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音连夜出城,身边无牙和顺夕都没带,只单独交待了顺夕隔日将皇城里的大小动向密函给她。
出了城不久就遇到了好些携家带口的流民,路过第一批人的时候她还没有起疑心,直到第三四批的时候凡音忍不住停了下来。
“请问伯公,你们从何处而来?”
“南风城。”
“封都口的南风城?”
“正是。”
可是南风城常年来始终风调雨顺,他们何必要离开?
“西荒的战马已经打过来了。要不了多少时日,守城的将士就会撤出去,到时候我们恐怕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了。”
“西荒的战马?怎么会!难道他们没有从苍筑关走?”
“苍筑关?苍筑关现在是司南大将军司幻莲的地头。谁不知道司南大将军是西荒大部落羽翎的首领。西荒人卖他薄面,是不会强取苍筑关的。所以开辟了新的入央之径。”
新的入央之径?
其实苍筑关是北央守道强关,这是人为口口相传出来的。
当年的北央帝王在苍筑关的地方筑起了一道关口,就是看准这里易守难攻,尤其对于畏惧寒冷的将士,峡谷的风口正朝着外头吹,简直能把人的头发吹掉。
而周围一带高山林立,积雪封山以后也着实不好攀爬。
但是绕开一段路,却是又有峡口的。
虽然没有苍筑关的入口那么广袤,只要工兵稍稍修葺还是可以容纳大军通行的。
所以当时的谋士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在其他可通行的地方修满参天古树,带枝叶长起来后落雪一下,就显得像死路了。
并通由走商的人士散播谣言,谎称除了经由苍筑关一条通道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路进入北央腹地了。
这其实是一个很容易被识破的谎言,但是当年的帝王心思缜密,在谣言被四散传播开来以后,令与非门之人暗杀了所有散播过谣言的商贩。
由此一来,谣言断了源头,便就成了箴言。
后人不知道话从何其,却只知此言,并一再的传播下去。
砍伐掉古树以后就是通往北央腹地的开阔大道。而其中一条入口,就是南风城。
西荒人傻马憨,不可能是他们自己发现通道的。
而与北央走商甚密的也是东桑,东桑商贾精明细致,就算发现了别路也不可能知会西荒部落。
他们到底怎么发现的?
……
听说凡音出了城,明月便来迎她。
他原本正是准备去苍城投靠司幻莲的。但是凡音的人在半路追上了他,告知了他央帝驾崩,谡毕渊登基的消息。
而同时因为胡暮苏无法继续在琴门住下去,只好暂时转移出皇城,在城外的一处别院里。
明月便折回来在那里照顾着她。
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凡音却不想细究。
“沐皇后。”明月拱手行礼,行的明明是北央臣子的大礼,可是在他举手投足间就莫然显出敷衍不屑之意。
“明月公子你何必如此大礼?”凡音好声好气的问他。然而明月却是一副轻视之色。
“我一直以为你和阿莲情深义重,互为彼此靠山,不离不弃。然而终究是我看错了。是你将谡毕渊从阿莲手中救出来的。我只认你是为了阿莲好,怕他复仇心切,犯下无可逆转之错,然不知……不知你竟是如此之人!”
“敢问明月公子,认为我沐凡音是如何之人。”
“攀龙附凤。仰求高位。见利忘本。”
“哦?”
“否则你为何做了谡毕渊的皇后?”
