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双腿交叠而坐，搭在腿面的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微微曲起，有一下没一下，无声地敲击着。

甄明珠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正好就瞧见他这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只以为他在想甄文的事，便也没说话，沉默地等着。

“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边上，突然传来男人的问话声。

甄明珠想了想，低声回：“乱糟糟的。”

贺元点点头，颇有些无奈：“你们家的事我晓得。你爸这一进去，杨岚怕是容不得你了。要不这样，你先搬到叔叔家来，我和你爸好歹朋友一场，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他这话说完，甄明珠微微愣一下，忍不住又打量他一眼。

心里有点感动的情绪发酵……

她对甄文的朋友圈不怎么关注，可这人既然能知道他们家的情况，说明和甄文交情匪浅了。难怪李叔第一个就想要过来找他，看来自己先前是有点误会他了。

毕竟当时有旁人在呢，他说话也不方便。

这样想着，甄明珠便长松一口气，婉拒说：“不用了，我有地方住。”

“外面哪有家里面自在？”男人温和地笑了一声，话锋一转道，“得，那这件事咱们稍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你爸这个事情。”

甄明珠连忙仔细地听了起来。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她郑重的神情取悦了贺元，男人微微一笑，问：“李坤能和你一起过来，想必该知道的你都知道？”

该知道的？

他上面有人的事？

甄明珠看着他嗯了一声。

贺元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一眼时间，道：“那咱们再等等，稍晚点我给你问问情况。”

“谢谢贺叔叔。”甄明珠抿起唇角，连忙说。

*

临近五点。

一众人到了皇廷会所外。

李坤停好车子便快步走到了等着的甄明珠跟前，询问：“车上说什么？”

“说是晚点找人问我爸的情况。”

“今天？”

“应该是。”两个人落到最后，甄明珠解释说，“车上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表，然后说再等等，稍微晚点问，应该是觉得上班时间不太方便吧？”

李坤看着她认真的小脸，松口气笑笑：“那就好，咱们先跟着等等。”

“嗯。”

话说完，两个人先后进了包厢。

几个老板都是中年男人，嗨起来的尺度自然并非未成年可比，眼见经理领着一行袅袅婷婷的陪酒小姐推门而入的时候，甄明珠整个人都呆了。

“给你开个包间休息一下？”

边上，突然传来男人温和的询问声。

甄明珠神色有些纠结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左右为难，想了想开口说：“不用了。我和李叔去车上等着吧。您要是忙完了叫我们一声，我们很快就能上来。”

闻言，贺元无奈地笑着说：“那边三缺一，李坤被叫去撑腿子了。”

甄明珠：“……”

圈子里这些老板，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对司机特别好。耳听着棋牌室砰砰直响的声音，甄明珠只得点头道：“真是太麻烦贺叔叔了。”

“哪的话！”男人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朝边上正往出走的经理道，“给这孩子开一个小包间，让她好好休息。”

经理闻言一愣，满面堆笑道：“知道了贺总。”

话落，扭头朝甄明珠：“跟我来吧。”

包厢门在身后闭合，甄明珠长舒一口气，跟上了前面的经理，进了一个整洁干净的小包间。

“谢谢啊。”

难得有个清净的地方，甄明珠笑着道谢。

“不客气。”男经理面含微笑地看了她一眼，又问，“需要果盘和小食吗？”

“不用了谢谢。”

经理点点头，抬手示意说：“房间里有纯净水，一次性杯子、电视遥控器和菜单都在桌子上。您要再有什么需要，打桌上电话就行。”

“知道了。”

关上门，甄明珠抬步坐到了沙发上，环顾四周。

看着看着就叹了一口气。

徐梦泽不知道醒了没？

秦远有没有挨家法？

李成功是不是已经去学校了？

甄文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以后，她要何去何从？

还有，程砚宁……

距离高考就剩下二十天时间了，自己这些破事，会不会突然被他知晓，影响他发挥？

蓦地，政教处办公室那一幕，又被她想了起来。

她竟然有一些后悔。

隐隐地，还有一点烦躁。

如果程砚宁因为她高考失利，她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老天保佑，希望甄文被抓的事情不要传到学校去，哪怕无可避免地传到了学校，也不要传到他耳朵里面去。可一旦学校有人知道，肯定会演变的人尽皆知，那要怎么办？

