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走廊台阶上,李沛儿犹豫地看着那道身影。
那个女生已经走挺久了,甄明珠却一直站在原地,状若发呆。
她怕她状态不好,又担心自己打扰到她,更怕她自己贸然上去,说什么错什么,惹了她再徒增感伤。毕竟,她眼下的身影,已经特别让人难受了。
一分一秒,时间慢慢流逝……
等李沛儿都有些站不住的时候,甄明珠转身回来,到了她跟前说:“你回去吧。明天一早给导演说一下,就说我朋友出了车祸我半夜来医院了。”
“你一个人能行吗?”
甄明珠点点头,“嗯,病房里就能留两个人,有其他人陪我呢,你在这儿也没用。”
“可——”
想到先前那件事,李沛儿仍是犹豫。
天可怜见,她真的特别怕甄明珠出什么事。
甄明珠却没有心情多说什么了,抬手在她胳膊上拍了拍,上楼梯了。
军医大的神经外科就在住院部三楼,甄明珠没几分钟便上了楼,很快回到病房里。
见她回来,方老爷子从病床前的椅子上起身,对她说:“老了不中用,我今晚就不在医院里守着了。你们要有什么事,在外面唤一下他们俩,我随时都能过来。”
“好。”
甄明珠点点头,欠身说:“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她这是第一次见方老爷子,可先前和程砚宁住一起的时候,隐约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今天又听薛飞说了几句,知道眼前这老人便是方菲家里的长辈,心情还颇有些复杂。
这世上,喜欢程砚宁的,何止她一个人。
可,能被他喜欢的,却只有她一个。
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误会和波折,太多的隔阂和烦忧。时至今日,看着他这么安静地躺在床上,无数回忆涌来,让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好像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吧?
他出事,她牵挂陪伴。
在他们以往的相处里,出事的那个人永远是她,他一直照顾她。
先前那一次,她刺了他重伤,也没有管过他。
的确,她状态也不好,想起他便要崩溃,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极其煎熬苦痛。可在她沉浸于自己痛苦的时候,病床上那个他,是怎么度过的呢?
有没有怨她,恨她,跟她一样想不通……
一定是吧,所以他才逃避。
“坐下吧。”
边上,薛飞的声音突然打断她思绪。
方老已经走了。
病房里静了下来,就剩他们三个。
甄明珠侧身坐在了程砚宁床边的椅子上,小心地将他的右手抬起来,轻轻摩挲。
他右臂上擦伤倒不算严重,手背上插着输液针,白皙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盘根错节,分外明显。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都瘦了一圈。
不知不觉地,她眼眶又湿了,默默垂泪。
边上薛飞看着她的模样,纠结半晌,突然问:“赵嫣然和你说什么了?”
甄明珠一愣,回答他,“就一些闲话。”
那些事情,她当然不想告诉给一个男生。
薛飞却能猜到……
这一晚,亲眼目睹程砚宁出事,赵嫣然的心里防线全部崩溃,等她再见到甄明珠,该说的不该说的,估计一股脑全都说了,心甘情愿地退出。
甄明珠呢,心情更不必说了。
莫名地,他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上,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床边,都没去睡。
*
凌晨五点。
窗外天色微亮,纱窗里吹进来的晨风微凉。
程砚宁手术麻药散去,醒了过来。
头上的缝合伤隐隐作痛……
左边胳膊也是,疼痛很明显,他费力垂眸,发现手肘以下全部被白纱布包裹了起来。
薛飞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打着盹儿,昏昏欲睡。
另一边——
甄明珠两只小手摁着他一只手,就那么趴在他手侧,似乎也睡了过去。
这两人……
程砚宁哭笑不得地想着,抬眸看向了输液瓶。
液体即将滴完,就剩最后瓶口一丁点儿。
他出神地看着那滴答滴答的液体,一动不动地躺着,苍白的唇线轻轻地抿着,沐浴在投射进来的晨光和微风里,发呆。
查房的护士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病人醒了,两个陪护在打盹儿。
“完了?”
她看一眼输液瓶,开口道。
“啊!”
甄明珠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问。
一抬眸,对上程砚宁静静注视她的目光,她整个人更懵了,好半晌都没能发出一个音。
“拔了吧。”
程砚宁抬起右手,朝护士道。
声音颇有两分无奈。
护士一边给拔针一边教训甄明珠,“守着个病人都能睡着了,你们俩心咋这么大呢。这幸亏病人不算危重也早早就醒了,要是情况再严重点,出了事你们谁担待?”
