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书房里说了十几分钟话。

甄明珠再下楼的时候，李娇已经吃完饭了，坐在餐厅里发愁。

“明珠。”

眼见她下来，李娇顿时松了一口气，朝边上的阿姨道，“这下去煮吧。”

“哎。”

阿姨应了一声，这才去煮馄饨。

甄明珠坐到了椅子上，有些歉疚地说：“对不起啊。”

“没事没事。”

李娇握住她一只手，叹气道：“你呀，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嘛。做什么都不声不响的，有了情绪还自己扛，时间一长人怎么受得了，要憋疯的。”

“也没什么事。”

在韩志新跟前吐露了心事，甄明珠想起来还有一丝后悔，感觉自己想退学的理由蛮可笑的。

她不想再提程砚宁了，便打起精神问李娇，“宝宝今天乖不乖？”

按着年龄，李娇算得上高龄产妇了，可因为她一直以来有坚持锻炼美体，身体素质不错，再加上吃得好睡得香，精神状态和营养摄入都远比同龄人好很多，因而这一胎怀的挺稳，四个月就有胎动了。

怀孕以后她不像以前那样天天追剧，最爱做的事情变成了数胎动以及隔着肚皮给孩子念故事书，只要甄明珠在家，她还会不厌其烦地将一天的感想和甄明珠分享，各种佐证宝宝聪明乖巧。此刻，听见甄明珠的话她顿时笑起来，道：“乖啊，胎动的可规律啊，尤其我一摸他，还晓得回应我。”

“……我摸摸？”

甄明珠犹豫了一下，问。

“行啊。”

李娇穿了很宽松的雪纺裙，闻言便握着她的手隔着一层衣服放了上去。

李娇的肚子圆鼓鼓的，她的手心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屏息凝神许久，感觉到自己手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踢了一下。

“真的诶。”

甄明珠一愣，不可思议地笑了。

“我就说他很聪明吧，以后让他跟你一样，念云京大学。”

李娇笑着说。

先前，哪怕她三十几岁了，仍旧有一股子少女感，可眼下因为这意外而来的一个孩子，她突然变得柔情似水起来，身上一股子准妈妈的孕味。

甄明珠轻轻地“嗯”了一声。

“所以呀，可千万不能一时冲动退学了。你说你念书十几年不就为了最后这一纸文凭吗？就说进娱乐圈吧，其实我不反对你进娱乐圈，就你这长相，不当演员那才可惜。可我也不赞同你就为了眼前的一切放弃学业了。你能保证你一辈子就想当个演员吗？就算是当个演员，那你要红了以后，这云京大学高材生的背景，不得牛逼爆了？”

“噗——”

她最后一句话，惹得甄明珠忍不住扑哧笑了。

“笑什么，我说认真的呢。”

李娇没好气地推了她一下，“学习好在哪里都吃的开，国内这社会就这样，大家对知识分子文化人有一种骨子里的崇拜。就万随遇那外甥啊，圈子里那些太太们现在提起他哪个不交口称赞，就因为据说他是高考状元来着。对了，前些天还有人在我这旁敲侧击呢，问你们什么关系呢。”

甄明珠：“……”

李娇没注意她脸色，想了想又感慨：“别说，他那相貌气质在云京这个圈子里都少见诶。尤其再有那么一个舅舅，本身还那么优秀。幸亏我怀孕一开始没怎么出去，要不然不晓得被追问多少次了。还有你啊，说起来脑子也秀逗了不是，上次明明可以趁着给人家洗西装交个朋友的……”

“韩伯伯没给你说吗？”

甄明珠突然问。

“什么？”

甄明珠抬手接过了阿姨送上的馄饨，轻声说：“我们先前交往过。”

李娇：“……”

有那么几秒，她整个人是懵的。

甄明珠一手拿勺子舀着馄饨吃，耳听她许久没反应，偏过头看了一眼。

李娇的嘴巴里能塞个鸡蛋，也就因为她看过去整个人才回过神，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你们？”

“嗯。”