“那是我自己的事。是我琴门的事。”
“是你自己愿意就自己愿意。少拿琴门说事。谁还不知道,现在琴门就你当家做主。你爱效忠谁就效忠谁。”
凡音倒是笑了,“我倒是有一事不解。当今央帝与司小爷同为明月公子旧时故友,怎的明月公子似乎对央帝诸多不满呢。”
百里明月迟疑了片刻。说起来确实也有些怪,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谡毕渊和司幻莲之间选边站,因为对他来说谡毕渊是永远不会成为那个边的人。
所以当谡毕渊真真实实就是那条边的时候,他竟然心底有些膈应,那感觉就是自己当年看错了一个人,看死了这个人不会有出息,可偏偏这个人日后飞黄腾达了。
他就没有办法打从心底里认可这个人。因为认可了就是打自己的脸。
可是司幻莲不同,无论百里克川还是百里道远对司小爷的评价都很高,虽然是两个方向的高。
所以百里明月也早就在无意中认定了小爷只是生不逢时,若他是后宫中任何一个皇子,哪怕地位比六皇子更卑微,他依然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高人一等。
现在的司幻莲做到了,他自然非常满意的认可他。
而且谡融衡害死了筑南王,谡融衡也下令杀了百里道远,他和小爷之间是有着共同的敌忾的。
“我对谁不满还轮不到你来管,哼!”百里府的长孙公子素来是个雄辩的人,整个皇城之内几乎没有人辩的过他。
因为他说不过的时候就是耍赖,耍赖不成就动手。几乎人人都看着他百里府上的面子,不得不让他分毫。
“新帝一登基,可就立刻撤除了明月公子和小七公主之间的婚约。”虽然七公主之后的结局不太好,但,“这无疑是对明月公子和整个百里太师府的示好。照理说,公子不是该更亲央帝才是吗?”
百里明月是对翡玉无好感,也很不喜欢这个跋扈的公主,但大家都是从小一起玩大的,私交不成,兄妹感情还是有点的。
“央帝那是逼人太甚!”
说起小七,两人都不由得想到了老太后。
老太后虽然不像先帝那样宠爱小七,却也十分喜爱她。
“皇奶奶她……”明月忍不住抽泣了一声,“最后走的可还好?”
死于毒的人,一般都不会走的太痛苦。
“你还没见太皇太后最后一面吧?”
“没有。但我见着老嬷嬷了,她把前后对都我说了。那个……谢谢你!”
“不必。要谢也不必你谢。”
明月先是怔了片刻,随即明白过来,她做的当然是为了司幻莲了。
“老嬷嬷说,皇奶奶是死于体力不济?”
“不是。”
两人的神色都凌了起来。
“是青蛇蓝。”
“什么?!难道有人下毒?”
凡音一言不发的盯着百里明月,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难道,是与皇奶奶一道进去的太后?”
是。她重重的一点头。
明月几乎整个人跳了起来,“她疯了头了是不是!那可是太皇太后,也是谡毕渊的亲奶奶呀!”
目光随即狠狠的瞪向了凡音,“你故意瞒着嬷嬷?”
“嬷嬷年纪大了,又何必知道这些。”而且当时嬷嬷还在太后面前,以老嬷嬷对迦熙氏的忠诚,说不定扑上去咬死太后的可能都有。
“那你回去后也没有告诉央帝吗?!”
凡音继续不言不语的盯着他。
告诉央帝有用?在皇奶奶与生母之间,谁亲谁疏难道谡毕渊会分不清楚?
何况人都已经死了,尸体在众人眼中也烧了,献祭了先祖。无证无据,空口白话的事情,她又何必去掺和一脚。
“等等。老嬷嬷说,你偷偷将皇奶奶的遗体藏下了,命人送去苍城见阿莲最后一眼……如果有遗体的话,不就代表着阿莲迟早会发现的?”
“我本来就没有要瞒着小爷。”
“你不为皇太太向央帝讨回公道,反而却让阿莲得知消息。皇后呀,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想什么,与百里明月无关,她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
谡融衡临终前封下了司南大将军,肯定不是出于本愿。他是要安抚远在苍城,看护着一方百姓的小爷。
朝廷在央帝更替之际,是不可能有闲暇去对付边关守将的。
而西荒若是在这个时机冲进来,也是一个大害。
他怕朝廷的百官拉不下这个脸去讨好司小爷,反正自己就要死了,也无所谓脸面不脸面的事情。
就算替子嗣稳住边疆,有一日是一日。
待帝位稳固,朝廷布局重归平稳,自然会有人出列,要求制裁这个司南大将军。
对于这一点,他一点不用担忧。
所以凡音就是在提醒司幻莲,央帝之位易主又如何,新帝是谡毕渊又如何?