她训人的时候,薛飞也醒了,一脸懵逼地发了几秒呆,才想起程砚宁出了车祸。
于是,两个人乖乖坐着听完了训斥。
护士一走,薛飞便问了程砚宁两句,随后去找值班医生。
病房里又剩下他们两个人。
甄明珠两手举高将头发梳理了一下,很快绑了一个高马尾,起身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疼。”
程砚宁说。
甄明珠愣了一下,脸色着急,“头疼吗?”
“还有胳膊。”
“你左胳膊擦伤比较严重。”
甄明珠安抚般地说了一句,轻声道:“头上缝了几针呢,麻药散了肯定会疼的。你要觉得受不了的话,我问问医生能不能给开上止疼药,好吗?”
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得像三月清晨的风。
脸蛋因为睡觉显露出一层薄薄的粉色,一侧还有在被子上压出的浅浅痕迹,显得娇憨迷茫。偏偏,还要打起精神照料他,浑身上下都笼着一圈温柔的光。
程砚宁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值班医生进来了。
“醒了的话就就没什么大碍了。先不要吃饭,一会儿护士会过来抽血,还有几项化验和检查今天一起做一下。上班后许教授过来查房,有什么不舒服的或者疑惑,到时候记得给说。”
值班医生简单地检查完并且询问了几句,确认他思维清楚,也松了一口气。
边上,甄明珠拧眉问:“感觉疼的话怎么办?能开止疼药吗?”
“伤口疼?”
医生扫一眼程砚宁,“伤口疼难免的,有一个过程呢。能忍吗?忍得住的话最好还是忍一忍,这也没什么其他办法。止疼药少吃为好。”
“知道了。”
程砚宁哑声说。
“不要吃饭。”医生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提醒说,“抽血之后也暂时不要吃饭,什么时候排气了再喝水吃饭。缝合用了麻药,清醒后直接进食有肠粘连的风险,会很麻烦。”
“知道了。”
程砚宁点点头。
医生又看向薛飞,“你再来一下,我把检查都开上,一会上班了你就先去预约。”
“哦。”
话落,薛飞又连忙跟了出去。
甄明珠在椅子上坐了两分钟,眼见程砚宁一直看着她,有些脸热,起身说:“我去洗漱一下。”
话落,她抬步进了病房中的洗手间。
昨晚程砚宁进了病房后,方明达买了些洗漱用品拿了上来。因而这洗漱倒也方便了很多,甄明珠拆开一个新牙刷,刷牙后又给手心里挤了点牙膏,用薄荷味的牙膏简单地洗了一个脸。
洗漱完,她顿时精神多了,出了洗手间,又想到方明达还和一个保镖在外面。
低头思索两秒,又对程砚宁说:“我出去给明叔说一声你醒了的事。”
“让薛飞去。”
薛飞正好回来进了病房,听见他这话连忙点点头,“我去吧。”
话落,人又走了。
甄明珠只得又坐下,守在他边上。
程砚宁拿眼看看她困倦的模样,好半晌,叹着气说:“趴下再睡会儿。”
“不用了。”
甄明珠连忙摇头,却呵欠连天。
程砚宁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又说:“今天得拍戏吧。”
甄明珠被他这么一提醒才记起白天要拍戏的事情,顿时为难了。
原本,她不晓得程砚宁什么时候会醒,已经预备请假了,可程砚宁比她预想中醒的早,眼下虽然头部和胳膊都有包扎,看上去人倒是挺清醒了。
这还不到六点呢,她完全赶得及回去拍戏。
尤其,今天是剧组重新开工的第一天,她要是请假,会给剧组上百号人带去超多麻烦。
一时间,甄明珠无比纠结……
程砚宁了解她性子,当然也明白她特别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拖累整个剧组停工的想法,声音低哑地又道:“我这边没什么事,再说也不是没人照顾。你去拍戏吧,别影响剧组进度。”
“可是我……”
不舍得,不忍心,想陪着你。
很多话,似乎仍旧说不出口,她心里很乱。
他们俩回到最初了。
回到了不曾因为赵嫣然引起巨大误会的时候,回到了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她无法接受必须斩断情丝分手的时候,可最初这个时候,她是想要远离程砚宁,忘掉他的。
动摇了吗?
