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心死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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诵读完一遍地藏经后,端坐于大殿中的了空停下手中的敲击,睁开眼睛。院中五座火堆正慢慢熬煮着清粥,隔着一张桌子后面是五列整齐的队伍,凡领粥者必当在队列之中,这是林子朝立下的规矩。以前方丈也这么劝诫过,只是大家难敌腹中饥饿,全然不放在心上。了空看了眼守在沈晋身边的那位高手,身形挺拔,目光如炬,全身的气势让人莫名畏上三分。有人冲动上前想伤沈晋性命时,此人抽刀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刀刃泛着最后的阳光,瘆得人心惊。

林子朝留了话,乱秩序者,以暴民论处,而暴民者,生死不计。身为煜王手下,又有如此帮手在侧,没人敢以身试法,这才有眼前的规整。阿弥陀佛,这就是民与官的区别,相同的话,却是不同的结果。林子朝看的透彻,用的巧妙,哪怕他也不过是只狐假虎威的狐狸,却一样目的达成。

将目光转向墙侧的林子朝,了空微微皱眉,此时正在人中悉心诊治的林子朝似乎又换上了另一副面孔。未见时,他以为林子朝同那些纨绔世家子一样,擅权谋私,为一己之欲,不理众人疾苦;初见后,竟被眼前这个清风霁月的少年所惊艳,一片白雪之中,少年身披毛麾遗世独立;后续交谈才感此人悟性之高,佛家典籍如数家珍,只是隐隐之中心中似乎有难解的执念。自己那时还有些遗憾,林子朝话中试探他明白,可惜事关方丈安危,他只能有所隐瞒,未以诚心相待,难结君子之交。直到林子朝站于钟楼之上朗朗直言时,他才知原来自己挣扎的欺瞒竟如同儿戏,轻易便可识破。

能以一己之力控制住眼前局面,了空钦佩林子朝的聪慧与冷静,但为了分散众人注意擅用私刑,完全不在意众人对沈晋的辱骂攻击,为了稳住局面威胁无辜民众,这些他无法认同。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可林子朝,冷静却也冷血,明大义却轻人命,温文尔雅却也残酷绝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心?

暗叹一声,了空闭上眼晴,他自幼被方丈捡回寺中抚养长大,从未离开觉然山,虽熟读佛经典籍,但不懂林子朝为何如此矛盾伪装,也不懂沈晋人等为何草菅人命,若问他因果禅道,他还能说些皮毛,但若论其他,他不懂不知。就像他不知林子朝为何不让自己去院中帮忙,反而只让他率领三名僧人在于佛像之前大声诵经一样。

阿弥陀佛,冥冥中自有定数吧。

……

“敏儿啊,敏儿你咋了,快醒醒,别吓娘——”

听到妇人声嘶力竭的哭喊,林子朝起身快步走去,只见一妇人怀中紧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嘴唇发紫,面色蜡黄,情况不妙。林子朝当即施针人中、百汇两处大穴,又要来一碗姜汤灌入女孩口中,解下外衣盖在女孩身上。

“大夫,我家敏儿怎样了,你说啊,快说话啊。”妇人焦急的看着林子朝不停的询问。

“晕厥是因多日未进食,外加寒气入体,导致气血不畅,脾胃虚寒。姜汤只能暂解饥寒,还是要尽快让她吃些东西,不然……”

后面的话林子朝咽了回去,不忍再说。听到这话,扑通一声,妇人抱着孩子跪在地上,不住的朝着林子朝磕头,声音嘶哑,恳求着:“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家里四口人,就剩下我们孤儿寡母了,她不能有事啊。”

“您先起来,我只能帮她施针通气血,但毕竟不是治本的法子,等一会粥好了,你喂她些便能好转。”

妇人看了眼前面长长的队伍,心下着急,若是排着队只怕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轮到自己,她能等,敏儿可还撑得住?妇人转头又向林子朝磕头哭求,“大人,就让我家孩子先喝一碗吧,求求您,只要一碗,我家敏儿就能活命啊。您帮帮我吧!

