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央的寒冷,彻入骨髓,寒至体魄。
北央的子民,却不畏寒,不畏苦。
他们占据这极寒之地,筑墙建楼。
据说,苍城是北央最古老的城池之一。
与皇都——寒月城,及高不可越的向终山,成掎角之势。
苍筑关,是外界进入北央的唯一一条平坦的官道。
除此之外,外人不得不翻山越岭,越过终年大雪封山的雪路,才能抵达皇城。
在筑南王亲自前来苍筑镇守之前,苍筑与皇都之间是没有嫌隙的。
而南王来了之后,苍城愈发的繁荣,偏安一隅。
然而,与皇城之间,反而建起了一道沟壑,淮阴河。
淮阴河畔,高挑却单薄的少年迎风而立,身上只着一席黑绒锦衫。
他叫做,司幻莲。
他是皇都宫廷的贵客,六岁入宫,一住十年。
十年中,他鲜少离开皇宫,与宫廷王孙贵族为伍。
与众皇子、公主同宿,同学。
他,也是筑南王谡壬冉的独子。
很多人说,他能够活着,是借了他生母的荫头。
没有筑南王府二夫人沐隐娘的庇荫,他就像他那三个哥哥一样,活不过十四岁。
好在,他毕竟活了下来。
……
“主子,天寒。披上外衣吧。”
一件厚重的黑羽翎毛裘氅盖在了司幻莲的肩上。
抖掉了一部分的落雪。
北央不下雪的日子,天空也阴沉的可怖。倒还不如下雪。
他摸了一把身上好好的料子。
黑羽翎毛是北央皇族最喜欢的皮毛。
厚重,保暖,带着肃杀之气。
外邦的人不喜欢,因为过于沉重了。
“给姑娘送去了?”
“送去了,主子。”
“那就好。今年风雪格外的大,姑娘体弱,畏寒……”
“再大的风雪,也没有主子救下姑娘的那年风雪大。”
“……是的呢!我倒是忘记了。”
他痛快的笑了一声。
只有那个小小的女孩儿来到他身边的那一年,他活的稍稍的松快了一些。
皇奶奶大寿。皇奶奶特赦,允诺他回家一趟。
不眠不休,千里奔袭了数十夜,终于抵达了苍城界内。
苍城,是父亲的城池。
他虽是筑南王的独子,却不享有皇贵的尊贵身份。
他不姓谡。
不入皇籍。
死后不葬皇陵。
终身不得加官进爵。
绵延三代。
一切,源于北央的皇室祖训。没有人违反得了,父亲不能,央帝更不能。
“沧海,还有多久?”
“快了。两日内。”
“再赶一赶吧。”
“主子……这支百穿营,是程浅将军的。我们……调派的并不得法。”
“……”司幻莲沉默了下来。
不再催促,也不再复数。
程浅是守旧派的人,是圭羊公的门下。
圭羊公原本就和父亲筑南王不合。
这次能够出借三千锐骑百穿相助,已经是看了老太师的面子。
说起来,自己欠下百里一家的情,又多了一分。
“主子,六皇子和百里公子说与您一道前来助阵,您为何不答应?”
司幻莲有些生气了。
别人不明白,他沈苍海在自己身边多年了,凭什么还不明白!
连他都不明白,世间还有谁能理解他。
猛地一回身,一言不发的疾步向营帐走去。
“天还没黑,再派一拨人去苍筑关瞧瞧,到底是怎么了?”