因为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她不敢轻易开口,不想重蹈覆辙,更不敢在这冲动之下说出继续在一起之类的话。她很怕,这一次再开口,再在一起,再因为未来无法想象的无数问题,受伤,伤人。
站在原地,甄明珠渐渐地攥紧了指尖,许久,她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没事,我再待一会儿,等会给导演打个电话,让他们将我今天的戏份放在后面拍,许教授上班后查了房我再过去,来得及。”
“……那好。”
停顿了几秒,程砚宁说。
两个人说话的这工夫,方明达跟着薛飞进来了。
眼见程砚宁没事,方明达也着实松了一口气,很快,又出去给方老爷子打电话。
方老爷子比查房医生来的还早,垂眸扫一眼甄明珠,颇为无奈地叹着气问:“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以后走路上还是别打电话了,我这老骨头可经不住这么几次吓。”
程砚宁躺在床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让您担心了。”
他的神色间,有几分实打实的愧疚。
方老爷子却摆摆手,“赶紧养好身体才最要紧。”
“嗯。”
几个人在病房里说了一会儿话,许教授领着几个学生过来查房了。
一切处理妥当,上午九点半了。
病房里方老爷子和薛飞都还在,程砚宁学习实践的工程上也过来了两个人看望,他和来人简单地交谈了一会儿,抬眸看见甄明珠拿着手机发短信。
“明珠——”
程砚宁突然唤了她一声。
甄明珠连忙收了手机走过去,“怎么啦?”
程砚宁笑笑,“我这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甄明珠原本正在和李沛儿发微信,闻言便也没再推辞了,抿唇说:“那我下午再来陪你。”
“嗯。”
程砚宁流露出一个微笑。
甄明珠便抬眸看向其他人,腼腆柔和地说:“麻烦你们照顾他了。”
“应该的应该的。”
一众人连忙笑着说。
甄明珠又看了程砚宁一眼,这才离开了。
目送她出去,工程上过来的一个男人笑着道:“女朋友这么漂亮,都没听你提起过。”
话里含着两分善意的打趣,程砚宁轻抿唇,倒也没反驳。
心里有几分复杂情绪,变成一声轻叹。
实际上,他反驳也压根不会有人相信。甄明珠说话的时候,“下午再来陪你”而不是“下午再过来看你”,里面自然流露的熟稔,一般人没法比。而她对别人说的是“麻烦你们照顾他”,不是“那我先走了”,无形中将自己放在了程砚宁那一边。言谈举止里对程砚宁的关心,对旁人的感谢,都非同寻常。
这些,别人能感觉到,程砚宁自然更感受深刻……
他醒来需要休息,方老爷子和方明达放心了便又一次离去,留了方家一个保镖候在外面让薛飞差遣。工程上两个人看望过后也一起离去,只留下薛飞在病房里陪床。
上午做完两个检查,程砚宁挂上了吊瓶,薛飞去陪护床上补觉。
午饭的时候,李静晨、周赟和赵嫣然又来了。
薛飞被动静惊醒,打着哈欠坐起身,便听见李静晨问:“你们吃过饭了没?”
“没呢。”
薛飞道:“他还不能吃,我困得不想吃。”
“我下午在这看着,你好好睡一觉。”
李静晨说完,又补充,“想着别在病房里吃饭,所以没给你带饭,我们也没吃呢,要不咱们换着下去吃一下饭,中午应该没什么事吧?”
“应该没事。”
薛飞看一眼吊瓶,突然想.asxs.什么,问程砚宁:“我刚睡着了,你有没有排气?”