咚咚咚的磕头声,妇人额前的血红和泪流的哀求,让母亲冉书烟的脸突然和眼前之景重合。也是这样,冰天雪地的院子里,母亲抱着自己,跪在李苑芳的面前苦苦求情。幼时冲动,看着林子勉奸计得逞的小人模样,听着李苑芳刻薄的刁难,自己忍不下心中怒气,拿起旁边的石头就向他们砸去,他多希望那块石头能划破那些虚伪蛇蝎的面具,可惜到头来却是母亲替自己受下了二十记鞭子。如今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妇人,林子朝心中一痛。扶起她,林子朝犹豫再三。

“我……帮不了你。”

“不会的!”妇人瞪大了眼睛望着林子朝,声音嘶哑,一只手握紧了林子朝的手腕,“您能的,您是官家老爷,他们都听你的,只要您一句话,这孩子就能活命啊!您能的…….求您了,您看看,这孩子才七岁,她才多大啊——”

“不论老少,不论男女,以队列顺序为先——这个规矩不能……破。”说这句话时林子朝的嗓子干的难受,每一个字就像刀子一样,划破喉咙,艰难吐出。他可以开口,但却不能。一旦破了这个例,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有机会先活命,谁又肯放弃?若是寺庙中人没了秩序,一拥而上,上千人的人潮必会有更多不必要的伤害。

他,不能心软!

妇人抱着孩子看着林子朝侧过的目光,松了手,一把擦干眼泪。她真傻,竟然会指望这些官府的人来救他们,要是他们真的有心,自己一家四口又怎会只剩她和敏儿两个人!转过身,看着长长的队伍,看到了众人向她们母子二人投来的眼光,燃起最后一丝希望。

扑通一声,妇人猛然跪在地上,大声哭求,“求求大家,可怜可怜我们母女吧,让我的孩子先喝一碗粥吧,求求你们。一碗粥,一条命呐!”妇人不顾眼前的鲜红打湿了布衣,一次次重重的叩首,“只要能救活我的孩子,让我干什么都行!她才七岁,她不该死啊!”

见此情景,谁能忍心,可涉及自身,谁又肯甘心?队列中人别扭的转过身,僵直着脖子向前望着,不再回看这对母女,如同入定一般,耳不闻,眼不见。

天慢慢黑了,最后点光亮也消失在云端。腊月里的冷风,吹啊吹,像耳光一样扇着每个人的脸,疼的大家都直不起腰来。女人抱着孩子就跪在地上,无人理会。

……

“粥好了——”

揭开的锅盖,掀起浓浓热气,僧人按着顺序开始派粥。队列中人踮起脚尖,探头张望,数着自己的顺序,心焦不已,生怕赶不上自己的那一份。

方才瞧见众人的反应,妇人的心彻底凉了,感觉到怀中的小孩难受的皱紧眉头,她咽了咽唾沫,盯着从僧人手中接过的一碗碗清粥,眼神如刀。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肯让她的孩子活命!他们不让,她自己来!

谁都没想到,一个饿了这么多天的女人竟然有如此快的速度,一个箭步冲到前面,抢走了僧人手中的粥,又快速的躲到一旁,吹着热气准备帮孩子喂下。电光火石之间被抢走碗的僧人还未反应,那个排在前头的男子眼睛一瞪,立马跟上,夺过妇人手中的粥,转身欲走,却被妇人拽住衣角,拖在地上,恳求道:“大哥,求你,让我孩子先喝。她喝了能活命的呀!”

“放开!这粥谁喝了都能活命。”

“那我的孩子怎么办,难道就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吗!”

