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翎部落的长郡主进城了。
她坐着羽翎部落的马车,身后跟随着百人的仪仗。
若是上了些岁数的老人,还依稀记得她初次入北央皇城的那时候,她亦是如此。
都说羽翎长郡主是个残疾人,天生一出身就不能行走。
一辈子困在自己的一把木质轮椅上。
同时她仿佛整个人都被禁锢在一段日子里,时光在她身上的变化也显得尤其细微。
苍城所有的人都知道小爷是羽翎的驸马,是郡主的夫君。
当年妇唱夫随,是小爷跟着郡主去到了西荒。
而后小爷回归了苍城,郡主却从来没有来过。
今日她来了。
她看起来朴实无华,可有些人的心底依然升起了这么个声音,若小爷是苍城的主人,郡主就是城主的夫人。
小爷是苍城的父亲,郡主就是苍城的母亲。
如今母亲来了,母亲还怀抱着一个婴孩。
那婴孩团在一团红色的毛毯里,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凝视着郡主的侧脸。
那孩子是谁?
“他叫做国轮。”英国轮。
简朴的马车停在小爷的主府门口。
西荒的侍从们手忙脚乱的下车准备好郡主的座椅,铺设能让轮椅经过斜坡。
然后由一个女婢将郡主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心细的人可能会发现,郡主最贴身的侍女踏咛不见了。
踏咛嫁人了。
嫁给了元稹部落的一个将领。
是元稹的将领主动向羽翎提亲的。
元稹并不强盛,却是一个崇尚武力的部落,虽然无法与以前强盛时期的鬼面部落相匹及,但即使鬼面部落也不会轻易冒犯元稹。
元稹有着虎狼一般的凶悍和顽强。
就算战到最后一个族人的倒下也绝对不会放弃抵抗。
对任何一个部落来说想要彻底征服元稹那是不可能的。
一直以来元稹都以自己飞蛾扑火的姿态生存着,直到他们向羽翎伸出了友好的手臂。
两个部落的酋长手臂相叠,那就是结成盟约的象征。
元稹的第一武将在人群中一眼见到了赫然而立的踏咛。
踏咛不同于普通的女子,她穿着更像一个男子,高大、强壮,忠心耿耿寸步不离的守卫在她的长郡主身后。
仿佛只要任何的风吹草动,她随时会以自己的身躯去为郡主挡开伤害。
英策熊听到对方酋长的诉求时惊呆了,本能的先拒绝了对方。
“不可能的。踏咛是小女身边最忠诚的卫士,她离不开小女,小女也离不开她。”
可是踏咛同意了。
踏咛同意了,只需要英花蝉的首肯,再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场姻缘。
“阿咛?”
“是的,主子。”
“你是否曾有一刻的怨恨。”
“不,主子。或许我有过不甘,但从未怨恨过。”
“你见过那个男人?”
“在人群之中。他非常的强壮。”
“嫁给他,你就必须离开羽翎了。”
“我只担心郡主您。若是没有我,郡主是否依然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可以。”
“那踏咛就没有任何担忧了。”
英花蝉久久的凝视着自己的忠仆。
她们像姐妹,像家人,像彼此。
最后英花蝉猫下了腰,抱住踏咛的肩膀。
“对不起……我的阿咛,对不起……”
“郡主天赋异禀睿智过人,郡主是不会错的。哪怕偶尔迷失了,那也是郡主必须经历的历练。”
“你真的这样认为?”
“北央的司小爷就是郡主的历练,不是么?只要过了司小爷这关,天底下就再也没有能够难住郡主的事了。只要打败了司小爷,就没有人可以阻止郡主带领羽翎,征平整个西荒了。”
“阿咛,你长大了……”
“踏咛感谢郡主的栽培和陪伴。只要踏咛活着一日,元稹就永远不会是羽翎的敌人。”
主仆两人相拥很久,很久。
有人说元稹部落是为了取得与羽翎的长久联盟才迫使自己的将领迎娶长郡主的婢女踏咛。
她实在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美女,此外也过于刚硬了。
但说到底她也不过只是个婢女,因此也有人说,或许这就是世间最伟大的东西,叫做爱情。
否则又有谁会娶这样一个女子呢。
于是踏咛就出嫁了。
……
司幻莲一身便服,完全没有要换上外服的意思。
眉头紧皱,不可理喻的紧盯着英花蝉襁褓中的孩子。
她说那孩子叫做,英国轮?
