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都比平时阴暗许多。

甄明珠打车到了云景会所，一边上台阶一边用塑料袋将自己尚在滴水的折叠伞装了起来，拎在手里。

“欢迎光临。”

门口站着的迎宾小姐穿着紫色的旗袍，声音甜美地道。

甄明珠朝人一笑，抬步去电梯口，上楼。

昨晚她没睡好，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了秦璐的短信，抱怨她最近都见不到人影，邀请她今天下午出来玩。想到开学至今两个人的确少了联系，甄明珠便答应了下来。

电梯铃响。

她顺着走廊往里走，很快找到了包厢。

包厢门虚掩着，她没敲门随手就推开了，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了一下。

气氛僵持了一秒，李赫将伸在女生T恤下摆里面的那只手给拿了出来，颇为复杂地笑了一下，扭头朝高脚凳上正唱歌的秦璐道：“你姐们来了。”

甄明珠收拢思绪，淡笑着走了进去。

秦璐蹬一声跳下凳子，上前笑着埋怨说：“新学校就这么好，都快把我忘了。”

“刚开学比较忙。”

甄明珠回答她，尽量忽视落在她身上的两道目光。

男的不必说，自然是李赫。她刚才之所以愣住却并非因为介意，只是当真挺意外的，这些云京的公子哥，年龄小小便深谙逢场作戏之道，看上去还老练的很。至于那个女生她也见过，先前一众人在包厢里吃饭玩游戏的时候，她就坐在她们那一桌，只她没想到，她对李赫有意。

早知如此，她不该来的，徒增尴尬……

甄明珠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可，秦璐却压根未曾察觉她的情绪，或者说，她对自己好哥们表白没多久又拈花惹草这种行为已经习以为常了，因而只是揽住甄明珠要求先合唱一首。

甄明珠无奈地笑笑，“我都很久没唱过了。”

“那就选一首耳熟能详的！”秦璐话音落地，扭头朝阴影里的江洛喊，“《笔记》，《笔记》，给我切前面来。”

“你也就会唱这个。”

江洛嗤笑一声，帮着她选了歌。

前奏一响起，甄明珠手里便被塞了一个话筒。

她侧头看秦璐一眼。

秦璐这人没什么多余的爱好，就喜欢唱歌，不过她唱歌也就是图个乐子，调子并不准，因而一般人都很少和她合唱，而她特别热衷于与人合唱。

又一次，甄明珠叹口气，遂了她意愿。

“我看见天空很蓝，就像你在我身边的温暖。生命有太多遗憾，人越成长越觉得孤单。我很想飞，多远都不会累，才明白爱得越深心就会越痛……”

这是一首唱起来都觉得孤单的歌。

甄明珠其实有点弄不懂秦璐怎么就喜欢这个调调，她到如今，并不怎么喜欢这种戳人心的歌了。

一曲终了，甄明珠将话筒放在了茶几上。

“不喜欢啊？”

秦璐认真唱完，扭头问。

“就好久没唱，挺生疏了。”

“可惜你唱这么好了！”

秦璐颇有些抑郁地说完，话锋一转问：“最近怎么样啊？连个电话都没有。”

“就……还好。”

想了半晌，甄明珠给了一个无趣的答案。

她是真的觉得挺好的。

忙碌的课业、性格都不错的室友，遇到了几个老朋友，她也开始一步一步尝试着赚钱，一切都充实而丰富，正往最好的轨道上发展着。

可被人这么一问，她又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愁绪。

边上秦璐撇撇嘴，道：“其实今天不是我喊着出来玩的，洛哥和雅兰签约云腾娱乐了，我就想着顺便把你叫出来，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雅兰？

应该是刚才和李赫坐一起的女生了。

甄明珠抿唇笑了一下，“那是好事呀，云腾不错的。”

国内娱乐圈三大巨头，华娱传媒坐拥了半壁江山，当然是最好的。宋湘湘签约的盛世影音其次，可最初主打音乐方向，公司总部也不在云京。相比而言，总部就在云京的云腾娱乐发展势头也很好，公司内部各艺人之间的竞争也没有华娱传媒那么激烈，新人更容易冒头，是个好去处。

秦璐认可地点点头，“哈哈，对啊，所以一会洛哥请客，吃穷他。”