还不是照旧杀伐无度,心无旁人。
连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皇奶奶都在眼皮底下被人毒害了,他是眼里根本没有亲人的。
只有谁有利于他,谁不利于他。
“你的属下说,这次出城你是为了追一个人?”
“追你。”
“啊?”
“央帝下令,必须把你抓回去。”
“抓?他为什么要抓我。”
“挟长孙以令太师吧。”
“什么!他又要我老爷子做什么?”
“现在朝廷表面上一帆风顺,可其实底下是暗波汹涌。眼看人人都听新帝的话,但他实则一个人都差遣不了。”
“他要我老爷子替他冲锋陷阵?”
“应该是吧。”
“他不是已经娶了那个圭羊公的孙女么。”
“圭羊公老奸巨猾,不一定会听他的。”
明月这时候才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怎么还有闲情在这跟别人聊央帝的难处。
“我不回去。你除非提着我的脑袋回去。再说了,我这一走,阿苏怎么办?”
“阿苏?二小姐?”
“她说什么都不肯去阿莲身边。”说起胡暮苏,明月口气软了许多,十分为难的样子。
“我认识一个人,可以暂时照顾二小姐。但是明月公子,你得跟我回去一趟。”
“不行。”
“你信不过我?”
我凭什么信你的!话在百里明月口中转了一圈,可对上沐凡音审视的双眸时,他却一时语塞怎么都无法说出口来。
他有很清晰的直觉,作为百里家族的人他一向信得过自己的直觉,那就是无论沐凡音此刻在谁的身边,她都不会真正背叛司小爷。
她依然是会替司幻莲考量的人。那么她就不会出卖他。
“你不会真要拿着我的人头去邀功吧?你不用啊!你是央帝的救命恩人啊,否则他还被吊在西荒的部落中,等着先帝去赎他呢。啊不对……如果他还被困在西荒的话,皇位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那你不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嘛?”
说完一边趁机仔细观察着凡音的脸色。
看起来很淡定嘛。
“明月公子你推论的都没错。是我将央帝从西荒部落中救出并送回北央,因此我对他来说恩泽大于天。他才会信任我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也像你推测的,我与小爷情同连枝,我永远不会背弃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爷在做打算。”
百里明月脸上立刻露出“我猜对了!”的喜悦。
“所以,明月公子,你可以信任我,与我一道回皇城。”
“这……”前前后后,与他毫无直接关系,不是么?
“我要抓你回去,就不用站在这里与你商量这么久了。”
“我以为你是来看阿苏的。”
“二小姐有你照顾,我很放心。”
“……”
“明月公子,你不会真要我动手,抓你回去吧?”
……
一人一骑,还有一个手腕被绑着,跟在马后有气无力的走着的人。
“沐皇后?阿音?阁主?”
听不见。
“你不会真要一路将我绑回皇城吧?!”
风太大,听不见。
“我渴,我要晕倒了。”
留给他的还是一个背影。
“沐凡音——”
随着一声嘶吼之后,是轰然倒地声。
刚开始马匹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拖着继续走了一段,但感受到身后的分量,凡音才扭头看了一眼。
令她惊讶的是堂堂百里府的明月公子既然到了如此厚颜无耻的地步。
他微闭着眼,时不时的偷偷撩开眼皮瞄一眼凡音的动向,然后继续咸鱼装死。
凡音拽了拽手中的绳子。难得倒是他一席素色长袍,躺在那雪地上也不怕冷,不怕脏。
着实有些感动了。
“明月公子,你这装死的方法……”她本想说,你这装死的方法还不如省些力气,摆到央帝面前去装。
耳侧却突然听到尖锐凌厉的箭哨之声,横空破锏而来。
她凌空而起,抽出腰间短刃,迎面而上。
却不经这箭矢的方向有些奇妙。
竟是朝着拖曳百里明月的捆绳而来。
见百里明月没有危险,她便稳下的动作。
那射箭之人定有百步穿杨之力,一箭而至,拖曳着明月的绳子噗的断了。
听见响动,眼见一支利箭凌空而来,明月吓得呆了呆。
慌里慌张从地上一跃而起,几乎三步并两步,跑到了凡音的身旁,卷起了肩膀。
“喂!你真的不保护我?”