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只是你们族里的孩子,难道不是在部落里抚养更好么。”
英花蝉看向他,眼神里有着不可动摇的坚毅。
“他是我的孩子。”
“你说什么?”
“他是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
“笑话!我和你之间,根本没有孩子。”
那是司幻莲坐拥苍城之后,夫妻两人之间的第一次四目相对没有旁人。
气氛沉静而浓墨。
片刻之后,他似乎蓦然的明白了什么。
“阿蝉,你要收养孩子那是你的事情,你是羽翎的郡主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但是,你不能强迫我承认这个孩子。”一字一顿,“他与我无关。”
若是几年之前,他这样的断言或许还会动摇到她,会让她内心深处长出一丝裂痕,会让她的眉宇之间闪过一丝哀伤与绝望。
而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是英花蝉立下的誓言,对她自己所立下的誓言。听见她誓言的,只有她早逝的母亲。
天地之间再没有家人、朋友、亲人,只有敌人与盟友。
父亲是盟友,师父是盟友,兄长是盟友,凡与我羽翎同仇敌忾义气连枝的都是我英花蝉的盟友。
而阻碍我脚步的,无论是谁皆我敌人!
“你认与不认,他都是我的孩子。就像你认与不认,你都是我羽翎部落的驸马。”
司幻莲惊住了。
他觉得英花蝉是疯了。
而且疯的十分可怕。
理智尚存,却无法明辨是非。
然而接下去她说出的话更加的可怕。
“我听说你在一处药居之中养着一个女子?”
小爷瞬间眼眸倒立起来。
“你监视我?”
“你是我的驸马。难道我的驸马在做些什么我也没有权利知道么。”
她说的天经地义,说的理所当然。
若是之前司幻莲对这个女人还有些许愧疚,还有一丝不忍,还有稍微情谊。
这个时候却只有戒备,和敌意。
“你想做什么?”
“你我都知道,那个女子是何人。”
“是何人?”
“她是北央的前皇后。”
“北央没有前皇后。都已经死了。”
“哦?若是北央的朝廷知道了,北央的帝王知道了,会如何?”
他们知道。可是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司幻莲没法把这话当着英花蝉的面说出来。
他只能瞪着英花蝉。
“所以,我的驸马啊,我的夫君。从今以后你最好什么都顺从我的心意。你爱豢养三妻四妾那都是你的事情,我也懒得管。”
她的眼眸一挑,“可是若你违背我,或者试图伤害我的孩子,伤害我的部落和族人,哪怕只是做出见死不救的事情。司幻莲,我都会让你和那个女人,不得安生!”
司幻莲莫名的感觉到一阵寒意。
那是真真实实的寒意。
并非因为心中感受到悲凉而引起的寒意。
他感觉到寒从心生。
……
英花蝉进城的目的很简单。
不仅仅是告诉司幻莲,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孩子叫做英国轮。
司幻莲还必须接受这个孩子。
更重要的一点是,她需要苍城向羽翎部落纳贡。
在旁人看来,苍城的城主司小爷是羽翎部落的驸马,也就是羽翎部落的从属。
那么他驻守的苍城也就成了羽翎部落的从属。
既然是从属自然需要纳贡。
以前没有纳贡是因为苍城还处于自身难保的时期。
甚至还需要羽翎提供庇护。
可是现在苍城自力更生了。
还有了像覆霜城这样提供粮食的盟约城池。
“那不可能!”
“不可能?”
英花蝉一点没有斡旋的余地。
目光森冷的盯着自己的夫君。
“阿莲啊,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如何夺取苍城的?”
司幻莲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默默的注视着她。
“你的铁骑军,你的莲生军,你所有的兵马,兵器,粮食,人,都是从哪儿来的?”
