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

袁家，灯光明亮的书房里。

甄明珠随手合上书页，声音淡淡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吧，十点了。”

乖学生袁浅第一时间去看手机。

十点整……

他有些无语地看了甄明珠一眼，“你当真的啊？”

甄明珠挑挑眉，“嗯？”

“就每次一分钟也不多讲。”袁浅说起这个心情还有些复杂，嘀咕道，“准时得跟机器似的。”

甄明珠笑笑，“回去晚了怕遇见色狼。”

袁浅：“……”

他平时是挺能逼逼叨的性子，可没想到，每次在甄明珠跟前，总能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郁闷地翻了个白眼，甄明珠却没磨蹭，收拾了包预备走。

袁浅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也不晓得为什么，小姐姐今天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虽然讲题的时候依旧耐心细致，说话的时候也会笑，可是感觉起来，那笑容并没有到眼睛里。

她平时笑起来是非常好看的，大眼睛微微弯着，星点的亮光透出来，显得瞳仁又黑又亮。

“那我走了。”

就在他打量的这时候，甄明珠起身开口说。

“那我送送你。”

话落，袁浅也跟着起身了。

甄明珠没推拒，背了包出了书房。

谁能想，两个人走出去到了屋门口，甄明珠刚一开门，一个高大的人影跌了进来。

“唉我去！”

袁浅快步上去扶住了自己老爸，蹙眉道：“喝这么多！”

酒气扑面而来，甄明珠眼看着男人因为喝了酒而显得分外潮红的面颊，下意识地往边上退了一步。

袁深刚才应该是倚在门框上正要开门，因为她在里面正巧开门的缘故，他整个人跌进来的瞬间将钥匙和包给扔在了地上，一个落在了门里，一个落在了门外。

眼看着袁浅抑郁地将男人给扶进房里，甄明珠弯下腰，捡了钥匙和包给拿进去。

“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喝成这样！”

主卧里，传来少年斥责的声音。

这父子俩的相处方式不像父子，更像兄弟，压根没一点顾忌。岳灵珊说前面做兼职的学姐压根没见过这家里的女主人，一直猜测这是单亲家庭，所以袁浅缺少教养，毛病很多。

甄明珠正胡思乱想，听见里面又是一通大呼小叫。

“呕……呕……”

洗手间里，传出男人痛苦的声音。

甄明珠默默地叹了一声，走去主卧门口问：“你爸没事吧？”

“没事没事，反正也喝不死。”袁浅似乎见惯了老爸这个样子，说话间从房里走了出来，颇有些不耐烦地道，“他吐完了睡一觉明天自己就醒了，没事儿，你回吧。”

甄明珠耳听着洗手间里传来的声响，犹豫了一下问：“你们家有牛奶吧？”

“冰箱里有，怎么了？”

“醉酒的话喝杯热牛奶，胃里会舒服点。”

“……哦。”

袁浅应一声，催她，“知道了，你回吧。”

“那你给他热杯奶。”

“恩恩，知道。”

少年的声音，非常不耐烦。

甄明珠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出走，路过厨房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停步走了进去。

她对袁浅不太放心，又觉得袁深给自己的薪酬的确很丰厚，眼看他醉酒回来又那么痛苦，她顺手热杯奶给他，浪费不了几分钟，也算是一点回馈。

眼见她进了厨房，袁浅整个人都是有点懵的。

等他反应过来跟过去的时候，甄明珠已经给小汤锅里烧上了水，拿了盒牛奶放在边上等加热。

“你……”

袁浅想说，你走吧，我来弄。

可他这话刚一起头，又看见甄明珠从冰箱里拿出了一把小芹菜。

“干嘛呀你？”

“芹菜汁解酒效果很好，能缓解头疼脑涨，对酒后脸红的人尤其适用。”甄明珠头也没抬地在水龙头下冲洗了芹菜，扭头问他，“家里有榨汁机吧？”

“……哦，有吧。”