“天呐——”

震惊半晌，李娇无比纳闷地问：“那怎么就分了呢！”

“因为很多事。”

“……你爸爸的事？”

李娇迟疑。

甄明珠摇摇头，“不是，我爸出事以后就是他带我来云京的。我来韩家之前，我的一切都是他在照顾。甚至我最开始念云京四中，也是他托人让我借读的。”

不晓得为何，耳听着李娇的柔声细语，她突然又有了倾诉的欲望。

“那最后？”

“就发生了很多事吧，彼此都累了。”

“然后就分了？”

“我……”

甄明珠嘴唇动了好几次，低声地讲了那一夜。

“天——”

李娇都没办法形容她的心情，许久，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甄明珠握着勺子的手指紧了紧，好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娇眼见她手指在抖，连忙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

甄明珠抿抿唇，将涌上的情绪全部又压了下去。

一下子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李娇又沉默了好一会，若有所思地说：“按你这么说，他对你的感情根本没得挑啊。就上次在宴会上对你那副样子，应该不会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吧？他也有错。”

“可是回不去了……”

“怎么回……”

李娇未出口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头。

她怔怔地看着甄明珠。

就在她刚才开口的瞬间，女孩一颗泪砸到了碗里。

“年前我和孟总一起回来那天，的确是他将我从医院送回来了。那前一晚，程砚宁和一起出国当交换生回来的女生进酒店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出来……我……我亲眼看见的……”

“……”

又过去许久，李娇说不出话来。

“他喝醉了就是那样的，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脾气很差。那女生一直都喜欢他，长得也算挺漂亮，跟他同专业同班，经常都一起出现，后来还陪他出国。他说去酒店吧，我也是亲耳听见的，我当时就在他后面灯牌那站着，他都没看见我……”

“那你怎么不上去给他一耳光呢！”

李娇义愤填膺地问。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自己说要分手的。”

“你这……傻子啊你！”

李娇被她气得没脾气了，半晌就说出这么一句话。

甄明珠抽了张纸巾擦掉眼泪，也不说话了。

好半晌，李娇叹一口气，问她，“就因为这个想退学？”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那你心里还有他吗？”

“我不会和他再在一起的。”

李娇：“……”

这样纠结下去，早晚得成神经病吧？

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李娇试着给出建议，“要我说啊，你要是还喜欢他那就表明心迹。人这一辈子好几十年呢，谁还不犯一点错了？你也说了嘛，那一晚上他喝醉了，酒后乱性这种事发生了那也没办法，能原谅就大大方方地揭过去，两个人在一起也别提了，时间一长那也就过去了。”

甄明珠摇摇头，一副完全不赞同她说法的样子。

“可你要过不去这个坎……”

后面的话，李娇没有再说下去了。

甄明珠自然也能明白。

正因为明白，所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一次走进了死胡同。

“哎。”

李娇叹口气，让阿姨过来收了碗。

一直压在心里最隐秘的事情就这样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出来，甄明珠虽然觉得自己很丢人，近几天来压抑沉闷的心情却得到了缓解，最后，突然就不想去医院了。

回到房间，她给安姜发了一条道歉短信。

原本她也还没预约挂号，安姜性子一贯随和，打电话聊了几句，揭过了这件事。

不过，甄明珠仍是暂时没有去学校。

星期天在家里休息了一天，跟着李娇一起学插花，日子很随意地打发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便睡到了十点多才起床，洗漱完下楼吃了饭，又在中午给泰迪洗了一个澡，闲来无事，便开车在小区附近练习。

李成功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甄明珠自我调节了两天，情绪好了许多，接通电话笑着道：“喂。”

“甄甄你在哪儿呢——”

李成功的声音带着一股子酒醉后的颓废。

甄明珠一愣，问他，“你喝酒了？”

“我分手了，”李成功的声音里染着一股子浓重的哭腔，“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嗝……你说她为什么跟我分手啊，啊！我哪里对她不好了！”

“……你在我们学校门口？”

“你赶紧过来啊——”

