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洛落在黎君鸾身侧，他手上还提着一柄长剑，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边缘还挂着一线血迹。花千洛稍稍偏头，见黎君鸾面色似乎有些不对，翻手将剑收在身后。他稍稍往前站了一步，对着苍冥君道：“百年前，魔界曾许诺不入人界皇室，如今苍冥君这是？”

苍冥君狭长的眸子稍稍眯起，没正面答他的话，反而是向着黎君鸾道：“想必你已心中有数，就不必本君再多说了。”

话罢，他化作一道魔气瞬时消失在月色中。

黎君鸾抬眼去看灵阵，灵阵已然黯淡，她蹙眉，看着芜夏内的魔气逐渐消散。

花千洛匆匆看了她一眼，知道苍冥君是特地引他前去。他收剑，化作一道灵光跟了上去。

黎君鸾没注意到花千洛的眼神，因为自方才苍冥君与她说话时，无寿天道的声音便忽然出现在她耳边。

无寿天道道：“吾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黎君鸾稍稍蹙眉，以精神力道：“什么？”

无寿天道的声音有些弱：“有人来了，稍后事了汝再以玉龙寻吾。”

花千洛走后，黎君鸾趁着夜色回了未央宫，与慕容婧说过情况后，二人隔着屏风在内殿说话。

慕容婧牵着她的手，道：“十一月当真不能来？”

黎君鸾点头，有些不适应，强忍着没抽手，“那时大概在路上，若是得空便来。”

慕容婧也不强求，只道：“如何都好，只是我只剩你一位挚友了。”按北梁礼节，入洞房时须有新娘闺中好友牵入。

黎君鸾安慰似的握着她的手，道：“临霖此人，看上去面淡，骨相里却是个深情的。”她抬手为慕容婧理了理鬓发，“你少时取了倾漪二字，‘倾酒向涟漪’，我只愿你寸心得归处。”

慕容婧眼角微红，道：“涟涟，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所以，寸心得归处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她顿了顿，隔着屏风往外看了一眼，只朦胧瞧得一个身影，她道：“我知你的心性，你行事周全，却始终少了人情，凡事风月于你而言像是过眼云烟，去留无痕。只是，你若想随心，又怎能拒之风月。”

黎君鸾明白她未尽的话，她低声道：“我明白。”

待二人从屏风内出来，临霖还在殿外等着，黎君鸾没再说些什么，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从皇宫内出来，黎君鸾与邢湶、青若等人处理过余下的事务。南夏内还有些山庄的事需得了了，黎君鸾便没赶回紫容，而是留在客栈内。

她设下结界，取出玉龙来。房内只点了一盏灯，烛火黯淡的映在她脸上，眉间似乎带了些疲倦。注入精神力时她顺便抬手揉了揉眉心。玉龙的镜面缓慢波动，黎君鸾凝神向其中注入精神力，身子倚靠在床榻，神魂却悄然入了玉龙之中。

无寿天道已等候多时，见了她反而一时没出声，黎君鸾索性盘着腿坐下那棵扶桑前，低声道：“怎么？”

无寿天道这才道：“吾不过一会不见，你的神魂为何如此疲惫？”

黎君鸾这才觉得有些困倦。她下意识要抬手，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是魂体状态，她道：“没什么，也许是这段时间灵力透支的有些严重。”

无寿天道道：“说来，汝的灵力并未恢复，是在淬炼灵脉？”

黎君鸾道：“为何要淬炼灵脉？”

无寿天道道：“汝身上的灵力并未完全淬成神力，如今体内的灵力似乎是在进行新淘换。”

黎君鸾听无寿天道说过灵力淘换后，并未觉出什么坏处，便没再注意，无寿天道又说起方才的事来：“吾方才在那人身上似乎感受到了无量天道的气息。”

黎君鸾蹙眉：“魔界安分不过百年，如今苍冥君一出，又有无量天道擅入……”她抬头：“天道一向不是受天地戒规无法擅入世事吗？”

无量天道道：“确实如此，不过天道要镇压诛仙台下，若是无量欲动妄念，便能从诛仙台下的污浊之地动手脚。”

天道虽为天道，可终究也是自天地三界衍出，虽承鸿蒙天尊之意持三界公平，只是诛仙台下不知镇压了多少自天地初生时就已有的污浊，就算是天道，又焉能一直公平。

黎君鸾道：“若是无量天道要动手脚，难道无人能牵制？”

自不知多少万年前起，天界早已与佛道两界分离，虽有往来，却不甚亲近，三十三重天之上三界分立，更遑论天界间已分派别。

人界尚有权势之争，天界又焉能避免？

无寿天道道：“天道要尊天地戒规，但它既已动作，定是在戒规之下动的手。”

