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存出城的时候无论风雪是大,都是独自徒步出城的。
身后的朝阳军目送着他,带着隐忧,带着不安。
待他一走出城门,他们便缓缓的在他身后关上了城门。
北央的严寒和凌冽的气候令他总是心生敬畏,北央的强盛不是一朝一夕促成的,是年年岁岁积累而成的。
是无数的帝王,在自己的生时中,在自己尴尬的处境中依旧毫无畏惧的前行,建筑城池,养精蓄锐,招揽军心。
可是在他们成长强大的同时,背后也有着微小的地方在土崩瓦解。
那些驻守在地方上的央军,他们一代一代的传承一代代都洗涤,最终发现了自己永远不可能在皇城中占据一己之地,皇城早就被老臣占满了。
他们有些像圭羊公那样,开朝元老,战功赫赫,门满天下。
有些则是百里太师一族,在朝廷中地位根深蒂固,无人可撼动。
还有宫皇后的娘家,虽然原本只是朝中不起眼的一个文臣武将,却因为家族中一个女子而平步青云。
而央帝也并非不愿意招揽北央天下名仕,可是朝廷中的权位就那么多,新来的人分了一份就意味着原本的老人少了一份。
央帝没有兄弟手足,没有真正能够倚重的人,有的只有自己身为皇子时就开始帮衬扶持自己的“前辈”。
那些前辈扶持了自己的父皇一身,但或许根本没有得到重用,亦或觉得在父皇的掌权下自己受到了委屈。
因此决定扶持出更倚重自己的帝王,那就是下一位夺位的皇子。
由于前朝之中对扶持其他皇子的大臣排挤太过严重,导致一度朝臣人心动荡,后来的皇子们即使登基了也不再恶意报复当初没有选择扶持自己的老臣。
这却导致了朝臣们的肆无忌惮。
这就是北央的现状。
哪怕登基后的帝王拥有翻天覆地之能,没有支持,没有权势,不敢收回老臣手中的兵权、属地,他就不过是为那些朝臣谋私的央帝罢了。
长存一直觉得父亲的这番言论过于犀利了,也过于看衰了北央。
北央浩瀚大国,既然存在了这许多年,为何不能继续下去?
可是见到父亲的那位幕僚和盟友时,他逐渐明白到父亲话语中欣喜的来源。
北央强大了太久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父亲处心已久在他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够独自做到。
但是有了那位盟友后,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然而北央之中依然还存在着那么几块坚如磐石的绊脚石。
百里太师府的百里克川、百里道远,以及驻守苍筑关二十余年始终巍然不动的筑南王。
意识到越是强大越是不容易从外部轻易的攻破,所以只有由内而外让它自我瓦解了。
只是令父亲有些意料之外的是,无论百里太师还是筑南王,越是强盛者越是容易延绵到下一代。
百里明月和司幻莲如今已经成为那两颗踢不掉的棋子了。
他还记得父亲曾经勃然大怒,百里明月难道是一个没有自尊的男人么,他不是一个没有自尊的男人呐!
可是父亲那样的死去,依然没有激起他的逆反之心,他依然不肯背离北央?
一度相信只要司小爷有朝一日领军回到皇城,必然是北央天翻地覆的一天,但是他却带着兵马走了,走了,了……
“他们两个的心里到底装着什么!”父亲咆哮起来。
“或许是天下吧。”另一个人回答道。
马车出城了以后长存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朝阳军,他们依然静静的举目凝望着他。
但是这一次他们却没有急迫的关上城门,而是仍由它大开着。
没有意义了啊。
无论如何,司小爷都不会放过这一方覆霜城的,他的东西他必然会抢回去。无论如何他都会入城的,他们心中纷纷明白了,就像此刻长存自己的心里亦是明白的。
马车在一颗石子上颠簸了一下,长存立刻扶住了马车,在窗边低声道,“没事吧?”
