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能把我的话录下来, 然后给大家看吗?”
于梦靠在栏杆上,能感到体内的鬼气不断流逝, 变得越来越稀薄。整个人愈发苍白和疲惫,仿佛下一刻就会闭上双眼,再也不会睁开。
“小梦, 你先过来,到姐姐身边来,好不好?”葛珊试着说服于梦,让她越过栏杆, 回到顶楼平台上。于梦所在的位置实在太过危险, 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中间又隔着栏杆, 更增加救援的难度。
于梦摇摇头, 翻看笔记本, 道:“姐姐, 就在这里说, 可以吗?”
“答应她。”摄像师对葛珊低语, 同时扛起摄像机,借身体的动作掩护消防员继续靠近。
葛珊点点头,向于梦递出话筒,道:“好, 小梦,你说吧。”
于梦微微侧过身体,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从小就被要求努力学习, 一定要乖巧懂事,不能惹事,不能给爸妈惹麻烦,凡事必须努力,不能落在别人的身后……”
少女的表情十分平静,声音略有些沙哑。生者看不到的淡薄鬼气在她周身弥漫,似水雾蒸腾,自边缘处开始消散。
云层之后,一道灵力骤然落下,包裹住少女的身体,暂时稳固住她的魂体。同时放大她的声音,使教学楼下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学生、老师、赶来的媒体人以及于梦的父母。
于梦的叙述很快,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话中没有抱怨,也没有哭诉,只是平铺直叙,将自己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出来。
从懂事到进入幼儿园,从小学到初中,十分短暂,又过于漫长。
哪怕仅是倾听,都能感觉到那种可怕的压抑和控制。
葛珊握紧话筒,手背因用力鼓起青筋,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父母,还配称父母?
在他们眼里,孩子到底是什么?!
摄像师近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如果不是在顶楼,如果同于父于母当面,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
消防队员同样如此。但他们必须压制自己的情绪,趁于梦被转移开注意力,尽量靠近她,以备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够隔着栏杆抱住她,避免发生不测。
教学楼下,众人听到于梦的讲述,无暇去思考声音为何能传得这么远,又这么清晰,不少人都红了双眼,鼻根发酸。
唐铭更是挣开好友的束缚,冲到于父和于母面前,怒声道:“你们就这样对小梦?她是你们亲生的吗?你们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
“唐铭!”
几名男同学迅速冲上来,拉住他攥紧的拳头。
唐铭被拉住,几名赶来的媒体人却冲了上去,将话筒和录音笔递到于父于母面前,质问他们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于父表情阴沉,举起手臂格挡,始终不言不语。
于母控制不住,尖锐道:“她是我生的,我教育孩子有哪里不对?就因为没管好,她才会交上不三不四的朋友,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我倒要问一问学校,你们的校规都是摆设,老师是怎么教育学生的……”
于父和于母的表现让众人瞠目结舌,当场大哗。
孩子被逼到如此地步,他们竟还振振有词。事到如今,难道他们还没意识到自己错了?
一名同样有女儿的媒体人忍不住,愤然丢掉录音笔,怒道:“那个男孩说得对,你们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
教学楼前的混乱并未影响到于梦,她认真讲述自己遭遇的一切。
遭到同学欺凌,父母为了面子不追究,学校为了声誉压制消息,害人者受到法律保护,她这个受害者却被迫休学,在家中被父母斥责,一次又一次依靠伤害自己才能暂时得到解脱。
“我常常在想,活着这么累,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我妈经常说,当初就不该生下我。”
“我记忆中,爸爸最常说的就是‘小梦,你太让我失望了’。可我努力了,我尽力了,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于梦合上笔记本,抬起头,低声道:“姐姐,我很累,真的很累。”
“小梦,你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是你父母不对,是他们的错!听姐姐的话,先过来,姐姐给你出气,好不好?”葛珊红着眼圈,声音中带着哽咽。
于梦仍是摇头。
“姐姐,我请您和叔叔帮忙,不单是为自己。我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事,让更多人关注和我有同样遭遇的孩子,让他们能摆脱这样的困境,让他们能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再被逼迫,不再……”于梦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也渐渐垂落。她体内的鬼气濒临极限,这具身体已经失去生机,正排斥她的魂魄。
“孩子!”