黎君鸾道：“莫非天界也动它不得？”

无寿天道道：“确实如此。”

黎君鸾蹙眉：“那该如何？”

无寿天道顿了顿，道：“你还记得三百年前你曾举力封印了妖魔两界吗？”

黎君鸾道：“只有些隐约的记忆。”

无寿天道道：“近日吾在玉龙内感受到了来自冥界的灵力，才想起那时你将那柄剑也一并封印了，想来那时无量已在其中动了手脚。”

黎君鸾道：“冥界？是孟婆吗？”没等回应，她又道：“莽荒似乎与诛仙台下污浊之地离得不远……”

二者一时无言，只因都想到了——三百年前根本就是设好的一个局。

无寿天道道：“三百年前的封印，你借了四海魄力来封，莫非是那时无量就已料到你要入凡界？”

黎君鸾道：“是了，如今几位神君仙君接连下界，天界并非不知情，只能是无量天道在暗中动手脚。”她垂下眼睫来：“若我没料错，各位正要历劫的仙君都定是它从中做了手脚。”

自人界下手，又搭上魔界的线，黎君鸾抬头看了一眼那株扶桑，苍白的灵力微微发着光。她心道，无量天道对人心的掌控倒是要比无寿天道要精确的多。

她道：“你可能通过玉龙联系上冥界？”

无寿天道道：“确实可以。”

黎君鸾略一思索，道：“苍冥君引花彧前去，很大可能是要以他父母的下落作诱，即便花彧不一定会参入其中，却也有顾忌，不会全心全意的与天界合作了。”

黎君鸾此前便隐隐觉得无寿天道对无量天道的态度似乎有些异样，像是兄长对幼弟的宠溺，不太明显，总会在一些细微的地方显露出来。

也许这也是她在无寿天道面前话不能说尽的缘由。

因为她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她的兄长不会这么细腻的表达出对她的关怀。

她失了大半记忆，在后来除了黎尹臣，除了言濬，那种不能语尽的温柔，已是久违了。

魂体状态下的黎君鸾感受不到什么热度，她在这片苍凉下反而异常清醒，她道：“无寿，我记得天道是自天地衍生而出，你衍生出来的时候，鸿蒙天尊还在。”

无寿天道顿了顿，继而是一个清朗的男音：“是。天道初衍生时，与孩童并无分别，吾在重天之境第一眼见到的是天地戒规的灵力，第二眼便是天尊。”

天尊留着白须，身侧跟着一只兽，后来他知道，那是白泽。

一人一兽对这初生的小小的一团天道面面相觑，还是天尊先将它捧在了手上，点开了他的灵识。

他是初生的天道，因此是为无寿。无寿与白泽在重天之境呆了许多年，无寿受的是天地戒规，白泽受的是三界之识。

不知多少年，白泽从重天之境而出，听闻是去了东海之滨的苍泽山。

而无寿却只能一直留在重天之境。

天尊在辟三界之时，将混沌时天地间的污浊尽封在了诛仙台下，由重天之境的天道镇压。

天尊偶尔会来看他，他对这个天地间初生的天道抱着一种亲近感，因此无寿将天尊身上的亲近感都学了个十足十。但他没见过天尊贬落玉骨衣一族的情形，也没学到当断则断的利落。

天道本该是在天地戒规下养成一副公正无私的模样。

天尊陨落后，又不知多少年，无寿日渐衰弱，白泽来看过他一回，只是向着他道：“天地有序，月落日升。”

那时候新的天道在重天之境孕育，无寿凑在那团灵光边，感觉自己的力量日趋消减，而那团小小的灵力却日益强盛。

因为无量在他之后衍生，因此无寿将它当做自己的弟弟，无量受天道戒规之时，无寿还在重天之境，会将从前天尊与他讲过的都说与无量。

可无量却是养成了一副公正的模样。

无寿想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当初是由天尊点开的灵识，因而不免受天尊心性的影响。而无量却是在天地戒规下开的灵识。

他日趋衰弱，后来便消失在了重天之境，就连天地戒规都认为他已消散，却不知他竟凭着那点衰弱的力量漂游在三界，他去苍泽山，白泽也已然衰老，但不同的是，白泽却还有后代，无寿却顶着个无寿的名号，不知还要多少个沧海桑田方能消散。

白泽将最后一点天地神力给了无寿。

无寿看着玉骨衣一族在蛮荒艰难生存，看着神鸟一族日趋衰弱，天地戒规上道：变化无常。

后来，无寿又陷入了沉睡，再醒来时，天界已多了许多新的神仙，三界也有了常序，他却只能游走在三界之外了。

无寿道：“你终究还是察觉到了。”

