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嫂和村里旁的母亲相比,已经算的上非常开明了。
这也是郭华从小到大最骄傲的一点。
村里其他同龄的、或者稍微年长一点的农村妇女,不仅连字都不会认,也不会写,而且说话很粗俗,而且在教育孩子上,方式也很简单粗鲁,不做作业、不听话、不好好吃饭、没有把地扫干净.....都要挨打!村里经常有父母,把孩子打得哇哇叫,甚至遍体鳞伤的。
但奇怪的是,即使她们是文盲,目不识丁,甚至到了有些无知愚蠢的地步,但她们都对自己的教育方式,不约而同地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而且逢人就不遗余力地宣传这种方式。
云开嫂不仅会认字,也能计数,写字也是工工整整,也不经常打孩子,但除此之外,她实在是太忙了,所以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和时间,再关注孩子的心理情况了。
而且,她自认为给女儿吃饱、穿暖,送她念书,时时关怀,已经尽到了她这个母亲最大的责任了。
因为农村的大人是不能享受这些的,他们做的都是体力活儿,是要为了一家生计而辛苦劳动的。
但那不仅仅是光在田地里,挥洒汗水就够了,在农村要活着,要吃饱,大半部分却是要靠天吃饭的,因为天得下雨,得出太阳,地里田里的庄稼才长得好,农民才有吃的。
别人家里,都会有男性劳动力在家里,春耕或者秋收,男人总是能承担大部分劳苦活儿,可郭家,郭伟长期在外面务工,家里两个孩子,又长期在学校里念书,顶多周末或者节假日能回家帮点忙。
家里就只还剩了两重婆婆,一个实在已经太年迈,都已经八十多了,而且经常疯疯癫癫的,记不住事,连烧个火都能把灶房房点了。
另一个婆婆虽然才四十多,还并不老,按理说可以搭把手,但自从郭老汉去世之后,郭老婆子就天天闹不舒服,不是头痛,就是肚子疼,不然就是腿疼,就算侥幸碰到她身体康泰的时候,她也只愿意做自己的那几分土地,其余的,一点也不愿意多插手。
所以多数时间,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个人的主战场。
郭华对于年少时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母亲从早到晚,常年忙里忙外的身影,因为干农活又累又苦,而且又是看天吃饭,云开嫂的脸上,也经常是忧色。
但风调雨顺的时候总是很少的。
要是哪一年干旱的久了,或者一直下雨,她总是和其他人一样祈求着:“老天爷,你别光下雨了,也好歹出几天太阳啊,这麦子都快淋地里发芽了!”
或者:“老天爷你也下下雨呀,这么热,连人吃的净水都没的了,到处找水喝,畜生们都渴的不行了!秧子田也都裂了口子呀,你得给我们一碗饭吃啊,等收了粮食,做了包谷面疙瘩,煮新米饭,蒸新面馍馍了,我们一定先敬你老人家啊!”
老辈子的人总是安慰:“急啥子哟,老天爷仁慈着呢,他是好人啊,哪能一直下雨,一直旱着啊,这里多久又饿死过人啊,就那几年都炼钢那会儿,家家户户都不准煮饭,每天得吃食堂了,家里的锅啊碗的都收走了,一家子七八口人,一顿只有一瓜瓢清水面疙瘩,也没见谁饿死了呀,老天爷都在保佑着我们呢,庙里烧烧香去,神佛也灵着呢。”
他们都觉得老天爷和神佛都一定是保佑自己头顶这片天的,都是保佑自己家的多些,因此都带了几分满不在乎的意味的不担心。
在别人眼里,他是主心骨,见得多,自然有见识,他的话得听,也是中听的。
“老大爷呀,你看这天,时候不要紧呀!”
“有啥子的嘛,我们啥子没见过,都快进木头的人了,小伙子,听我一句,没事呀。”
他们觉得自己安安稳稳的走在田间地头,就啥事没有,还能有啥事,不就一个天嘛,又塌不了,人活了那么多辈子了,除了那顶困难的年份儿,就连以前吃食堂的时候,都没有饿死过人的,现在都土地承包到户了,还能困难到哪里去?