消防员察觉情况不对,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隔着栏杆抓住于梦的外套,伸出胳膊牢牢抱住她。
看到这一幕,以为于梦已经脱险,于梦的母亲立刻道:“于梦,你别再任性惹麻烦,给我下来!回家!”
这话一出,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不对。
于梦的班主任顾不得其他,直接冲上前,就要捂住于母的嘴:“于梦家长,你在干什么!”
于梦母亲被拉住,于梦父亲突然开口:“小梦,别胡闹了,快下来。”
顶楼上,于梦看一眼人群中的父母,又抬起头,对流泪的葛珊和摄像师道:“姐姐,叔叔,麻烦你们,一定要把我说的给更多人看。还有这本日记,给姐姐。”
于梦把日记本递过栏杆,随后挽起衣袖,现出深可见骨、两侧翻卷的伤口。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不是因为愈合,而是血已经流干。
看到她的手腕,消防员不由得大惊,道:“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叔叔,我活不成的。”于梦很冷,身体内外都冷得像冰,她隔着栏杆靠近消防队员,汲取从不曾在亲人身上感受过的温暖,“叔叔,很抱歉,我的任性给你们添麻烦了。”
“孩子,不能睡,孩子!”
消防员用力抱住于梦,少女的双眼却缓缓合拢,再也没有睁开。
“快来帮忙!”
伴着嘶哑的吼声,两名消防员合力将于梦拉过栏杆。
“快下去,下面有救护车!”葛珊丢开话筒,大声道。
一名消防员横抱起于梦,飞快跑下顶楼。
众人以为少女得救,都松了口气。
于父于母却神情阴沉,压下仅存的不安和忧心,认定于梦是故意闹脾气惹麻烦,肯定是叛逆期,回家之后一定更加严厉地教育。
消防员冲出教学楼大门,媒体人立刻围了上去。
“让开,都让开!医生!”
抱着于梦的消防员红着双眼,在战友的帮助下排开人群,径直跑到救护车前。
少女脸色苍白,手臂向下垂落,胸腔已经没有起伏。
众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立刻退后,不敢继续围上前。
“快,把人放到这里。”
医生和护士动作迅速,快速检查之后,使出浑身解数,能用的急救手段全都用上,仍是回天乏力,只能沉重地摇了摇头。
“失血过多,已经……”
少女躺在担架上,神情平静,嘴角竟还存有一丝温暖的笑,似寂静绽放的夜昙,刹那暗香,柔弱却又坚韧。
唐铭走到于梦身边,嘴唇不停颤抖。在于梦被白布遮盖之前,突然握住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于梦的同学站在人群后,全都煞白着脸。
尤其是和孙玲王遥等人为伍,一同欺负过她的人,更是垂下头,被愧疚和害怕笼罩。他们终于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同龄人做了什么。终其一生,他们都会被这种愧疚蚕食,再也无法摆脱。
于父于母呆滞地站在原地,他们不明白,人明明救下来,怎么转眼会变成这样?
比起悲伤,他们更多是惶恐。
于父最先反应过来,转向摄像师和葛珊,必须想想办法,不能让这段录像播出去。如若不然,他的事业,他这些年来的奋斗全都会毁于一旦!
仅听了半句话,葛珊就看出他的打算,压抑的愤怒彻底爆发。
“你的孩子死了,自杀死的!哪怕是陌生人也知道那是一条命!你不反省自己,不伤心,反倒担心自己的工作?你还是人吗?!”
“哦,对了,按照畜生的逻辑,孩子没了再生就是,工作没了钱就没了,优渥的生活就没了,对不对?”
“说不定你们还在高兴,高兴让你们失望的孩子没了,你们就能再生一个,说不定生的更是个男孩!”
“你怎么血口喷人?”于父恼羞成怒。
“我血口喷人?你敢说你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这个动机,之前和我说的话是为什么?发疯放屁吗!”
“我要投诉你,我……”
“尽管去!”葛珊怒到极点,当场将话筒砸到于父身上,扯下身上的工作牌,“就算被辞退,我也要把这份录像发出去,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有些人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天生就该是畜生!”