袁浅点点头，开柜子给她将榨汁机找了出来。

他们家厨房很大，L型的整套橱柜看上去一尘不染的，甄明珠原本还觉得两个男人在家里肯定很少做饭呢，哪能想，柜子一打开，各种锅具应有尽有。

开了榨汁机之后，炉灶上的水开了，甄明珠将盒装牛奶扔了进去。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甄文的应酬非常多，回来的时候身上也经常带着酒气，厨房里的阿姨就特别喜欢给他榨芹菜汁熬养胃粥，后来她住了韩家，韩志新也时常喝了酒回来，李娇会十分贴心地给他温牛奶……

似乎，每一个醉酒回家的男人，总能得到比平时更细致的照顾。

除了她。

程砚宁唯一醉酒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失手给了他一刀。

她不是故意的。

那把水果刀之所以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是因为她一个人单独在家的时候多一点，偶尔外面有什么动静总会让她觉得不安，所以刀子能让她觉得安全。

那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工具，不是为了伤害他。

莫名地，甄明珠开始发呆。

袁浅耳听着锅里开水咕咚咕咚沸腾的声音，连忙越过她关了火，回头却瞅见她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盒子都给煮软了。”

袁浅用漏勺将牛奶给捞出来，看着她道：“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

甄明珠笑笑，“用剪刀剪开倒碗里，给你爸端去吧。”

袁浅因为她这话足足愣了好几秒，没好气地道：“你真当我是白痴啊，这个还用教？”

甄明珠：“……”

她目送着袁浅端了牛奶走出厨房。

手边，榨汁机还在工作。

她看着飞速运转的榨汁机叹了一口气，弯腰从柜子里拿出了电饭煲。

等袁浅再回来的时候，便发现电饭锅已经放在了柜台上，边上还有一个小碗，甄明珠朝他解释说：“水我都添好了，你明早起床后将碗里这些倒进去，扣上盖子按一下煮粥键，你爸醒来就能吃了。”

袁浅：“……”

他没说话，甄明珠又道：“榨汁机一会停下了，你倒一碗给他喝。”

“好了我知道了。”

袁浅有些无奈地说道，“快十点半了，我送你出去。”

“好。”

甄明珠笑笑，跟着他出了门。

两个人下了楼，袁浅执意地将她送出了小区又送过了马路，停步后憋出一句，“谢谢了。”

甄明珠摇摇头，“不用谢，又不费什么事。”

袁浅撇撇嘴，没说话。

先前甄明珠说她做家教是因为缺钱，他一直觉得她开玩笑呢，感觉起来她应该是那种被娇养大的女生，可就在刚才眼看着她在厨房里一通忙碌，他才又重新审视她先前那个回答了。

甄明珠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抿抿唇难得柔声说：“你爸在外面工作也不容易，忙碌奔波应酬，说起来还不都是为了你？而且十五岁也不小了，你应该多体谅一下他，学着照顾人了。”

袁浅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有些别扭地道：“……昂。”

“那我走了。”

甄明珠拍拍他胳膊，转身走了。

“你小心点啊！”

“没事的。”

女生没回头，只举起一条胳膊，随意地挥挥手。

袁浅看着前面一路上都是明亮的灯，视野也很开阔，便没有再追上去。

在他的感觉里，这个小姐姐着实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她看上去永远都非常礼貌客气，但是最初给他的感觉其实是那种冷冷的不走心的，因而在她说要额外自己短信辅导的时候，他压根就不信。可事实上，她不仅每次都耐心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还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邀功和抱怨。她看着柔和耐心，刚才挥手的那个动作里，又带着一股子不羁洒脱。

她不像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女孩儿。

*

十一点。

甄明珠到了宿舍楼下。

宿舍楼十一点半关门，这一会楼下逗留的人都挺少了，她上楼梯的时候，感觉整栋楼都静悄悄的，也就她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越发显得楼层安静。

没一会儿，她便到了三楼。

回了学校便难免又想起今天的糟心事，甄明珠暗暗地叹了一声，先去洗手间。

水房里洗漱的女生还不少，她的出现却没有引发什么议论和骚动，大家都在满面潮红地议论另外一件事。

“你没见到啊，真是帅死了！”

“我第一次见学生会那些人穿正装诶，气场太足了。”

