女儿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要完全超过自己的儿子。
可是现在她背弃了自己。
梵箬篱的通传声打断了梵彦笙的沉思。
“父亲。”
“回来了啊。这次损失了多少?”
梵箬篱素来平静的脸上微微闪现过一丝错愕。
可依然很快的回复了平静。
“长姐回来了,孩儿打算设一顿家宴。不会太铺张,就只有家里的这些人,而且小爷是头一次进南陵的都城……”
“听说你原本已经准备放弃霖城了?”
梵箬篱用力吸了口气,压抑住心底里一些些的愠怒。
“我不会放弃霖城的。就像父亲所说的,霖城是我唯一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我会与霖城共存亡。”
“愚蠢!城池丢了是可以再夺回来的,可人没有了,你让为父再去哪里找!”
这是……梵箬篱瞳孔收缩了一下。
半晌之后才回味过来。
他脸颊上出现了一抹惶恐,一抹愧疚,和一抹欣喜。
原来……原来父亲是在乎自己的。
父亲他还在乎着自己!
所以父亲所说的城毁人亡,他不必再回来了之类的话都是吓唬他的?
“父亲!孩儿……”
“好了,不用再说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心里要分清孰轻孰重。”
“孩儿明白,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事要考虑。”
“是,父亲。那家宴……”
梵彦笙摆了摆手,做出一副已经疲累了的姿态。
梵箬篱诺诺的退下了。
梵彦笙目光盯着慢慢后退的儿子,你若是失了霖城,就算回来也是个废人了。
活着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