“你放开了吃。”

边上，素来话少的江洛接腔道。

甄明珠忍不住笑笑，低声说：“我去个洗手间。”

话落，她起身就往外走。

秦璐提醒：“包厢里也有啊。”

“习惯了去外面。”

甄明珠笑着说完，随手关上门，出了房间。

走廊里很安静，灯光暖黄，地毯细密，这一方隐秘的天地，完全隔绝了室外的风雨，却让人莫名地觉得压抑。

甄明珠觉得可能是天气原因，自从来了云京以后，她其实不怎么喜欢这样的风雨天，肆虐的风，冰冷的雨，暗沉的天色，一切都会加重人心理上的阴霾。

胡思乱想着，她到了洗手间，进了隔间。

也就在关上隔间门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而已。

这念头让她突然懵了一下，站着隔间里，看着门板发呆。

“喝大了？”

蓦地，外面一道女声响起。

甄明珠正觉得这声音耳熟，又听见一道男声，“妈的，他男女通吃啊？”

女声笑了，妩媚风情兼而有之，勾得人心痒。

是……宋湘湘？

空间狭小，甄明珠突然觉得难以呼吸。

她轻手开了门，突然听见砰一声，之后便是两个人吻在一起的声响。

这下，她比刚才更懵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其实能感觉到，宋湘湘变成熟了很多，先前看网页的时候，她也见过好些关于她应酬交际的照片。可她再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地方，宋湘湘会和人突然间吻到一起。

更让她意外的是：这种事还被自己给撞见。

莫名尴尬……

可她实在不想继续待在洗手间了，也不想继续待在会所里，她觉得哪怕出去吹点风淋点雨，她的状态也可能比现在好一些，会清醒，不至于这么闷。

甄明珠默默地叹了一声，结果，还是没出去。

一墙之隔，宋湘湘却完全不晓得她在里面，仰头和人吻在一起。

她是故意的……

刚才走出包厢的时候，她用余光瞥见潘奕在走廊里，因而才在微醺状态下故意勾人，就想扳回一局，让潘奕对她当年的心情感同身受一下。

这个举动，其实是非常可笑幼稚的。

且不说时隔许久，只她跟人吻一起，自己其实也并不占便宜。

一手拥着她压在墙上的男人叫孙可，他们同公司的艺人，也和她一样，近来颇有知名度，却算不上大火，两个人名气境遇相当，因而平时一起出活动的机会也多。

吻着吻着，男人火热的手掌滑进她裙子下摆。

宋湘湘因为这个触碰骤然清醒，正要将人推开的时候，对上了潘奕突然出现的脸。

“嗯……”

她微微阖眸，发出一声享受般的轻音。

也就在那一瞬间，压着她的男人突然被人扯住衣服后领甩得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后回神，气急败坏地吼，“妈的你干嘛！”

潘奕二话没说，抬手一勾拳。

宋湘湘回神后被他脸上的戾气吓了一跳，压低声音怒道：“潘奕你住手！”

潘奕侧头看她一眼，眉眼间依稀浮现少年时的桀骜。

宋湘湘有点怵了，压低声音，“我们都是靠脸吃饭的！”

“你他妈还有脸？！”

“滚你妈！”

宋湘湘在瞬间被他激怒，抬腿便踹过去一脚。

潘奕直接将她架了起来。

他一条胳膊直接从她两腿之间伸过去，就那样将她整个人架起扛在半空，尔后一脚踹倒刚刚挨了一拳的男人，快走两步将宋湘湘摔进了手边包厢的沙发上。

这变故就在分秒间，直将孙可看得目瞪口呆。

偏偏人家睬都不睬他，扭身直接踹上门，二话不说落了锁。

昏暗的房间里，宋湘湘扶着沙发坐了起来。

妈的！

神经病！

怎么不去死！

她在心里憋了一肚子脏话，看见潘奕越走越近的时候，却有点想哭。

当年她说过，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可没等到一辈子，她便在一次睡前路过主卧的时候听到几句父母的闲谈，猜测她的爸妈大抵在当时找过潘奕了。

虽然她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也无法确定，更没有问她爸妈当年到底对潘奕说了什么。可心里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慢慢地还是淡了，徒留一地感伤无法释怀。