在场的媒体人不少,葛珊的话被录下来,一字不落。
尽管有教职员工在场,不少学生也拿出手机,将事情上传至各大网站。
消息很快传播开,同时发酵的还有孙玲和王遥的几段视频,两件事联系起来,引起大众哗然。
校园暴力,校园欺凌,不称职的父母,家庭冷暴力等标题,很快占据报纸和新闻的头版头条,引起大范围的讨论和争议。
值得关注的是,当日为于梦诊断的医生,以及在现场的医护人员先后发声,向有关部门举证,提及于梦父母的行为不单是冷暴力,已经涉及到虐待。
事情越闹越大,葛珊和众多媒体人发声,呼吁全社会关注这些被欺凌的孩子,不要让于梦的惨事再次发生。
随着事态不断扩大,王遥和孙玲的信息被公布在网上,骂声和斥责如影随形。两人不得不休学,整日不敢出门。
两家人被整个小区排斥,出入都要被指指点点。
孙父和王父的生意受到重创,生意伙伴纷纷取消合作,许多问题集中爆发,不出半年就先后关闭公司宣告破产。
孙母和王母也被各自的圈子排斥,遇到事想找人诉苦,电话全都打不通,显然是对她们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
几个月后,两家人终于撑不住,趁讨债人没有上门,匆匆收拾起行李搬走。
王遥和孙玲受到刺激,终日里浑浑噩噩,连学都没法上,只能呆在家里。更糟糕的是,两人的健康状况也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很快就耗尽家中仅存的积蓄,只能被房东赶走,从住宅搬进棚户区。
昔日的优渥生活成为幻影,只能出现在梦中。围绕两家人的永远是尖利的争吵、叫骂和互相指责。
于父于母的日子同样难熬。
在于梦去世后半个月,于父被公司辞退,于母的茶室也开不下去。被朋友和熟人排斥,两人只能卖掉住房,搬去陌生的城市,等待这场风波淡去。
无奈信息社会,消息传播的速度和范围都无法想象。
不管搬到哪个城市,两人都会被认出来,想找工作近乎是天方夜谭,连租房都被赶走数次。直至五年后,情况才稍有好转。
等于父找到工作,于母也开起一家小店,生活变得安稳,两人准备再要一个孩子。
然而事与愿违,两人努力许久都没有成功。到医院检查之后,被医生告知,两人患上罕见疾病,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
更糟糕的是,科室中有一个小护士,刚参加工作不久,年幼时也曾遭到过欺凌,对于梦的新闻十分关注,在于父于母检查当日就认出他们。
随着消息扩散,于父又被公司辞退,于母的小店也生意冷清,两人只能再次搬家。
耗尽余生,他们都在这种颠沛中度过,直至百病缠身,死在病床上,孤独终老。
唐铭还是延续曾有的轨迹,选择成为一名记者。
不过和之前不同,因为葛珊公布的录像和于梦的笔记,整个社会对校园欺凌和家庭冷暴力愈发关注,不会再有人敢冒大不违,像孙、王两家一样雇凶伤人。
在唐铭从业的三十年里,他报道出的新闻、追踪的线索不计其数,救助的孩子超过百人。每帮到一个孩子,他都会去看于梦,将事情说给她听。
哪怕是年华老去,精力渐渐变得不济,行动不再利索,唐铭仍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为帮助和于梦有相同遭遇的孩子而努力。
于梦醒来时,屏风上的画面定格在唐铭的家人遵照遗嘱,将他的骨灰安葬在于梦所在墓园。
唐铭终生未婚,却收养两个儿女,更用毕生积蓄设立“于梦基金”,帮助那些摆脱欺凌和暴力,却无法回到家中的孩子。
看到屏风中的画面,看到满头华发的老人,于梦仍能回忆起那个站在街边,用外套盖住自己,帮她遮住眼泪的大哥哥。
“谢谢。”于梦转过身,对颜珋真诚致谢。
两枚木简浮现在她面前,红色的纹路迅速蔓延,将黑底尽数包裹。
“你以阴气破一子命缘,使其延迟数年投胎,进到地府之后,必然会被追究。”颜珋道。
“我明白。”于梦轻轻颔首。
“不后悔?”
“不后悔。”
少女解颜而笑,哪怕脸色苍白,脸颊遍布伤痕,仍是清灵俊秀,似展开绚烂翅膀,在阳光下破茧而出的彩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