越想越乱，甄明珠起身在桌上拿了个一次性杯子，走到饮水机跟前接了一杯凉水。

半杯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不一会儿还哈欠连连、眼皮打架，感觉困得不行，索性脱了鞋，靠到床上去，继续想。

想着想着，她睡着了。

*

床好软。

整个人感觉陷在云朵里一样。

舒服的不得了。

几个念头接二连三地从脑海中划过，甄明珠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灯光刺眼，她下意识抬手去挡。

“醒了？”

正在床脚摆弄摄像机的男人笑着问。

“贺叔叔……”

三个字脱口而出，甄明珠才反应过来，这地方不对。

她明明是在会所包厢里睡过去的，可眼下这个房间比那个包厢大了几倍不止，周围的布置摆设也截然不同，让她一时间心里警铃大作，惊惧难言。

小姑娘一手掀开被子的模样实在好笑，贺元放开摄像机，朝她走去。

“你别过来！”

甄明珠看着他笑，只觉得脊背发凉。

太瘆人了……

感觉就像电视里的变态。

她在男人的笑容中，飞快下床，光着脚夺门而出。

耳听她声音越来越远，贺元收敛起唇角的笑容，转个身，慢条斯理地往外走。

这个家很大，甄明珠从跑出房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又觉得这地方一秒钟都不能多待，跑出去才是正事，因而看见楼梯的时候她就慌慌张张地往下跑。

可谁曾想，整栋别墅的装修风格在安城很少见，悬在半空的铁楼梯踩上去便会发出一串响。

这一连串蹬蹬蹬的声音，极大地取悦了守在楼梯下的贺元。

“啊！”

甄明珠被他神出鬼没的样子吓得尖叫失声。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贺元，一瞬间都忘了，他们家别墅也有电梯的，只是因为楼层不高，所以基本上都闲置着。

“喏！”

见她震惊，贺元扭头拿下巴示意。

甄明珠抬眸看去，发现了大厅一角的玻璃观光梯。

坐电梯下来的，不是鬼……

她猛地咽了一口唾沫，一手紧紧地抓着手边的铁栏杆，哭丧着脸说：“贺叔叔，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

玩游戏？

倒是个聪明的丫头。

男人没说话，紧盯着趴在扶手上的女孩。

也就在这一刻，甄明珠才发现，眼前这看上去温和随性的中年男人，有一双非常阴鸷深刻的眼眸，他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特别深沉精明的感觉。

“……还跑吗？”

许久，男人又流露出笑意，出声问。

“不跑了！”

“啊！”

男人惨叫声骤起，甄明珠一把推开他，往门口方向跑。

刚才两个人对视的时候，她已经暗暗观察好了位置，因而那踹向男人裆部的一下，用了全力。

可，等她跑到门边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了。

门内的两个把手上，锁链缠着一把锁。

“跑呀——”

一阵因为疼痛而扭曲的叫嚣，突然传到她耳边。

甄明珠吓得汗毛倒立，回过头去看，发现原本倒在楼梯口的男人不晓得何时站了起来，此刻一手捂着裆，面色阴沉，一瘸一拐地朝她逼近。

二话没说，甄明珠又飞快地跑向厨房方位。

该死，窗户外都有防盗网。

她心一沉，连忙砰一声锁住了厨房门，手忙脚乱地开始找东西。

半天，一无所获。

看着空荡荡的抽屉柜子，一股子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她。

怎么会这样？

李叔明明说这个人温和随性，上面有人，能帮忙的，可眼下，她竟是莫名其妙地掉到了这种地步。

李叔在哪？

他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吗？

有没有人来救她？

她感觉起来，贺元真的很像电视里的变态。

她会不会被先奸后杀？

无数恐惧残忍的案例从脑海中闪过的时候，甄明珠听见“咯噔”一声。

厨房门响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猛一转身余光瞥见水池里扔着一把水果刀，立马扑过去捡起来攥到手心里，这之后，就看着男人笼罩在厨房墙上的高大倒影瑟瑟发抖。

贺元没进去，倚在门框上，慢条斯理地道：“自己出来。”