直到那天遇见他，直到她和甄明珠打了电话。

她才晓得，他在那之后来了云京。

安城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那是一个得天独厚，自古都风调雨顺的城市，居住得太安逸，安城人大多恋家，甚少走南闯北，相比于出去，都更喜欢回归。

他身居异乡独自闯荡的这几年，应该并不容易。

该死的，哪怕到了这一步，她仍然会轻而易举地心疼他。

“噌。”

火苗升腾的声音。

潘奕坐在她边上沙发里，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他没开灯，进来后反倒不说话了，就那样坐在她边上，沉默地抽一根烟。

宋湘湘看着他，一肚子火无从发泄。

潘奕抽完一根烟，随手将烟头摁灭在茶几上，叹口气问她，“能不能别糟蹋自己了？这什么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我乐意，要你管。”

潘奕哼一声，“上次要不是我出现，你进去得脱一层皮。”

上次？

顾景琛？

宋湘湘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不阴不阳道：“你什么身份啊，内幕知道的还不少。我就算脱一层皮也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个屁的关系。”

潘奕扭头对上她，皱眉，“你怎么这样了？”

“我就这样啊。”宋湘湘忍住了心里翻涌的酸楚和怒气，“怎么，看见我发达了心里不爽？”

潘奕：“……”

沉默，又一阵压抑的沉默。

宋湘湘烦了，站起身就想出去。

拍裙子的一瞬间又想到潘奕刚才扛她的那个动作，回头就掐住他的脸，俯身说：“我警告你，下次别管我的事情了。容易引起别人误会。”

潘奕没拍开她的手，就坐在那仰头嗤笑，“你还怕人误会？”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激怒了宋湘湘。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充斥着压抑的愤怒。

可奇迹般地，她对上他，展现不出那般不管不顾的情绪了，因而她越发地俯低身子，看着他，轻启红唇，缓缓地吐出了一句，“怕呀，怕的不得了。”

“操！”

“潘奕！”

天旋地转，宋湘湘发出一声尖叫。

就在刚才她说话的瞬间，潘奕直接将手从她领口伸了进去，猛地将她拖拽侧身，压在了沙发上，而他一条腿，也在她尖叫的瞬间强势地压住了她的腿。

上下失守了……

宋湘湘一脸震惊地看着潘奕。

男人火热灼烫的气息直接扑了过来。

潘奕咬住了她嘴唇。

宋湘湘连扑腾带叫骂，渐渐地，没有力气了。

莫名其妙的，两个人在沙发上开始折腾，好像要发泄所有的怨气和思念。

最终结束的时候，宋湘湘一条裙子完全废了。

潘奕在她耳边问：“爽吗？”

“滚！”

潘奕却笑了，“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宋湘湘：“……”

最激烈的时候，他威胁她求他。

无耻不要脸！

宋湘湘简直想问候他祖宗，奈何身上实在没一点力气了。

她勉强穿着那条裙子坐起身，边上的潘奕却收了不正经的笑意，好心情地说：“我让人给你送衣服进来。”

“那真是谢谢你了。”

“宋小姐不用客气。”

宋湘湘：“……”