“是,主子。”沈沧海不再废话。
……
……
大约一个月前,宫中突然得到急报。
西荒十三部落中的鬼面黑煞部落突然向苍筑关发起了总攻。
这是当今央帝继位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虽然西荒十三部从蚕食了南陵国,吞并了西半部的渠凉国之后,就始终对泱泱大国的北央虎视眈眈。
但北央素来兵强马壮,而且占据地利之合,极难攻略。
尤其央帝有了胞弟筑南王来镇守第一险关,苍筑。
苍城几乎成了一个不破不城。
当然朝廷中依然有很多文官,居安思危,咬定了西荒终有一天会发起总攻。
而曾经强大不可欺的三盟国之间,紧随着南陵的没落。
东桑也高墙壁垒固步自封。凭借覆盖面极广的桑落商贾,收买了数之不尽的江湖死士。
盟约之间,早就分崩离析瓦解了。
但是没有想到,西荒的攻略,会来得如此之快。
更没有想到的是,苍筑关在西荒蛮军面前,居然立刻告破。
发来急函求援。
朝廷中自然会有声音说,筑南王是故意诈败。
求的就是朝廷的援军,援粮,以及央帝及老太后的同情。
但是司幻莲和央帝内心都清楚,筑南王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一个打落了牙齿宁愿和血吞,也不肯告诉别人自己受伤博取同情的人。
父亲——司幻莲心底揪住的痛。
十年了。
十年来,他知道父母在远方思念着他。
可是他不能回去。
因为父母也不能踏入皇城一步,母亲顾念他的长相,怕不认得自己的儿子了。
央求皇老太后送一副儿子的画卷回去。
那是司幻莲第一次面对着宫廷画师。
他和其他的小皇子不同,不扭捏,不顽皮,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甚至小声的监督画师,请务必,画的工整一些,真实一些。
因为这幅画,是要送给母亲的。
居然还有人说,父亲是诈败,为了欺骗央帝!
司幻莲在书房内双手握拳,正在交头接耳的长皇子鸿亦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在场。
众皇子中,只有鸿亦被允许入朝议政了。
为此皇后与央帝冷战了很久,为的是她的儿子,二皇子复霖也必须入朝。
但是被央帝拒绝了。
鸿亦是有战功的人,而复霖除了玩儿,基本就没什么特长了。
司幻莲不是纨绔子弟,却是皇城众子弟中玩的最凶的一个。
他什么都会,什么都玩的起来。
射猎,斗兽,圈禁,压寨……没有他玩的不溜的。
七岁的时候为了独自偷偷练骑马,摔折了腿不声不吭的自己给接上了。
当时只有一个小小的宫廷侍卫沈沧海见到了。
他单膝跪在这个小主子旁,眼神中满是惊骇。
这万一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得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两人结下了不解的主仆情缘。
后来沈沧海问司幻莲,他明明一点都不喜欢纨绔家的游戏,为什么还那么拼命。
司幻莲笑容落寞而幽深。
“在这个偌大的皇城之中,我是注定不能学好的。越是乖巧,越是容易被人欺负,被人针对,被人敌视。既然结局都一样,我只有做那个最不讨好的。”
除了在一个人面前,他的皇祖母,迦熙老太后。
“我,苍城筑南王独子,来到皇城并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为了拜谒老祖母,更不是为了跟兄弟姐妹行手足之情。我,是来当人质的!”
从很早以前,司幻莲就有了这样清晰的认识。
生母沐隐娘送他到淮阴河边的那年,他六岁。
抱在母亲的腰际,哭声不止。
“阿娘,为什么不再送孩儿一段路!孩儿不要去皇宫了,不要见皇奶奶和皇伯伯了,孩儿要阿娘陪着……”
沐隐娘当时忍着泪,只好对他安抚,“宫廷里有奶奶,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以后他们会代替阿娘,陪着莲儿的。”
“孩儿不要!孩儿就要阿娘!”
“阿莲,这……是你的宿命啊。”
宿命。
当时的司幻莲并不懂得宿命的意义。
只知道,他必须一个人进皇宫。
因为会有各方大臣派出的暗哨沿路细密的监视。
一旦发现了筑南王夫妇远离了苍城,必定会有人参上一本。
筑南王的命,永远是别在裤腰带上的。不容有丝毫的闪失。
这一次,筑南王镇守苍筑关险情,一旦苍筑关攻破。
司幻莲简直不敢设想。
他十六岁了。
但朝廷中的那些自认为以北央皇脉为重的大臣们,却已经觊觎他父亲的性命,二十余载了。
北央历来不存在嫡亲的王爷。
筑南王,是开朝以来的第一个。
……
……
筑南王的求援密函一到,央帝立刻连夜召开了内阁会议。
司幻莲是从百里明月那头听到的消息。
百里太师府上的小公子,宫廷里的常客。
皇太后及众妃嫔面上的红人。
这个年轻的小公子,机敏的很。
明明整个朝野、宫廷之中都是企图拉拢他的权贵。
他结交的人偏偏是最不受宠的六皇子,以及司幻莲这类的边缘分子。
那一天放了早课,明月神神秘秘的拉住了司幻莲。
“苍筑关出事了。”
他说的很稳,但很郑重。
因为平素里两人都是玩的极野的公子哥,彼此开个玩笑都没有底线。
然而他一开口,司幻莲就明白了,这回是认真的。
苍筑关出事了。然而他并没有说,筑南王出事了。
筑南王死守苍筑关是不能破的。
因为央帝曾经说过,一旦苍筑破,筑南王全府上下千余口人,不留一活命。
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寄居在宫廷中的司幻莲。
所以他绝对的相信,父亲是不可能卖了他的。
怎么办!怎么办!