“你别过来！”

甄明珠一转身，将水果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看到这一幕，男人意外地笑了。

“我告诉你，你这是非法拘禁，被发现要坐牢的！你赶紧将我放出来，我就既往不咎，不然的话要你好看！”

贺元的目光从她气势汹汹的脸蛋上移到微微打颤的腿上，阴鸷的眼眸渐渐变得幽暗，他看着这花骨朵一般的女孩儿，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细胞都在沸腾叫嚣。

这世上，有人爱钱，有人爱权，有人爱色。

钱有多少之分，权有高低之分，色自然也有三六九等。

眼前这小美人，稍加调教便是人间绝色，又这么鲜活好动，若得有情人，便能为他带来数之不尽的钱财富贵，就和他以往送出去的那些女孩一样。

不过，以往远没有如此大费周章过。

基本上都在他拍完裸照之后才会醒，各个无依无靠的，哭完了闹完了也就认了。

反倒是这一个，一点没遗传到她老爹的脾气，性子更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怒气冲冲直愣愣地就朝着你来了，让人看了就想狠狠降服她。

“你出去！”

饱含威胁的语调，拉回了贺元的思绪。

他没出去，反而一瘸一拐，逼近。

甄明珠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步步后退，喘着气说：“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杀人可是……”

“啪！”

一耳光扇飞了她后面那些话。

男人俯身，一把扯住她后背衣服将她拎起来，不以为然地笑：“死啊，怎么不死了？”

甄明珠灰头土脸地扭头看他，猛地朝他脸上呸了一口。

贺元大怒，一手压着她乱动的身子，另外一只手直接扯了领带，将她胡乱扑腾的两只手缠紧打了个死结，随意起身，手腕用力一扯，将她拖出了半米远。

甄明珠两手被扯得生疼，仰长脖子看着他，还想往起爬。

“刺啦！”

衣服鞋子从地上摩擦而过的声音。

“变态！”

甄明珠话音刚落，手臂拖过水泥地，传来一大片火辣辣的疼，顿时让她倒吸一口气。

“你配合点，我让你少吃点苦头。”

男人语调温和的这句告诫，让甄明珠忍住了一肚子脏话。

可，内心里的愤怒恐惧在她被从一楼楼梯上拖到三楼卧室，整个人神志涣散的时候，达到了极限。

疼，浑身上下都疼。

尤其是两条手臂，火辣辣地好像要掉了。

腰部以下，两条腿都是麻木的。

垂眸睨了她一眼，贺元将她随手拎起，扔在了床上。

双手还被绑着，甄明珠眼见男人转身走到了柜子边，将许多东西一股脑扔在床上。

“你要干什么？！”

只一眼，她便大惊失色。

虽然这些东西她都没见过，可隐隐能判断出，都是成人情趣。

贺元垂眸扫一眼她擦伤严重的两条小臂，俯身从那堆东西里挑拣出一件在手里掂了掂，聊天一样地随意问：“穿这件怎么样？遮一下你的伤。”

“滚，疯子，无耻！”

甄明珠怒不可遏地看着她，努力想起身。

贺元冷着脸将她推倒在床上，一只手朝她腿面去。

“滚啊——滚——”

甄明珠双腿乱蹬，猛地拿自己额头朝他碰去。

“砰！”

一道响声之后，眼冒金星的男人怒火中烧，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老实点。”

“放开我，你放开我！”

“他妈的！”

“滚啊你——”

又一道尖叫之后，甄明珠突然凑上去咬住了男人的颈部。

一击即中，她咬住了贺元的颈项便再也不肯松口。

贺元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抬手使劲地去掰她的脸，一时间，两个人动物似的缠打在一起。

程砚宁飞奔到房门口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幕，整个人如遭雷击地怔了一下，扑过去一把扯开贺元两只手，只听啊一声穿破屋顶的惨叫声之后，贺元被直接掀翻在地。

床上，甄明珠傻乎乎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抖抖索索道：“我……我……”

她沙哑至极的声音，染红了程砚宁已经充血的眼眸。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而一脚踩在地上叫喊的男人裤裆位置，就势一跪，低头，拳头雨点般下落。