马车里是恹恹的回应,“你放心。我撑得住。”
她已经很虚弱了,进入覆霜城后好几次失去意识昏睡了过去。
覆霜城中没有好的大夫,长存一度怀疑她就要被自己害死了。
可是她每次都能醒过来,凭借自己的力量挺过去。
“是小爷一定要看看你,说要确保你的安余。”
其实他说的是最后一眼。可是长存始终觉得那样决绝的话自己永远没法说出口了。
一个女子可以硬撑到这般地步,而对方却是丝毫不肯退让,宁愿让她死在城中。
长存无法理解他们之间的情感是怎么样的,可是想到若自己为之愿意赴死的人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活,自己大概要愤恨一辈子的。
马车到了约定的地方,司小爷和他的士兵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一身黑色的裘氅迎风而立,表情坦然自若没有一丝的瑟缩。
长存私下研究过北央士兵的铠甲,他甚至给自己套上了一件然后跑到风雪里去站着,他发现依然是冷的。
四面八方而来的寒风穿透了铠甲直接肆虐着他的肌肤。
脱下铠甲后肌肤上还能残留着风雪划开的痕迹。
原本以为是因为铠甲的不同而使北央的士兵可以不畏寒冷,其实不是的,是他们本身根本就不在乎铠甲。
他们自身的强悍胜过了铠甲的庇护。
长存亲自掀起覆盖住马车后座的帘子时,他可以感受到背后的冷风呼呼的溜进了马车后座。
她躺在那里,面色惨白,呼出的热气使得她的脸氤氲起来。
“我们到了。”
她整了整身上的斗篷,将整个人蜷缩进去。
北央的寒冷她是早就见识过了。却没有眼前如此的畏惧过,因为此刻它能够要了她的命。
长存搀扶着她,一步一步的走下了马车,她身体一半的力量都倚靠在长存的身上。
她的身子在强烈的发抖,就算隔开很远司幻莲依然可以看得分明,她如今比那个风雪夜中的小孤女更羸弱万分。
他们慢慢的走了过去。
司小爷眼眸中先是一道痛楚的神情,片刻后却变得冰冷。
“跪下。”
啊?!长存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是不需要他再重复第二遍,梵尘瑾颤巍着跪了下去,长存扶着她也不得不蹲到了地上。
他仰起头不解的盯着司小爷,“你们这是做什么?天寒地冻的,先到帐子里去倒杯热茶啊。”
“难道我覆霜城中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
司小爷眼里根本没有长存,而是一字一顿缓缓的开口。
“覆霜城中的百姓是百姓,但是覆霜城的地势没有苍城来的重要。”
“这就是你无视整个覆霜城的理由?”
“我并非无视,我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呵。果然是南陵国的公主呢,你们国都就是这么灭亡的?”
她这才蓦然抬起头,眼眸中是冰冷的光。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
南陵国的灭亡,并非她的错,也非复国的摄政王的错。
是她那个懦弱无能又贪生怕死的堂兄梵星匈。
他明明可以请救兵,明明可以借全国之立相抵抗。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就逃跑了。
逃跑之后也什么都没做就直接入了东桑的边关请求东桑白浔帝的庇护。
他是南陵国的耻辱。
虽然从小由于父亲的缘故她对南陵国就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当有人鄙夷她出生的国都时,压抑不住的羞辱感还是腾然而起。
她虽然跪着,可是她气势丝毫不减。
她的气势来自于她没有做错,她认定自己所做的是对的。
而并非源自于她是南陵国的公主,并非来自他对她的偏爱,他对她的珍惜。
司小爷一步上前,俯身在她面前分毫的距离,压着声音低沉道,“梵尘瑾,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么?就算你将沐氏族人送上了帝王之位,就算整个南陵国复国了,就算你的兄弟在西荒部落中游刃有余,你的命是在我的手上啊。”
她望而无谓的笑了一下,“小爷的意思是,因为我迫害了你覆霜城的百姓,让你失去了民心,所以小爷不会来救我了是不?既然如此……”
她转头看向长存,“又何必劳烦长存公子将我接来此地,还要将我带回去。长存公子,司小爷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不会为了我而放过你城中的朝阳军的,如果你舍不下你的士兵,那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长存看看司幻莲,再看看梵尘瑾。那念头虽然很恍惚,但是他明白了什么。
他们在戏弄他!
他忽的站了起来。原本是他在扶着梵尘瑾的,他猛地一离开,她便歪倒在雪地上,跪姿十分的狼狈,就像垂死挣扎之人。
他又心软了。他不过是个姑娘,他见到过她盛气凌人的样子,也看到过她宠溺小无牙的样子,她不是个坏心的人,但是她底子里过于沉静和悲凉了。
但是他准备俯身再去扶起她的一刻,他瞥到了对面司小爷眼神中的挣扎。
他在不舍么?
他是不舍的吧!
所以他只是在演给他看?
就为了让他相信,他是可以放下一切的,包括眼前这个南陵国的公主,这个无论身在哪里都是为了他的利益在权谋着一切甚至拿自己冒险的女子。
长存的视线从梵尘瑾的身上挪开了。
甚至不去听她短促的呼吸声。
只是死死的盯着司幻莲,看他可以挣扎到什么地步。
既然你不在乎这个女人的生死,好!那我们就看着她死在我们面前就好了,是吧。
由于张开嘴呼吸着,一阵冷风窜进了她的咽喉中。
猛烈的呛咳起来,咳了几声之后她的嗓音哑了,一口鲜血喷涌了出来。
她掩饰了一下,却还是有刺眼的红色落到了白色的雪地上。
“你是要看着她死么,看着她死在你的面前你就死心了?”长存咬牙切齿的道。
这一刻前几日积累的对这位小爷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
“我的百姓,是我的人。我的女人,也是我的人。我不会因为任何一方的权重而去牺牲另外一方。”
“所以你要城,不要人?”