“行行行，你别冲动啊。”听着他声音甄明珠都着急上火，急声道，“就等在那，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到。”

“快点——嗝——”

话落，李成功那边掐了电话。

一阵嘟嘟嘟的忙音传来，甄明珠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在她认识的人里面，李成功和程砚宁一样，都属于酒品不好一类。

收回思绪她也没回家了，给李娇打个电话说了一声，开车直接往学校走，路上担心的不行，纠结半晌后，她在等红灯的间隙拨通了余明安的电话。

“怎么了甄甄？”

余明安说话声音压得极低。

甄明珠一愣，“你在上课？”

“有事啊？”

甄明珠想了想，仍是告诉他，“有个事想找你帮忙。”

“公共课不要紧，你说。”

“就，”甄明珠有些郁闷地告诉他，“李成功喝醉了，人在咱们学校门口呢。他喝多了酒品不好，我担心他出事，可我现在还在开车来学校的路上呢，你能帮我先找一下他不？”

“你在开车？”

余明安迟疑着问。

甄明珠嗯了一声，“得一会才能到。”

“行了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出去找他。”余明安说话间将自己的书本合上推到了边上舍友跟前，从后门溜出去便提高了音量训她，“你开车着就别打电话了，注意安全，慢点。”

“谢谢啊。”

“好了挂了吧，注意安全。”

余明安话音落地又催了一声，快步下楼梯。

甄明珠放下心来，挂了电话。

有余明安出去找人，她顿时没那么紧张了，一心一意开车。

好在晚高峰还没到，五点多的时候，她将车子驶入了学校附近一个酒店的露天停车场。

“欢迎光临！”

迎宾小姐热情万分地喊了一声。

甄明珠朝人笑笑，快步跑到了电梯口，上楼找人。

余明安开了一间房，将李成功弄进去便给她说了地方，房门也虚掩着。

甄明珠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听见了洗手间里一阵痛苦的呕吐声。

“人在里面呢。”

抬眸看见她，余明安叹着气说了一句。

甄明珠抬步到了洗手间门口，映入眼帘的便是李成功抱着马桶狂吐的模样，她不忍看，转个身又出去，找了热水壶，先接了半壶水烧上。

“甄甄——”

洗手间传出一声嘶吼。

甄明珠又进去，问他，“你这喝了多少啊？”

“你说她为什么要分手？啊！为什么要分手！怎么就这么狠心！”

甄明珠：“……”

“我对她多好，事事都依着她顺着她，她还想怎么样！”

甄明珠：“……”

“你说她是不是看上其他人了？约会都没时间？我他妈就不信了！什么意思啊她什么意思！觉得我这辈子就非她不可了是不是！我告诉你，追我的女生多了去了！”

“你醉了，别说了！”

甄明珠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扶着他趴到盥洗台上。

李成功拧开水龙头灌了一口水，又道：“甄甄我告诉你，追我的女生多了去了！”

甄明珠将手里的毛巾直接拍到了他脸上。

李成功两手捂住毛巾，突然就那么滑坐了下去，靠着浴室柜大哭起来。

甄明珠+余明安：“……”

半晌，两个人一起到了阳台上。

李成功嚎了一会儿，又在洗手间大喊：“甄甄——”

甄明珠抬手掏了掏耳朵，不想理他。

“还挺好的。”

边上，余明安突然说了一句。

甄明珠扭头看过去，“什么挺好的？”

“就他这性格，挺好的。”

余明安笑笑说。

可不是挺好的吗，发泄起来也酣畅至极，高兴了就大笑，难过了就大哭，生气了就大骂，从来不将情绪积压在心里，无数人艳羡，却做不到。

甄明珠“嗯”了一声，抬步又去了洗手间。

李成功哭够了，又自己爬起来在水龙头下洗了脸，转身往她身上扑。

甄明珠堪堪扶住他，和进来的余明安一起，将他放到了床上。

醉鬼躺上去不折腾了，甄明珠便松了一口气，问余明安，“多少钱？”

