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
捏着被煜王刚扔入手中的布袋,林子朝扯了扯嘴角,没有辩解没有反抗,从袋子中抓起一把塞入嘴中。生硬的草根,粗糙的糠米,混杂着几颗米粒,在口腔之中嘎吱作响,充满苦涩,尖锐的棱角割破口腔的每一处。
“咽下去。”
深吸口气,林子朝努力用唾液中和这些生米带来的干涩,闭上眼睛,用力将嘴里的东西生咽下去,但如此强硬遭致身体的强烈反抗,涌上的恶心让林子朝面色惨白,全身每一处在叫嚣着不满。
“继续。”
话音刚落,林子朝没有停顿,没有犹豫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米粮塞入嘴中,机械的重复着吞咽的动作,那份艰难让身后的越则昭也皱起眉头,但站在眼前的越则煜像个酷吏一般,紧盯着他,不许有任何的松懈和迟疑。
当最后一把糠米被咽下,越则煜瞧着林子朝有些干裂的嘴,沉声问道:“饱了吗?”
“……没有。”
“可好吃?”
“……难以下咽。”
“那又为何把这些发给其他人?”
声音很平常,语调与往日也并无不同,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煜王最冷漠的质问,林子朝更是知道此时煜王的怒火已不是他能平息。步履如冰,冰下是汪洋之怒,平静且汹涌。
“因为要活命。”
林子朝做了决定,抬头看向越则煜,声音除了因喉咙的干涩略显沙哑外,再无波澜,明明白白的告诉越则煜一个浅显不过的事实,“若按前几日发粮的斤数,粮库中的余粮早在三日前便已消耗殆尽,城中七万人每日只能指着府衙放粮而活,少一顿,便少百人。不得已子朝私令于三日前在剩下的余粮中掺杂草根和糠米,三百石的粮食变成九百石,至少还能在撑上几日。”
“为何不报?”
“王爷对此又能如何?耗完最后一粒米,和大家一起祈祷朝廷的赈粮早日到来?您不会如此,但也不会同意我的做法。如此困局,您做不了决断。”
“不信我?”
林子朝看着越则煜的眼睛,郑重说道:“王爷果断,子朝从无怀疑,正是相信,我才愿背这骂名,为您争取时间。”
又是这般,在这双眼睛中他永远琢磨不透,却又甘愿深陷其中。越则煜不满林子朝的知情不报,但又不得不庆幸他给自己的信任。这几日越则煜不在城中亲自主持赈灾一事,原因便在于他知道粮库内的存粮总有一日会吃光,比起起坐吃山空,在朝廷赈灾粮款到达之前如何找到更多的粮草才是最为重要之事,而这需要时间。
太过渺茫的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即便如此林子朝却已然看穿,至少看出他最需要的东西。没有相互告知,却彼此默契,无需多言便已然给对方支撑。他相信林子朝的能力,将整个同知城交给他,虽然他的做法自己绝不赞同,但不得不承认若没有他,自己觉无时间和精力完成那场艰难的博弈。他庆幸有他,但他犯的错自己也不会包庇。
“城中情况据实禀报,这一次本王不想听到谎言。”
看了眼书房中的越则昭和穆英,林子朝沉下眼睛,缓缓开口:“城中灾民共计七万余人,皆靠每日施粥放粮而生,府衙剩余的米粮只可撑过明日中午……若用夹有杂质的米粮还可撑三日。”
“从你偷换粮草至今,城中死伤人数是多少?”
“……三十二人。”
“因何而亡?”
顿了一顿,林子朝咬紧牙关,不想回答,但终在越则煜的面前重提伤痛。
“食不果腹加伤寒难愈,因而亡。”
“三十二人换七万人的性命,你依旧觉得值?”
林子朝眼中的痛苦与挣扎越则煜看在眼中,但他想要听林子朝亲口说出答案,即便是那个他已知道的答案。
“值得。”
一个值得,不后悔,却愧疚。
“可怕!你们用你们手中的权势生生夺去三十二个人活下去的机会,竟然还觉的值得?都是人祸,全部都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夫人,是你们选择了哪些人活,哪些人死!你们……凭什么……”穆英泪流满面的大声吼出自己的不满,到最后化成无声的痛哭。当初夫人饿死在老爷怀中,她以为是老天爷的没开眼,可现在才知,原来一切早已被这些当权者所注定。他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若非越则昭眼疾手快将穆英拽在怀中,失去理智的穆英早已冲向林子朝,发泄愤怒。
“我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权利,我只做了我能做的。”
“你做了什么?你杀了他们——”
“我没有!”林子朝全身颤抖,满面通红,发疯一般的大喊出声。
这是第一次,越则煜这是第一次看到林子朝的失态,即便这种失控只在一瞬之间。原来他的心也会痛,他也会在乎。
抖动着嘴唇,大口喘气,林子朝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侧过头,深吸口气,缓和了心中横冲直撞的情绪,“这世道从来都是少数服从多数,哪怕是错的,但只因多数人的想法,那也只能是对。那三十二个人想活,城中的七万人也想活,怎么选都是错,我……不过是是帮你们做了你们想做却不敢做的抉择。这个骂名我可以背,但你不能说我不在乎那些人的性命,我……只是无路可选。”
说完这些,林子朝只觉鼻子泛酸,以前若是面临今日情况,他不会如此痛苦,人的性命不过是名簿上多一笔少一画的记录而已。可自从觉然山上那名妇人抱着孩子活生生倒在他面前,当她的鲜血染红他的眼睛,当血滴顺着剑锋滑落在地后,他才知道,每一条人命远比那一个数字更重,两条人命永远比一个数字二压的人喘不过气,让他彻夜难眠。以一换二,这种选择他依旧会遵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日后这种结果带来的折磨会比以往更加强烈,每个数字背后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撕扯着他终生难安。
“我是在米粮中掺杂了其它,我承认这袋中的东西不比原本,这个骂名,我担。”
“这些东西是给畜生吃的,我们不是猪狗牛羊,是人——”
“吃不下是因为你还不够饿,只要想活,什么不可以,哪怕放弃所有,只要为了看到明天的太阳,你就会忘记自己原来还曾是个人……活着就是最大的要求,只有活着你才能讨论生死尊严,才能把我这种人千刀万剐!”
说着这些,林子朝想到的却是几年前那个寒冬之日,自己将玉钗插进王二的眼睛,又是在一个相似的夜晚,自己将另一枚钗子送入湘水的脖颈,草根树皮他也吃过,甚至在宵倾姨将他关在柴房三天不给一滴水时,他能生吞一只老鼠。他一直以来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活的够久,久到能看到林家的坠落就够了。为了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他不是一个好人,这一点他早已知晓。
“死去的人呢?”穆英满眼通红的看着林子朝,声音嘶哑,却再无激动,只是问着那个问题,“死去的人就没有半点意义?我家夫人,你们给她的找了好多理由,为了更多的人可以更好,所以她能够被抛弃?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于我家老爷小姐,夫人死了他们在这世上就少了一个亲人,和其他人没有分毫关系。我家夫人该死吗?”
无人能理直气壮的回答,甚至无人敢对上穆影的眼睛,终究了越则昭抱紧怀中的穆英,叹气道:“决定他们生死的是命,不是谁做了什么决定,终究是他们熬不过命……”
命运,老天,总是在无话可解时,成为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