司幻莲顿了一顿。
没错。
确实都是从羽翎部落来的。
他还记得,那时候英破狼还没有死。
英破狼也想扩张自己的兵马,但是被英策熊和英无名拒绝了。
但是他们扶植了他的兵马。
“做人呐,是时候也该回报了。”
有一瞬间,司幻莲觉得自己面前的人根本不是英花蝉。
不是那个虽然残疾但是自尊自爱,骄傲但是聪慧睿智的羽翎长郡主。
不是他在北央皇城初见时就认定是可以合作下去。
自己主动担负起联姻的职责丝毫没有错的那个盟友。
……
药居中灰星正在收拾着东西。
东捡一下西捡一下,很没有规律。
“你在做什么?”
无牙从外头回来,不知道又去了哪里玩耍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我们要去南面。”
“南面?哪里!”
无牙着急起来,没有太顾虑礼节一把拖住了灰星的手。
“你这样走,你师父知道么。”
“我师父?我师父和我一起走啊。”
“阿巫前辈也要离开了?那我姐姐可怎么办!”
“音姑娘也一起走哇。”
“什么!”
司音还在药池里泡着。
无牙没有办法进去,只好一下一下用石头砸门外的墙壁。
“无牙!”
司音从里头传出生气的声音。
“姐姐,你要走了?”
“对。我只是要离开一阵子。还会回来。”
“那我呢?”
“你留下。”
“你们都走了。为何要我留下!”
“你要保护你的门主。”
“谁?”
“你连自己的门主都不认识?”灰星觉得他不可理喻。
“我认识!我当然认识……”
他知道司小爷才是他的门主,才是琴门现在的主子。
可是在他心里从来没有认过。
只有姐姐才是。
姐姐救过他的命。
姐姐的功夫可好了。
“你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听到这话无牙才露出了一丝丝的兴趣。
“你要好好看着蓝蝶。并且再也不能与她打起来!”
“……”
这就……不那么好了。
“蓝蝶是奸细?”
“蓝蝶不是奸细。”司音回答的斩钉截铁。“但是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了她是奸细。那就是你的问题。就是你逼她去做了奸细!”
“我没有!我……”
司音从水中走了出来,披上厚重的外衣,裘氅。
如今她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畏寒。
仿佛寒冷就能够杀死她。
小小的女娃儿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身子被掩埋在积雪之中,动弹不得。
她努力想要勾动手指,伸到雪层的表面去,可是伸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手指纹丝没动。
过去的记忆,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女娃儿慢慢恢复过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少年的怀抱中。
身上裹着男子气息的厚重裘氅。
因为肢体已经彻底冻得麻木了,想要动一下都十分的费力。
“醒了?别怕,马上就到筑南王府了,那儿有热汤、有暖炉、有甜味的姜饼。”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却可以在暴雪中,传抵千里。
他是筑南王府的司小爷。
他对她的救赎,依然深深的刻在脑海中。
他们被困在城外。
无数的流民外逃。
小凡音恶狠狠的盯着他们。
“叛徒!这个也是叛徒!还有这个……”
“嘘——你倒是小声一点!这个时候兵荒马乱的,你万一得罪个人,给活活打死也不为过。”
凡音瞪了一眼乔风,眼底里闪过一丝鄙夷。
乔风有点恐慌。
已经不止第一次了,他总发现,姑娘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眼神,沧桑悠远的,仿佛不在尘世的人了。
“平日里,吃着筑南王府的,喝着筑南王府的,口口声声赞颂着筑南王。一到打仗了,不知道严防死守,不知道誓死效忠,就知道逃,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乔风看了她一眼,像看着妖怪!
“姑奶奶,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你去找个农户。”
“这关头,农户都跑光啦。”
“跑光了才好。空屋大院,不正是等着我们住进去么。”
“……”
两人在外面游荡了四五天,城内终于安静了下来。烧了三天的火光也熄灭了。
那时候乔风还在疑惑,烧什么东西呢,居然足足烧了三天,不熄不灭的,难道烧了粮草库?!
要饿死全城百姓不成。
翻墙两个人都是好手,掠进关墙。
一路脚下生风的跑回筑南王府。
傻眼!
王府的高墙,倒了。
连绵的屋廊,没了。
只剩下一片焦土废墟。
“王爷呢?二夫人呢?”
姑娘问他?他还想问人呢!
苍城沦陷的时候,她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