他当时急的团团转。
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皇奶奶。
当年能够留下父亲一命,全是皇奶奶一力担保,甚至不惜下跪求情。
对于央帝来说,这个年迈的老妇是自己的母亲,是舍身为己,剖心挖肝,护他上皇位的女人。
而远方的胞弟,不过是恰巧也是这个女人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罢了。
明月到底是百里家族的人,思谋远虑。
求皇太后,太后手中又无兵马。
而且太后干政,影响的是太后的威仪。
太后现在是司幻莲在皇宫中唯一的保命护符,动摇不得。
求太后,不如求皇后。
二皇子这个人,跟长皇子很不同。
长皇子母妃,位份低微,从小不招人待见。
很多人怀疑他根本活不过十岁,但好歹他母妃极尽巧能,保儿子活了下来。
因此用尽心机步步为营是常事。
可二皇子就不一样,一出生,母亲就是皇后。
皇后娘家,有文有武。有权有势。样样不缺。
二皇子的天性就洒脱的多,也放飞自我的多。
司幻莲便在苍筑关告急的消息散播出来后的第二天去求了谡复霖。
果然,复霖一听,那个镇守苍筑关可是自己的小皇叔。
司幻莲一贯也跟他玩的不错,骑马射箭无一不精通。
立刻跑去求母后。
百里明月是早就算计好的。
宫家虽然是最忌惮筑南王的人了,但同样也是最怕苍筑关破,北央要出兵打仗的人了。
复霖还年幼,不是能独立带兵的时候。
而宫家的人,虽然武将不少,连年来却因为养尊处优早就失去了战马上的血气。
这是事倍功半的活,却又不能便宜了别人家。
所以能拖一天是一天。
等拖到复霖成年,需要建功立业的一天,那就算苍筑关不破。
他们也会调出一万个的理由,去攻破苍筑关,甚至收复筑南王。
苍城,是一块肥地,必须含在自己嘴里。
以皇后宫婉婷为抬头势力的宫家,站在了相信筑南王险关告急的一边。
央帝下令出兵。
宫家不愿意损失自己的人。
万一西荒十三部真的打进来了,这点点人马上去就是送死。
万一西荒没有进来,落在筑南王手里也没有好下场。
那就,圭羊公的人去呗。
司幻莲主动请缨。
朝廷中一片反对之声。
司幻莲割血为义,仅仅前往苍城为父亲助战。
战毕,定然速速返回。
情真意切。
连央帝都为之动容,想想自己那十数个儿女,又有哪一个肯为自己做到这步田地?
傅太乙督战。
司幻莲暗笑了一声。
自己的皇伯父确确实实是信不过自己。
傅太乙傅大人乃天门书局说书出身。
本来是个江湖术士,后来自立门派成了个道士,后又得道崇天成为了个天师。
因为能说会道,在皇城颇负盛名。
而央帝如此精明之人,养他不是白养的,他的天师府是个幌子。
天师府底下,就是与非门暗阁。
与非门是北央特有的皇权机制,永世只听命于帝王一人。
血脉继承。
让傅太乙跟着他,等于就是在他脖子上拴了一条绳。
一旦他有半点逆反之心,立刻绞死。
北央之地,能够先斩后奏,或斩而不报的,只有与非门。
司幻莲的胸口渐渐的冰凉,央帝啊,原来早就对他们父子有了杀心。
什么千里送至南门外。
送妻当送琴阁娘。
都是悠悠众口夸赞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