男子看了眼妇人和怀中的孩子,眼睛一闭,犹豫再三,“妹子,放手吧,遇上这天灾,又赶上这**,谁都不容易呐。你要救你孩子,我也要救我娘子,她还是双身子……对不住了。”下了狠心,将妇人的手一把推开,男子端着粥快步离开。

领粥之人按着顺序,一个个接过热腾腾米粥,心满意足。另一边的佛门之地,冰冷的石板地上,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穷尽一切办法,却无力回天。妇人抱着她的孩子,渐渐的没了声音,只因咸涩的眼泪让她的嗓子苦的生疼。

看着大殿中的金身佛像,佛祖拈花微笑,俯瞰众生,妇人心中低喃,敏儿,娘没本事,救不了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找个好母亲,让她好好待你,别像这辈子一样,摊上个这么没用的娘。佛祖啊,你既然带走了我的敏儿,求您让她下辈子过的安生些吧,无病无灾,健康平安。

妇人坐在地上,拍着怀中的孩子,嘴里哼着乡间小调,一起,一落,一字,一句,温柔至极……

半个时辰过去了,林子朝端着新出锅的热姜汤连忙赶了过来,姜汤比起清粥来虽然不顶用,而且多饮伤胃,但到底能暖个身子。可刚走到妇人身边,林子朝便止住了步子。

女孩已经没有了生气。

妇人叫住了打算离开的林子朝,低声问道:“粥要排队,这姜汤不用。这汤我能喝吗?”

林子朝瞥了眼妇人,也不言语,将汤碗递给她。妇人将怀中的孩子轻轻的放在地上,喝完了汤,一松手,将碗摔了个粉碎。看着地上摔做两半的碗,林子朝眼睛一暗,皱了皱眉。妇人不理林子朝的心思,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坐在地上慢悠悠的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夫家姓胡,村里人都叫我胡家娘子。我和我家那口子从小一起长大,到了年纪嫁给他,我也自是欢喜。我俩在山脚边上有个小屋,屋前有一块地,他能干,种的粮食每年都能丰收。他疼我,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后来有了孩子,一儿一女,也是福气,我俩的日子虽不算大富,但也过得舒心。”妇人慢悠悠的说着,想起以前的好日子,不禁轻笑。

“可是今年下了大雪,我家那口子几番努力,也没能保住地里的庄稼。慢慢的,家里的存粮见了底,一家四口没了吃的,我们只能漫山遍野的挖野菜,靠着那些草根子,一天一顿,挨着日子。府衙每次收粮一次就收了大多半,可放粮时却一粒米都不舍得。不仅不放粮,还把我们赶到山里,不让我们活。”

“我家那口子和我儿子,心里想着我和敏儿,没日没夜的找草根,找树皮,找到吃的就给我们娘俩先吃。头些日子还能找着些东西,后来人多了,能吃的都挖光了,我们就开始把雪混着土,搓成团往肚子里咽下。腊月里的雪,冷啊,冷的人心凉。五天前的夜里,我儿子和几个人一起,打算下山找点东西,被府衙的衙役发现活活打死。昨天夜里,我家那口子被冻死在石头下面。今个儿,我家敏儿又活生生的被饿死,一家四口,就剩下我一个了。”

林子朝听着,心里堵得慌,他是冷心冷性,笃信因果报应,所以有些事在旁人看来他做的太过,但他却觉得这是善恶有报,没有因,便没有果。当他那天在雪地里刺瞎王三的眼睛时,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一定会还这自己沾染的这些个命债,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可这对母女不一样,他身后满院的灾民不一样,他们没有错,他们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便心满意足,但此时此刻却要承担别人犯下的罪孽,他们不该如此!

妇人瞥见了林子朝紧握的拳头,笑了笑,“你心里头难受啊?可有我难受吗?我是乡下女人,不识字,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当官的不是该为民请命吗?我们没吃的时候,府衙大人不放粮,我们没地儿住,府衙大人把我们往山里赶。我的孩子只需要你的一句话,就能活命,你却不开口。她死了,我丈夫,我儿子,都死了,全都因为你们这些当官的死了!你们这群畜生!呸。”妇人抬手就给了林子朝一个耳光,还想再打时被仆郇拦下,妇人气不过,冲着林子朝便唾了口唾沫。

林子朝擦了擦脸,这一巴掌虽然有冤,但他甘愿受,这样心里还能好过些,“您怎么骂都行,但我必须如此。规矩不是一个人的事,帮了您,就是伤了旁人。您关心您孩子的性命,但也许在您之前的每一个人也都等着这碗粥救命,每个人的命都一样,我不能替他们下决定。庙中还有很多人等着碗盛汤盛粥,您方才打碎的那只碗,换了别人也能救命,望您不要在做蠢事。”

“救命?”妇人重复了林子朝的话,晃晃悠悠的走到众人面前,两眼扫过不敢与她相对的众人,指着他们一声苦笑,“一群昧了良心的人,救来做什么?为了自己活命,他们什么坏事没干过。偷!抢!骗!为了一小块草根还要杀人。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死在他们面前,却像眼睛瞎了一样,视而不见。他们不光眼瞎,心也瞎了,分不清善恶是非,这样的人干嘛要救!”