“学生会干嘛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啊，好像是秘书部和纪检部，刚才那一会在情人坡巡察了，哈哈，听说有一个男生当场吓得裤子直接掉地上了，估计这辈子得萎了。”

“啊不是吧，恶心死了，我才不信。”

“咱们学校还有这种事？”

“嗨，学校里几万人呢，还能没有几个渣，学习好不一定都是君子。”

“不过学生会还管人家小树林约会啊？”

“谁知道呢，以前也没听说，说什么整肃学风，程主席亲自发话领队的诶。”

“我知道我知道，咱们院那个沈芊芊挨上了，正在宿舍哭呢。”

“啊？”

“那会我就看她穿一条裙子下去的，这么冷的天人家就穿个风衣+裙子诶，真是骚的没边了，点名的时候还说人家甄明珠呢，就她天天钻小树林。”

“她穿裙子吗？天，那个掉裤子的不会是四班班长吧？”

“真是的话，我们院的脸都给丢尽了。”

“……”

女生们的议论声在甄明珠拧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戛然而止了。

她边上的女生抿唇看了她一眼，主动搭话说：“甄明珠你练过跆拳道啊？”

甄明珠愣了一下，轻声说：“没，我就是会一点防身术。”

“哦哦，像你这么漂亮是应该学学那个傍身的。就四班那个班长，色的很，平时就爱往女生堆里钻，我看你昨天摔得就太好了。还有还有，你知道沈芊芊的事了吧，昨天还在后面污蔑你今天就倒霉了，真是活该。”

“可不是，她和男朋友在小树林亲热被学生会逮了个正着，哈哈。”

“现在还在宿舍哭呢，以后指定没脸说你了。”

“对啊，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嫉妒你呢。”

有人起个头剩下人突然就围了过来，基本上还都不认识，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这一刻，甄明珠其实是有点懵的，看着眼前一张张陌生又友好的脸，好半晌才回过神，抿起唇嗯了一声，“我没往心里去，谢谢你们了。”

话落，她抬步出了公共水房。

目送她离开，有人叹气说：“长得太好有时候也够烦恼的。”

“就是，开学那天我在楼道里都见到他们家人了，她爸爸姐姐哥哥一起送她来的诶，男的帅女的靓，人家姐姐背的LV，家境这么好需要勾引谁啊。”

“啊，我听说那个是她后妈？”

“噗，那反正也是人家家里人啊！”

“不过她哥那天开的就是宝马，还是760li。”

“而且人家本来就是一班第一名诶，人还很低调和气，就外院那些不了解情况的跟着在论坛上起哄，也真是够够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就是，太侮辱人了。”

女生们气愤地八卦了一通，先后散了。

*

甄明珠若有所思地往宿舍里走。

还没到宿舍门口呢，听见了一道尖利的咒骂声，“我哭我的干你屁事，嫌吵滚出去！”

赫然是沈芊芊。

这个时间点，她哭起来的确很影响人。

甄明珠懒得去听她的声音，很快到了306，敲了敲门。

“门没关。”

里面传来林清的声音。

她推开门走进去，林清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都亮了，招呼董西琴，“快快快，给甄甄再说一遍，让甄甄开心开心啊。”

“对啊对啊，快说给甄甄听。”

孟晗的脸上也一扫先前的愤怒伤心，紧跟着道。

甄明珠被林清推着坐到了自己位子上，想了想，问：“是沈芊芊的事？我在水房已经听说了。”

“那还得再听一遍啊，我们琴琴可是目击者。”

甄明珠取下包放在桌上，抬眸看了董西琴一眼。

董西琴已经换了正装，此刻穿着睡衣刚将脸上的面膜撕掉扔在垃圾桶里，对上她的视线便笑着说：“就今天晚上，学生会秘书部和纪检部去情人坡巡察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逮着沈芊芊和她那个四班的男朋友了，哈哈。”不等她说完林清便迫不及待地道，“沈芊芊那个妖精，约会去穿的风衣和长裙，结果四班那个就兽性大发地把她摁在树上摩擦了，最后倒好，被手电筒一照直接给吓傻了，我估计这辈子都得留下阴影了。还有那个沈芊芊，丢脸丢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这就叫现世报！”林清铿锵有力地总结完，忍不住还眼冒星光地补充了一句，“程主席就在今晚这个壮举之后一跃成了我的新男神，简直太给我解气了，哈哈。”