“这支箭又不是来害你的。”她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这支箭倒反而像是来救他的。
八成是有人在暗中看他跌到了,以为是因为被手上捆绑的绳子拖曳摔倒,所以才故意射断了绳索。
事实上凡音并没有绷紧那根绳子,拖着不过也是装装样子。马匹走的很慢,完全是百里明月能够跟上的速度。
否则以他的走法,早就成了马腿后的扫地残骸了。
“是什么人,有雪匪嘛?”
凡音利刃反手一挑,索性割断了绑住他双手的绳子。
既然这人是冲着救人来的,应该不至于有恶意。
她也没真想把百里明月怎么样,就免得引起双方误会了。
“来者何人,不妨出来一见。”
枝丫微微动了下,一簇簇的新雪抖落下来。
一张年轻的,却板得冷硬的面孔在凡音和明月的面前出现。
明月侧头看了看他,面生。
“这个人看着不善,会不会是什么雪匪的头子,你小心应付!”
来者不善的人却单膝跪下,行了个大礼。
“咦?”百里明月忍不住往前凑,想看看清楚,来者到底何人。
“音姑娘,许久不见。”
他喊的还是音姑娘,却不是沐皇后。
“你们认识?”
“和曜。是好久不见了。”
都说音姑娘背叛小爷了。音姑娘跟着北央的皇子走了。
但和曜不信,在他心目中音姑娘是永远不会背叛小爷的。
音姑娘是用了自己性命来救小爷的,连小爷身边的人也不遗余力一并救下的。
就算天底下所有的人叛离了小爷,和曜还是不信音姑娘会离开。
所以小爷说要来北央的时候,他第一个跟了过来。
他要找音姑娘问清楚。
若真是她叛了小爷,大不了就将自己这条命还给她。
凡音是和曜的救命恩人,和曜永远都记着。
小爷是和曜的主子,是和曜可以拿命去守的人。
所以他不能替主子手刃叛徒,就只有以血荐当场了。
凡音看着地上那支射来的箭,“这是做什么?”
“小爷说,百里明月是盟友。”
嚯,小爷还真敢说。
明月总算听出点了端倪,“你是司幻莲的人?阿莲来了?!”
凡音心底一怔。
“是。小爷来了。”他回答的很简短。没有多余解释来此的目的,也没有解释小爷的动向。
明月瞪了他一会儿,大概看出来这是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武将。径自摇了摇头。
从地上拔出了箭,“你这是投箭问路呢?”
和曜却一字一顿,说的有板有眼。
“百里公子是盟友,盟友就是朋友。我本意是要救公子的,故这一箭是要射向敌人的。”
啊!百里明月神色一紧张。射向敌人?难道是指沐凡音?
可是看他分明是认得沐凡音的。
“但音姑娘是我救命恩人,我不能伤姑娘,所以只能射断绳子。”
明月整个表情都在表达着两个字,迂腐!
“所以你倒是救不救我。”
和曜看看百里明月再看看凡音。
“姑娘也没有要害公子的意思,也不必我救了。”
迂腐!还是迂腐。怎么能被眼前的假象所骗呢?
沐凡音就是要把他抓回皇城的。当今央帝什么人呐,落到他手中,不一样下场悲惨?
“你主子呢?喊他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和曜看了一眼凡音,“小爷去见二小姐了。”
“二小姐?哪个……啊!他怎么知道阿苏还活着?”
明月看向凡音的时候正好发现她也正看着他。于是果断摇头。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