还有,他们老了,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了,也活了那么久了,这辈子,已经够啦!
每一次,淳朴厚道的农民们都从老天那里得到了收成,他们可一次都没忘了感恩。
每次收了粮食,米脱壳去皮,麦子磨成粉,煮成了吃的,总要先端一碗到院坝里去放在凳子上敬奉天老爷,念着:“老天爷啊,多亏了你我们才有吃的,这是新打的粮食,今年的头一回新打下的粮食,您尝尝鲜啊!”一边还要拿出一刀草纸来烧,大人还要领着孩子还要拜上几拜。
云开嫂有一双巧手,每次供奉老天爷的祭品,也不是简简单单几碗饭,而是一定要两荤两素,还有两种果品一起放桌子的。
所以,郭华姐弟两每次都会在旁边捣乱,因为小孩子眼皮浅,又馋,就是想吃。
不是用棍子去拨草灰,就是想故意伸手去碰一下,每次都会被大人狠狠训一顿,哼哼的想:“什么天老爷,还和小孩子抢吃的,不喜欢你了。”
郭华的一头好头发,也是继承了她的妈妈云开嫂,按她的话说,是一打生下来,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同,满头黑发,是天生的又多、又密、又长。
在上初中以前她只会自己笨手笨脚的扎一个马尾巴,直到后面才学会自己编辫子。
郭华妈妈的陪嫁中有一架衣柜,快有两米高,一共三格,中间一格是镶嵌有一面大镜子的,镜子左下方有喜鹊站在红梅枝上闹春的红色图案,云开嫂子最喜欢让女儿坐在镜子前给她梳头发。
衣柜后面是一架紫红色的架子床,同样是她的陪嫁,常年挂着白色的蚊帐,郭华就喜欢坐在凳子拿手去拨弄这垂下的帐子,一旦有风,这轻薄的、白色的帐子开始来来回回的晃。
而等风停下来的时候,郭华还是坐在镜子前,让妈妈给她梳头,穿衣柜上红色的图案已经有点褪色了,但是喜鹊的眼睛还是黑的晶亮。
红漆的架子床已经换上粉红的纱帐了,云开嫂子的眼角开始有细细的皱纹,她的手也粗糙了很多,但是她还是在给郭华梳头,她总想把额头的头发梳下来,好遮住郭华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而在额头留下的伤疤。
而郭华总想把刘海梳上去,把脑门露出脸。
“好了!”云开嫂子端详了一下,放下了梳子。
这时候的镜子里,出现的已经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她站起来身来,一米六的个子,完全的印在了镜子里。
整个人都瘦瘦的,乌黑的长发被编成一根粗粗的辫子,自然的垂到腰间,额前当然是一排整齐的刘海,她有点撒娇的说:“妈,我又长高了。”
“这孩子。别人想长高还不能呢。”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才瞟了一眼,郭华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镜子里的人也低下了头,只看到她略黑的脸和脖子,一双黑亮的眼睛,端正的鼻子,小巧红润的嘴常常的抿着。
云开嫂子高兴的看着女儿,简直和年轻时的自己一摸一样,很多人即使从没见过她们的,都会第一眼认出这是母女俩。
这孩子真的长大了,时间过得好快。
郭华一抬头,墙上的钟清晰地显示现在的时间:是2006年的6月23日。
而这一年,她印象最为深刻,因为农业税被废除了,她家再也不用每年上缴脱粒晒干的粮食了。
“姐,你出来给我看看这道题呀。”石头也已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了,他今年就读初二了,所以,郭华已经十六岁了。
郭家这十年来的变化,以后会有机会再说,如今且说郭华去辅导弟弟石头的功课。
他还是坐在青石板的街沿上,新修的台阶,石头面都还是新的,夏天到了,毒辣的太阳已经准备在张牙舞爪的向他们靠来了。
郭华捋了捋头发,目光望向远方的连绵起伏的群山,像勾勒出的美人凹凸有致的身躯,天空还是那么的蓝,白云还是在悠闲的的荡来荡去,多少年了,好像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一样。
院坝里晒着好些草纸,哦,明天就是爷爷十周年的祭日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可现在的她,已经有点懂得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了。