林清笑得无法自控，边上的董西琴却默默地看了甄明珠一眼。

甄明珠也在这时候笑了一下，那笑容，很难让人形容。

她分明只轻轻地抿起了唇角，可那微垂的眼眸里，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觉得好笑，又好像觉得感动，似乎是没有想到，那个人会做出这样出人意料又解气的事情。

她在这一天遭受的所有委屈，都因此烟消云散了。

是程砚宁吗？

她在这一刻，心里的那个人，是程砚宁吧。

董西琴不想去承认这个事，可心里这种强烈的直觉却无法压制，忍不住地，她又一次回想起这一晚上的事情。

起初，秘书部发短信通知说：“宿舍楼下超市门外集合，要求穿正装，带学生会工作牌。”

她换了正装下去，发现纪检部也在。

他们部长解释说：“程神说开学到现在学校里有些风气不太好，晚点要突击巡查纪律呢。本来这是纪检部的工作，我们秘书部跟一个人就行了，可他发话了那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你们一会跟着就行了。”

于是他们便全部跟着去了。

巡察的范围也就学校小树林那一片，那一片树木众多还有个人工湖，每到晚上便是情侣的首选约会地方，私下里，情人坡的别称便流传了开来。

沈芊芊和四班那个男生，是他们抓到的第一对。

反正就很巧啊，他们一群人刚走进那片地方，就遇到了他们两个。

手电筒照过去的那一瞬间，男生连裤子都忘了穿好，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沈芊芊也没好到哪里去，面目惨白一脸恐惧，好像电视上被捉奸在床的妇人一样。

秘书部女生略多，看见这场景各个都傻了。

纪检部那些学长倒是比较沉稳，一个两个交换着眼神半天却也没人说话。

程砚宁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口的，他面色冷冷地看了四班班长一眼，提醒说：“裤子穿好。”尔后，直接抬眸看向了沈芊芊，不留情面地发问：“学院、年级、姓名、学号。”

可怜沈芊芊，一向在学院里趾高气昂的，眼泪瞬间就滚出来了。

整肃校纪学风，这原本的确是学生会纪检部职责之一。可一般来说，哪有人这样上纲上线地去规范这些，大学生都是成人了，约会恋爱的不在少数，擦枪走火也在所难免。

可人家既然发话了，那沈芊芊挨顿批评记个警告什么的自然跑不了，要是旁人再说起这个事情由来，那她当真得在学校里丢尽脸面受尽嘲讽了。

想想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现在，董西琴回忆起他立在夜色里修长笔挺的身形，笼在细微光线里俊秀冰冷的侧脸，还是觉得心口有一种强烈的，让她几乎无法承受的不适感。

她仰慕的那个人，耍起手段来，师出有名不出过错，狠厉周全，让人心里发毛。

沈芊芊从昨晚开始针对甄明珠，到今天论坛上风风雨雨，这些距离学生会巡察不过十来个小时而已。他却能知道沈芊芊夜晚要约会这种私密事，能提前知晓她的约会地点，能找出完美借口和一大群目击者旁观，能带着人从容不迫一击即中，最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沈芊芊成为校内的笑柄。

这个污点笑料，恐怕得伴随她整整四年了。

就因为她欺负甄明珠。

这个猜测在董西琴心里发酵、发酵，等到她看见甄明珠回宿舍之后露出的这个淡笑，便肯定了，程砚宁和甄明珠，他们两个人绝对是认识的，私下还有无数纠葛。

无论他们那些纠葛是怎样的，那人对甄明珠的心，都深沉又火热，他一贯都是冰冷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却会为了她一点委屈，如此大费周折大动干戈。他对旁人，都是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无情排斥，对待她，却是春风化雨般的柔情回护。世间最让女生期盼的，莫过于这样一份感情吧。

甄明珠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