懒得再生气，她索性闭嘴了。

耳听着潘奕开始打电话，她心情又变得极为复杂，有点隐秘的被取悦的欢愉，还有点痛恨自己不矜持的糟糕，总归，她觉得自己一时间无法面对潘奕。

于是，穿上衣服之后，她很快离开了包厢。

脖颈上某些痕迹太重，她甚至没办法继续先前的饭局，直接去了地下车库，开车回去。

很庆幸的是：这一天她自己开了车。

很悲催的是：她刚坐上车，手机就响了。

经纪人许梦的情绪已经不能用发飙来形容了，隔着听筒整整训了她半个多小时，直到她终于受不了，直接挂断关机。

去年暑假到如今，入行一年有余，这是她第一次给经纪人甩脸色。

一只手扣着方向盘，宋湘湘突然就有点茫然。

云京这么大，她心情糟糕至极，却不晓得找谁诉说。

她的情绪，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可惜她连个朋友都没有。

她是考上了大学的，可惜却也不是什么重点大学，就云京某个普通二本院校的会计专业。她对未来没什么规划，当时选这个专业，完全是父母讨论之后给出的建议。

谁能想，她在暑假念头一起参加节目，红了呢？

一脚踩进娱乐圈，参加个商演都得按小时计费，入圈半年后便在云京四环内交了部分房款买了新家，平时还很有余钱孝敬父母，这对十八岁以前的宋湘湘来说，简直像白日做梦。

可是她做到了。

这种情况下，她还哪里有精力去好好上学，念一个未来压根不会去的行业？

高一期末考的时候，她已经挂了一溜红灯。

补考也没管……

胡思乱想着，宋湘湘只觉得烦，等红灯的时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瞥过副驾驶座位上安静的手机。

刚才是不是有点过了？

她想着这个问题，深呼吸，抬手又拿了手机。

开机，进通讯录。

她原本是想给经纪人回个电话的，可一不留神通讯录便拉到了底端，“甄甄”两个字映入眼帘。

对呀，她还有甄甄，甄甄在云京。

这念头一起，电话便直接拨了过去。

“喂。”

甄明珠的声音，淡而轻柔。

宋湘湘第一次觉得，原来人的声音也有这般治愈的功效，她听着甄明珠的声音，心情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笑着问：“甄甄你在哪呢？”

“我在外面。”

“晚上有没有时间呀？”

甄明珠晚上不用去当家教，闻言便说：“你有事儿？”

“就想找你聚聚。”

甄明珠略微停顿了一下，“我在香檀居。”

香檀居？

云京颇具特色的一个吃饭的好去处，人均消费上千，因为太有名，宋湘湘知道。她想了想，便开口道：“我知道那个，距离也不远，现在过来接你吧，我开着车。”

“那好。”

甄明珠笑了笑，说。

宋湘湘挂了电话，在下一个路口掉头。

香檀居和云景会所距离不远，她刚从那离开，眼下又折回去，因为下雨路上又堵，愣生生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甄明珠已经吃完饭出来了，站在路边等她。

远远地，宋湘湘隔着挡风玻璃看见她。

高挑纤瘦的女孩，撑一把淡蓝色的折叠伞，静静地站在秋夜的雨幕里。细密的雨丝在灯光下飘舞，她从雨幕里透出来的那张脸，笼了一层路灯光，分外柔和娴静。

柔和娴静？

宋湘湘对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词非常意外。

可事实上，撑伞静立的甄明珠，就给人这样一种直观的感觉。

她突然就觉得无比唏嘘了。

时间改变的何止她一个，她们都不是以往的模样了。

收回思绪，宋湘湘的车子也驶到了甄明珠近前，她随手按下车窗，大声喊：“甄甄！”

甄明珠从伞檐下探头看她一眼，露出个笑容，快步往她跟前走。

路边不能停车，她一边走着的时候便收了伞，拿出口袋里的塑料袋，将折好的雨伞放进了塑料袋里拎着，以至于坐进副驾驶的时候，头发微微湿了。

宋湘湘拿过纸巾盒给她，“快擦擦。”

甄明珠扯了几张纸擦头发，随口问她：“路上是不是可堵？”

“可不，平时四十分钟的路程，愣是走了一个多小时。”宋湘湘叹着气说，“还是安城好，节奏没有这么快，车子也还没有这么多，路况也好。”

甄明珠笑着点点头，算是附和她的话了。

宋湘湘又问：“明天上课吗？”

“明天早上九点多才有课，晚上可以不用回去。”

“那就最好了。”

甄明珠看着她，莞尔一笑。

宋湘湘对她这个样子其实有点不太习惯，可几年过去了，人早都变了，习惯这种事，自然也可以重新培养。因而她并未多说什么，一路只聊一些有的没的。

晚上十点的时候，两个人总算到家了。

甄明珠在门口换了拖鞋，抬步往里走的时候，突然问：“你买的房子？”

“对呀。”宋湘湘说起这个自然是高兴的，开口告诉她，“账户上存了一百万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压根没主意。还是许姐说，哦，许姐就是许梦，上次你见过，我经纪人，她建议我买房的。不过这地段这面积，全款的话少说得四百万往上吧，我就交了百分之三十的首付买的，眼下贷款还没还完呢。”

甄明珠忍不住环顾打量，许久，由衷地说：“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