“老天不公,我的敏儿才七岁,她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做过,却比他们先死。佛祖啊,你开开眼,看看现在活着的都是一群什么人,他们都能活,为什么我的孩子就不能!你,不公平呐!”

在场众人默默别过了头,最是灾祸最见人心,冰天雪地,有多少人是被生生饿死,又有多少人是被活活打死,他们看到了,看到了**的暴行,看到了龌龊的心思,看到了卖子卖女无奈心酸。他们亲眼所见,却又无能为力,谁都不想当那个英雄,他们是升斗小民,只想熬过这苦日子,重新过上安生生活,这有错吗?

……他们没错,但心里也不能坦然。

两眼扫过众人,妇人心中鄙夷,都指着这粥活命,活什么,这世上的人要都是这样,这日子也没什么盼头了。走到桌前,妇人拿起一个空碗用力的砸向地面。旁人看着她如此疯癫,只当她伤心过度,失了心智,方才又被她一番质问,心中有愧,又怕她在做出些过激的事情,因而也无人敢上前阻拦。

正当妇人又拿起一个碗准备扔在地上时,举在半空的手被拦下,抬头只见仆郇握住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却也不让她再胡闹。

“呵,不让我砸了,好啊,还给你。”妇人挑眉一笑,然后冲着仆郇呸了一口唾沫,恶狠狠道:“呸,狗腿子。”挣脱开手腕,把碗还给仆郇,走向大殿。

本来坐于大殿之中的了空看到妇人缓步而来,他虽不知殿外具体发生什么,但妇人方才的痛声叱骂他却听的清楚,长叹一声,朗声道:“阿弥陀佛,施主节哀。小僧这就诵读往生经,好送亡者一程。”

“多谢小师父。”双手合十,妇人冲了空恭敬一礼,这些日子若非寒山寺救济,只怕她还活不到今日,对于了空她还是心怀感恩。看着遥不可及的佛祖,她不自觉的喃喃道:“您是好人,可惜啊,好人好像都没有好报……”

妇人转身瞥见众人已不在看她,也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屑,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锅里少得可怜的米粒,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唯一几个例外的指着自己捂嘴偷笑。她很可怜是吧。既然这样,他们也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妇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眼中只有那张窄窄的木桌,要是把它掀翻了,桌上的汤汤碗碗都摔做一地,正好那木桌后的火堆也灭个干净。多好,谁都吃不了,这不是才公平吗?

离木桌还有两步,只要自己使劲一冲,就什么都没了。

“一条命还比不上一碗粥,天下有这么个道理吗!”妇人大声嘶喊,一低头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桌角,作势便要掀翻。

利刃入腹,双手泄力。

鲜血顺着伤口,蔓延而出,染湿了石砖地面,猩红的向四周蔓延。妇人顺着木桌缓缓倒在地上,张大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扭曲痛苦的面容,恳求热切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之人。当仆郇把孩子送到妇人手上后,妇人扯了扯嘴角,松了最后一丝气息,最后一次看着拈花微笑的佛祖,她头一次觉得,原来佛祖笑的竟是如此亲切,身子暖暖的,这么些苦日子总算熬完了……

当妇人尸身渐冷的时候,刺入腹中的刀拔了出来,鲜血渐湿了林子朝的眼睛,渐湿了林子朝的衣角。

抹去脸上的血迹,林子朝拿帕子擦干了刀上的血迹,提刀指向众人,声音阴冷犹如千年寒冰。

“不论缘由,不论来人,乱秩序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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