黎君鸾道：“你就该装的再像一些。”她此时真正感受到了神魂的疲惫，干脆盘腿坐下，强行打起精神来：“你游走在三界外，还能探查到重天之境？”

无寿默了默，才道：“你当初取来扶桑木之时，无量趁机联系上了我。”

黎君鸾道：“三万年前？”

无寿道：“不，还要更久。”

当初三万年那套说辞本就是他搪塞失了记忆的黎君鸾的，他应当是七万年前就接触到她了。

黎君鸾那时是青鸾帝君，她身上有神鸟血脉，因而无量想自她身上下手。当初的天帝、凤蘅都在无量的掌控中，只为了在她身上种下一朵七绝花。

青丘之女、神鸟之后，断绝了七情六欲，便是一个极好的容器，足以容纳下天道。

无寿一开始并没有应下无量，也不知无量的真正目的，只是单纯觉得无量在天地戒规下动作，似乎已不复当年那副公正的模样。

他打探了许久，直到后来留在了这玉龙之中，他才察觉到君鸾身上有七绝花的印记。

那是融入了天道神思的种子，只会将她的情欲全都吸取，将她变作一个真正的断情绝欲的神君。

无寿因而联系上了冥界，孟婆当年是自天界打落的神君，曾入过重天之境，因而与无寿很快一拍即合，在三界之外寻方设法将七绝花的封印解开。三百年前七绝花已开两瓣，君鸾决心入凡界，在凡界至少无量要顾及天地戒规，无法在人界动作。

无寿叹道：“你将自己的记忆全都封入了七绝花中，如今只开了四瓣，我与孟婆原不想这么快说与你的。”

黎君鸾道：“说与不说我都已猜到了。”她思索了一阵，道：“之后去蛮荒，要做些什么？”

无寿道：“蛮荒、昆仑、蓬莱、桃花源皆独立在三界之外，你还记得四方神封吗？”

黎君鸾摇头。

混沌出生时的污浊自然不止有重天之境镇压，更有四方神封封印，当年天尊将玉骨衣一族贬落至蛮荒也是此故。蛮荒距人界最近，昆仑、蓬莱、桃花源分居三方，人界居其中，其下封印着万千污浊。

无寿道：“无量似乎想利用四方神封，重铸三界。”

黎君鸾低笑一声：“它倒是敢想。”

无寿又道：“无量之所以会这般想，实则是天地戒规为平衡三界。”

人界云霆门仙势已显，保不准再过个几万年就能独立出人界，成为第五个诸如昆仑蓬莱之境，魔界与天界保持着表面和平，而神族接连衰落。天地戒规的存在本就是持衡三界，以求长久。

黎君鸾有些昏昏沉沉，声音更低了：“无量确实有受天地戒规诱导，但天道被引诱动了三界事，已生祸端……”她支撑不住，神魂已然陷入昏睡。

玉龙内一时寂静，继而自扶桑木中浮现出一道灵光，一袭靛青衣袍的无寿看了眼黎君鸾昏睡的神魂，抬手召出一个灵阵来，先是长杖，继而是一袭黑衣，正是孟婆墨梨。

无寿俯身轻点黎君鸾神魂的眉心，墨梨看了一眼，道：“已要开第五瓣了。”

无寿并未对黎君鸾全说真话。

他与孟婆如今正想着法子减缓七绝花的盛开。

黎君鸾下凡一遭，随着七绝花一瓣瓣盛开，身上当年冰冷无情的影子已愈来愈看不见了，但无寿与孟婆也正担心这个。

有了情，便有了牵挂。

黎君鸾向来不是个为苍生的人，她当了帝君，中了七绝，也只是养成了一副无情的躯壳，她不似东华随天地而生，又不似无寿有护三界的心。

她如今的性子，说是另一种意义的无情也不为过。

墨梨道：“我们该找司命了。”

无寿面上带着踟蹰。

墨梨道：“若是不查花彧，任由他再留在她身边，七绝花只会开的越快。”

无寿犹豫着道：“若是找了司命，无量便也知晓了。”

墨梨垂着眼睫看着黎君鸾的神魂：“那又如何？它终究不能下手。”

无寿犹豫许久，才道：“他们身上分明一丝缘线也没有……”

这是无寿无法理解的，天道可窥天意，也可看见两人身上的缘分纠葛，可在他眼中，花彧与黎君鸾分明一丝相连的缘线都没有。

墨梨淡声道：“走罢。”

黎君鸾也许是撑了太久，以致于此番神魂一沉睡，便接连不断的做起梦来，似乎要将这么多年的事全都再梦一遍。

在梦里，她听见母亲与另一个人说话。可她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没有记住。

她好似一个人走在一片苍白的无边无尽的空间，耳边是很多人的低语，她一句也听不清。

——第二卷 拂衣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