“什么？”

“房费啊。”

余明安一笑，“不用了，好歹同学一场，小忙而已。”

“那……”

甄明珠话一出口，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

余明安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去阳台上接电话了。

“记着呢。”

“可以到。”

简短的几句话说完，他折回室内，朝甄明珠笑笑道：“社团里要聚餐，我就不多待了。”

“行，也没事了。”

余明安看一眼李成功，想了想又说：“有事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

“好。”

甄明珠点点头，将他送出房间。

余明安走了，房间里李成功其实也没睡，闹过了吐过了大哭过，又开始默默垂泪。

甄明珠也没打扰他，坐在阳台的沙发上吹风。

“甄甄——”

“别喊了，追你的女生很多，我知道了。”

“甄甄——”

“甄……”

甄明珠走进去，站在他床边问：“没完了啊你？”

“你说她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不是。”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她。”

甄明珠默了一瞬，抬手在额头上挠了挠，又往阳台上走。

“我李成功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她长得也不咋地好看啊，牛气什么。”

“约个会跟菩萨似的，请都请不动。”

“以为我没人要是不是？”

“我明天就带一个靓妹过来让她瞅瞅。”

“带啊。”

甄明珠没好气地接了话茬，“最好现在就去带，带上十个八个，正好彻底一拍两散。”

“你到底是谁的朋友啊！”

甄明珠吐出一口气，“你说的是气话还是心里话？”

“当然是——”

李成功憋住嘴角，不说了。

甄明珠叹口气，坐到他床边，许久，道：“是因为你妈的缘故。”

“关我妈什么事啊！”

甄明珠抬眸看向他，笑容有些冷，“过年那一次，你妈和你一起去灵珊家里。说是去拜访人家父母了，其实是示威去了。大概意思就是他们家家境配不上你吧，让灵珊知难而退。不过当然，你妈那个人是不会说什么重话的。可我觉得她其实一个脸色一个眼神就能让灵珊她爸妈无地自容了。你妈不同意，这就是你们分手的原因。”

“怎么可能，我妈前几天还问起她呢。”

李成功顿时酒醒了。

甄明珠微笑着看他，“那就要看你是相信你妈了，还是相信灵珊。或者说，相信我这番话。”

李成功看着她，安静了许久。

甄明珠抿住唇角，“你好好想想吧，撒泼也有个度。”

话落，她又抬步去阳台上了。

房间里，李成功彻底安静了下来。

*

余明安抬步出了酒店，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

屏幕上跃动的一个字让他愣了一下，一边走一边接通唤：“妈。”

“你在哪呢？”

顾援西的声音，温和无力。

“学校。”

余明安冷淡地说。

自从那天离开军区大院，他这一周都没过去，打电话倒是会接，也就这样一副冷淡疏远的语气。

顾援西在电话里叹了一声，也没拐弯抹角，直白地道：“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

“……”

余明安陷入长久的沉默。

“想知道吗？”

顾援西问。

“呵~”

余明安攥紧手机，用一股子难以形容的语气道，“说吧。”

“明珠是你小舅的女儿，我侄女，你表妹。”

“……知道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几乎都无法让他那颗心再起波澜了。

早在一周前，他已经从顾振南的语气里意识到了这早晚要接受的宣判，而在这之前，他也已经断了所有的退路，甚至都料理好了自己的情绪。

眼下胸腔里那颗心，死了似的。

“妈知道这件事你接受起来需要时间。可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你就得想开点，以后就将明珠当成妹妹看待。她是我们顾家的孩子，父女相认那也是迟早的事情。妈妈希望在这之前，你能整理好自己的感情。”

余明安冷笑，“他怎么当年不整理好他的感情呢？”

“安安！”

余明安吐出一口气，“好了，你该通知的也通知到了，我还有事，挂了。”

“等一下。”

男人沉稳威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明珠是你表妹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她。”

“怕她不认你吧？”

余明安冷笑，“她不可能认你的。”

“这些不用你操心。”

“……”

余明安一咬牙，直接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