男人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栋别墅。

随后跟上来的一行人站在门口看见这一幕，也齐齐愣了。

站在一行人最前面的陈力本是万随遇的得力助手，这几天见惯了程砚宁冷淡内敛的模样，猛不丁看到这样一个堪称残忍嗜血的他，压根都不敢说话。

他看到了，其他人自然也看到了。

他用一只拳头将男人打的满脸是血，那些血飞溅到他脸上，衣领上，让他白皙冷峻的侧脸蒙了一层骇人的光，而他整个人，暴戾失控，发狂的凶兽般无人敢靠近。

虽然他全程沉默不语，可这种重重的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响声，令人心惊。

渐渐地，男人的嚎叫声都小了。

陈力不敢再迟疑，冲过去拉住他手肘，急声劝道：“可以了，交给警察吧，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我他妈今天就要他一条命！”

少年掷地有声的语调里，带着一抹无法抑制的颤音。

陈力瞅一眼男人鲜血横流的一张脸，忍住了反胃的冲动，使眼色又叫人。

两个人一起，制住了程砚宁的动作。

甄明珠在床上坐起来，咬紧下唇看着他的脸。

那样英俊白皙的一张脸，溅满了血迹，他今天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穿着洁白平整的白衬衫和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裤，很多血迹也溅在他身上，宛若雪地里点点红梅，触目惊心。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正装的样子……

甄明珠看着看着，眼泪又不要钱地往下滚，她埋下头去失声痛哭。

“不怕。”程砚宁一把将她整个人都扯到自己怀里搂紧了，一边喘一边哄她，“没事没事，我来了。别怕。”

这两个人，一个跪在床上，一个站在床边，都狼狈不堪，抱在一起的模样却让人不忍多看。

陈力也懒得去管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了，手一挥，跟一众人全部出去。

这一天一夜，真够悬的……

他在外面唏嘘不已，房间里的程砚宁解开了甄明珠被绑着的手，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抱出了房门。

一众人连忙跟上，下楼梯的声音震天响。

门外警笛大作。

十多个警察涌进来的时候正好对上他们这群人。

程砚宁满脸血迹将人吓得不轻，可他自己毫无察觉一般，面色冷峻地抱着甄明珠从两个警察中间穿了过去，扭头说：“力叔，联系一下医院。”

“好好好。”陈力连声应完，打手势让两个自己人跟了出去，他则留下做笔录。

带队的两个警官对视一眼，默许了。

京都来的人，谁惹得起！

*

天微微亮。

黑色轿车疾驰在平稳坦荡的柏油路上。

程砚宁小心地将甄明珠搂在怀里，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不过离开几天，她弄得满身伤痕。他无法想象，要是他再晚一点回安城，晚一点开始找她，事情会成什么样？

下意识地，他搂着她的手臂微微用力了。

怀里的女孩轻嘶了一声。

“疼？”程砚宁连忙问。

“还好。”

甄明珠轻轻地回答了他一句，目光落在窗外。

车窗外，黑暗慢慢褪去，光明渐渐到来，城市的一天即将拉开序幕，一栋栋一闪而过的住宅楼里，不时有灯光亮起，那是早起的人，准备奋斗。

先前，她一直瞒着程砚宁，希望他安安稳稳地度过高考。

眼下却发现，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命运永远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拐弯。有时候你以为已经最糟糕了，后面却还有更糟糕的；有时候你以为自己终于握住了一线生机，却不知，你以为的生机，是魔鬼的双手；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掉入了绝境，却没想到，绝处还可以逢生。

绝处逢生。

程砚宁就是她的生。

“想什么呢？”

耳边，又一次响起他温柔低缓的声音。

甄明珠轻轻地抿住了嘴角，若有所思地说：“你就跟那道光一样。”

“……嗯？”

女生纤细的手指指向窗玻璃外一抹霞光，声音低柔地说：“你来了，我的天都亮了。”

程砚宁怔了一下，发现几乎在一瞬间，天光大亮。

他轻轻抿唇，在她头发上印了一个吻。

甄明珠松口气，靠在他怀里说：“我有点困。”

“睡吧。”程砚宁一手托着她后脑勺将她身子放低，问，“这样会不会舒服一些？”

甄明珠靠在他怀里，安稳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