死,是永远的不能再见,不能再说话,不能再笑,再哭了,不能再呼吸了,然后她会从你的生活中完全消失,音容笑貌全部变淡,到最后,连本来的样子都忘记了。
但是,死,并不是生的对面,因为生很容易,死也很容易。周围经常的有老人死,也有新的生命诞生,在农村,死,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还活着的人该怎样活着。
郭华的生命,好像早就已经定好的了的,按着早已规划好的,一步步地进行着,六岁上学,十六岁初中毕业,然后上高中。
可能这就是命运吧,她注定喜欢看书,也注定被书毁了。
初中毕业的时候,她的数学和英语,果然是狠狠地拉了她的后腿,让她与梦想中的高中永远的擦肩而过。
云开嫂子一直很担心也很自责的事终于发生了,她一时间后悔到了极点,不住的怪自己,为什么当初就是没有好好地为她打算呢?就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还舍得她继续做庄稼,一辈子辛苦命?
虽然她没念多少书,但是一直是这样坚定的想的,只有念好了书,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才会有美好的前途。而且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应该念书,不能因为哪一个,另一个就放弃这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也因为当年为了哥哥娶媳妇,父母舍不得钱送她念书,以至于没有继续念书,所以没有机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得不操劳多年,也一直是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也是她这一辈子,对许家父母都无法看开的一股怨恨,你不送我读书,我偏就要存恒心,送我自己的娃娃读书,以后光宗耀祖!也好让你们看看!
虽然很多同村的人家的女儿早已没有念书,早在十三四岁就已经辍学,开始外出打工的打工了,准备嫁人的嫁人了,甚至还来劝她的:“儿娃子念书就可以了罗,女娃娃念那么多,以后嫁出去了都是外人!你白辛苦!死脑筋哎!”
不论旁人怎么劝,她都不为所动,她根本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重复自己走过的老路,做父母的,苦了一辈子,不就是盼着下一代能有出息,过的比自己好吗?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只有希望好好地给她找个高中念,努把力,以后争取考上大学,只要一只脚都迈进大学门槛儿了,后半辈子不就好过了吗。
这次,她是铁了心,下定了主意,也不管家里婆母反对,坚持把孩子送到县城去念高中,虽然离得就远了,一个月才可以回来一次,做妈的心理哪能忍心呢,但是,为了孩子,什么苦还没吃过?
郭华就这样,到了县城的第五中学读高中,那一年,她刚好十六岁。
明天,就要去学校报到了,云开嫂子正在翻箱倒柜,装行李,“你装那么多书干啥子,一只皮箱里,装的几乎都是书..”
:“都要用嘛!”
云开嫂子心疼的说:“那衣裳呢,又装哪里?”
门外的大黄狗那个汪汪的叫了起来,有人叫:“云开孃孃,你在屋头没有?”声音清脆,那不是海琴吗?
云开嫂子赶紧走出去,牵了狗的铁链子,把海琴让到屋里,又端椅子让她坐,海琴平常很大气,大大咧咧的,今天反而拘束了起来,两只眼睛只在郭华平常坐的书桌上看,那桌子上码得高高的都是书。
云开嫂子就叫:“华华,快出来,海琴来了,海琴,你也坐呀。”
海琴在一只独凳子上坐了。
郭华应了一声,心想也不知道她来干啥子呢,她这个同学从小就是脾气泼辣,说话虽然简单,但动不动都会露出自己尖利的牙齿。
但是郭华总觉得,她好像无意有意之间总对自己有意见似地。
可转念一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吧,毕竟都从小一起长大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