程砚宁:“……”
他沉默了一下,道:“你去吃饭吧。”
“咳咳。”
薛飞也猛地发现他当着赵嫣然问这个问题好像有点让人不自在,很快便打了哈哈就此揭过,走到洗手间里洗了一把脸,出来后,跟着两个男生一起下去吃饭了。
本来,李静晨是让其他三人一起去吃饭,奈何赵嫣然说她减肥,不吃午饭。
说是不吃午饭,其实就想和程砚宁单独相处。
因为她昨晚一度情绪失控,三个男生都有些纠结,最终眼见程砚宁并没有发表什么反对意见而方家的保镖还在外面守着,便也就默许了这件事。
三个男生一走,病房里顿时安静许多。
赵嫣然到了床边,轻声地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还好。”
乏善可陈的两个字。
他和甄明珠,对她的态度倒是一直如出一辙。
赵嫣然苦笑了一下,又说:“先前因为我造成了你和她之间一些误会,我昨晚都解释清楚了。算我对不起你吧,离间你们的关系。可我不后悔,我为自己争取过,虽然这手段不够光明,却都是因为太喜欢你了。”
“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程砚宁唇角轻勾,不无讽刺地说。
赵嫣然被噎了一下,紧咬下唇,半晌都没说出什么话。
这人似乎就有这样的本事,在她已经觉得心碎的时候,还要毫不留情地狠狠踩一脚,让她那颗原本已经残破不堪的心,再一次变得稀巴烂。
他这样的人,相处久了要将人逼疯……
胡思乱想,赵嫣然只觉得心如死灰,再也起不来任何涟漪。
她不说话,程砚宁更不可能说话了,一个多小时就在这种沉默里熬过去。
两点多一些的时候,三个男生回来了。
薛飞吃完饭又满血复活,也没让李静晨换他,于是,两个男生和赵嫣然又一起离开了。
整个下午,薛飞断断续续地补觉,程砚宁挂点滴。临近五点的时候,薛飞睡醒来正好听见他放了一个屁,也不晓得为什么,乐得笑了半天。
程砚宁一贯特别注意形象,讲真,彼此认识多年,他都没听见过人家放屁。
算得上有生之年系列了……
因为一个屁乐坏了的薛飞同学出门让保镖买饭的时候,在病房外碰见了循着地址找过来的万随遇,气度雍容的男人有一双潋滟流光的凤眼,身后跟着两个和他一样高大的随从。
得益于这两年网络迅猛发展,薛飞还真的认识这张脸。
国内房地产大鳄,万随遇……
他愕然半晌,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一行三人进了程砚宁的病房。
我天!
世界有些玄幻,薛飞很快地和保镖交代完,抬步回了病房。
房间里,万随遇正问程砚宁,“感觉怎么样?”
“还好。”
程砚宁式回答。
万随遇也深知他性子,不过,急匆匆赶回来,眼见他没事他也放心了许多,余光扫见薛飞进门,便侧身笑着说:“你是阿宁同学吧,真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大佬道谢,薛飞连忙说。
说完,又下意识瞥向病床上的程砚宁。
两个人同学这么久,他是见过程砚宁戴名表开宾利的,自然晓得他家室定然不一般。可事实上,同学这么久,他却压根没见过程砚宁的家长,程砚宁本人对此也从不提及,他当然也不好意思窥探人家这些隐私。
哪能想到他舅舅是万随遇……
再一细想,他朋友是华娱副总裁,忘年交出入都有保镖随侍……
自己这是晕乎乎地交了个什么朋友啊!
万随遇和程砚宁说完话,又去了医生值班室,两个随从倒是没有跟去,仍旧站在房间里。
薛飞也不晓得该不该热场,半晌,拿一次性水杯给两人从保温杯里倒了水递过去。
“谢谢。”
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
薛飞一愣,下意识地抬眸,多看一眼两个男人。
万随遇这两个随从似乎并非普通的保镖,其中一个刚才被程砚宁唤做力叔的,看上去沉稳可靠,有点类似于大老板心腹的气质,至于另一个……
薛飞觉得这个男低音的主人,容貌和声音实在不够匹配。
他开口说话的气场实在太足了,有一种奇异的难以言说的魅力,是那种一开口便能吸引人目光的嗓音。可惜那张脸,黯淡无光,皮肤粗糙,扔进人群里能瞬间被淹没。
牙齿倒是挺白,还很整齐,能去给牙膏拍广告。
还有握着纸杯的那只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有着保养的痕迹,莫名地眼熟,让他脑补出一部历史大片宣传海报里,九五之尊搭在龙椅上的手。
最后……
宽肩窄腰长腿翘臀,他有一副远胜于普通人的完美倒三角身材。
越打量越奇怪,薛飞又不受控制地去看那张脸。
男人深邃的眼眸对上他,里面藏了星辰大海。
这……
“薛飞。”
程砚宁的声音,突然让他思绪断片。
薛飞“哦”一声,抬眸看向程砚宁,听见他说:“给我倒点水。”
一时间他也反映过来,自己实在有些过于失礼。
瞥开视线,薛飞连忙去倒水。
程砚宁见他不再看,心里长舒一口气,抬起眼眸,默默地看了楚江一眼。
被各大导演称为“连汗毛都会演戏”的楚影帝几乎不存在普通明星那般走在路上都会被围观的烦恼。他自有一套炉火纯青的化妆技术,只要他乐意,能随时以各种面孔出现在你眼前。
对此,程砚宁这个做晚辈的,除了尽量帮人遮掩,再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