长存抓住了重点,冷冷的对视着司小爷。
为了一个人放弃一座城,那是千古佳话,却绝非自古侯王将相之为。
真正的将王之人,为了一座城可以杀妻舍子,就像南陵国的复国之帝梵彦笙。
司幻莲的内心在颤抖着,他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
在独自面临千军万马,在孤军被逼到九死一生的地步,在她身陷重围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救出她的时候。
在她昏迷不醒,他害怕自己无法唤醒她的时候。
那时候的恐惧只是失败,只是她不在了。
可是眼前他却明白,只要做出决定,就是他亲手推开了她。
他选择了,那就是天下,就是他曾经不屑的东西,觉得愚蠢的东西。
两个人,一座城,一方地,就足以。再也不复了……
他知道在她的眼里这个决定轻而易举。他也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决定她都能够坦然接受,都不会对他有分毫的责怨。
因为她是小音啊。
长存知道自己击中了要害。
他开始犹豫了。
这个冷硬顽强的,被北央帝王祖制所抛弃的遗世的小王爷,他动摇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的心中权势的分量越来越重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不经意间,所以才显得可怕吧。
小音,如果你永远都是那个一无所有的沐凡音该多好……
回忆在脑海中闪过。可是回忆永远不会是完整的,它只有人们想要记住的那一部分。或许是刻意提取出来的那一部分。
他一个字都没有开口说,可是长存却什么都明白了。
长存委身从雪地上抱起了梵尘瑾,放回到马车上。
一言不发的坐上了马车。
回到覆霜城后,长存就招来了所有城中的朝阳军将领。
“我们今晚出城。”
有心的人会发现他们的主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他再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也不会主动活跃气氛,不会慰问受伤的将士。
他只会简单的干脆的不容置疑的下达自己的命令。
有一个将领脸带着欣喜,“公子,可是已经与小爷谈妥了,他肯让我们出城了?”
长存没有回答他,只是用静默的眼神直视着他。
一直到那个将领垂下了目光,垂下了头。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司幻莲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从来都没有过一念之间的要放过他们。
他这几日的耐心等待,甚至向朝阳军的主帅长存表达自己的善意,只是为了将覆霜城的损失降低到最小。
但是今日长存已经下定决心了,他准备突围了。
虽然司幻莲三令五申的保证过,一定会放他离开北央,甚至可以派人护送他。
但除了朝阳军,长存不要任何人!
“就算死,我也与你们在一起。”
朝阳军中没有一人不敢动。只是都很诧异,是什么改变了这位始终带着一丝天真与纯良的国师府长存公子。
“你准备突围了?”
“是。就在今夜。”
“他一定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日日夜夜都做好了准备。”
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存在一刻放松戒备的。
他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过单纯的内心还抱有一丝幻想。
现在他们成功的将他心底里最后一丝的单纯撕得粉碎了。
“你早就明白了的。”
“你这算在嘲笑我么,南陵公主?”
“我从来不嘲笑任何人。”
“对。你从来不嘲笑任何人。所以你才是真正强大的人。无论是与非门的大阁主,还是南陵国的公主,你永远不会为任何动摇本心。”
“因为即使动摇了,结局还是一样的。”
“顺势天命,这是你父亲说过的话吧。”
“也是你父亲说过的话。”
两人相顾无言,都默默的望着天际。
“公子,时辰到了——”
长存站起了身,将她放在了一匹雪白的战马上。
然后牵着战马走到了一户覆霜城的普通百姓家,敲了敲门。
门里传出了重物移动的声响,片刻后门缝底下漏出的最后一道烛光灭了。
长存将缰绳拴在了百姓家门口的石柱子上后转身独自离去了。
他要去打一场硬战。
或许这将是他的最后一场仗了。
他不怪任何人,是他自己的天真纯良害了自己,也害了跟随自己的战士。
他只希望自己死得其所,希望自己死后不要被责骂的太过不堪以至于父亲还要将他的姓名罢黜族谱,希望自己不会成为父亲的污点。
就像司小爷早就认定了是不可能让他们离开覆霜城的,其实长存心中也早就认定了是不可能独自一人逃回东桑的。
父亲会看不起自己的。作为最弱小的一个儿子,他本就不持有什么了。
“今日,我逍遥长存这条命是欠着各位的。所以你们谁都不要来护我。凡是护我之人,我亲手杀之!”
那一夜,覆霜城中不见丝毫火光,只有白皑皑的积雪覆盖。
只有一双双视死如归的眼眸在黑夜中绽放出濒死的绝望之光。
离开覆霜城,离开北央,亦或者——死亡。
“各位东桑国的勇士啊,朝阳军的血脉啊,无论你们是为何目的加入朝阳军的,哪怕只是因为我们东桑的国主真金白银买来的,只有今夜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活下去,离开这里——”
再无关钱财,无关局势,无关派别。
生死之间,无以为大。
“若有来生,我们东桑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