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珞成正想开口推波助澜,却又被自家父皇几声咳嗽打断了。
这几声无端的咳嗽来得实在是有点猛,梁内官忙上前去替皇帝拍背,侍候茶水。忙活了一会儿,待梁内官退下,皇帝的咳嗽也暂时止住了。
满朝文武都听着他说正事,谁知他突然来了句:“孤今日身体不适,此等大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妙。爱卿的奏疏孤了解了,且待孤休息好了,再细细商议吧。退朝。”
“父皇!”韩珞成见皇帝扶着龙椅就要起身,突然一声大喝,把在场人等都吓了一跳。皇帝定住了动作,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韩珞成看了这眼神,不知怎的,手心渗出了冷汗,把到了喉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埋着头行礼道:“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见他退缩,轻轻一声“哼”,落到了韩珞成耳中。待上头没了动静,底下也开始喧嚣,韩珞成才把端着的手放下来。
韩珞成鼓起勇气,转身接受所有人切切察察的私语和各种异样的目光,正走到台阶下时,却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四公子,请留步!”
他吓了一跳,迅速抬头:原来是许洲,正站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虽然又经历了一次失败,他依旧面不改色,颇有风度——即便皇帝也不置可否,但只要一直保持这个态度,就代表着顽固派处于上风。
作为一名从一品的大学士,许洲德高望重,就是当今丞相也望尘莫及。毕竟当年许洲接受大学士的任命时,才正值不惑之年,那时丞相都还只是一个吏部侍郎。
更重要的是,许洲是从三品祭酒被直接提报到大学士这个位置的。不经过吏部审核,只凭一次夜半召对,先皇一道圣旨,便走马上任。
更神的是,许洲被这般提拔,也无人不服。
这还是许洲第一次和他说话,韩珞成难免有些受宠若惊,忙行了个礼:“许大学士,《谏修例法治书》写得实在是好,珞成佩服!”
许洲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写得再好,陛下金口不开,也是废纸一张啊。四公子,老臣刚才听您唤了一声陛下,可是想补充什么?”
韩珞成突然想起自己的稿子:他刚刚叫那一声“父皇”,也是想说自己正在为之努力。但想到昨晚叶桓微让燕皓递来的纸条,便把轻举妄动的心思压了压。
万万没料到,许洲会亲自来询问自己——他正愁没有德高望重的大臣能支撑自己提出草案,还想着要问韩珝偲的意思呢。此刻恨不得一拍脑门,把欣喜的情绪压缩成一脸微笑:“许大人,说来话长,我们还是找个清净地儿吧。”
其实话也不长,只是朝堂上毕竟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当众拉拢许洲,又怕自己在修订草案的事情会影响韩瑜卿游学之事,只得行至无人的前檐廊尽头,再与许洲娓娓道来。
“许大人,实不相瞒,成前几日称病,也是在为修例做准备。不过连日以来成孤身一人,又不熟律法,所以只整理出四页修例的意见。”韩珞成一想起那呕心沥血的四页纸,就恨不得立刻干些结党营私的勾当,找人来替他干。因此面对许洲,也只有一腔诚恳了。
许洲有些意外,他以为韩珞成之前不过是嘴上一说,谁知人家却付出了实际行动,忙问:“可是,陛下不是尚未同意修例么?公子先行制定,若事不成,岂非白费了功夫?”
韩珞成笑着问:“大人,您知道为什么,陛下一直对修例一事悬而不决么?”
“哦?公子请讲。”
“成今日在此,斗胆揣测圣意。若是有不合理的地方,大人可尽管指出。成以为,陛下并非不想修例。当今朝政表面上看是一潭静水,实际上却是浑浊不堪。陛下虽然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然而心中也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毕竟权力分散,不利国本。”
“但是如果修例失败,顽固派的势头将日益助长,陛下孤立无援,以后再想推行什么政令,只怕是阻力重重了。”听韩珞成一番冷静分析,许洲也不由皱起了眉。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因此,不管事情能不能成,无论是为了父皇还是为了祖宗之法,为了公平,我都得试试。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成也是想将一切都准备好,务求一击必中。”
许洲见他目光坚定,心下已生了几分欣赏的意味,又问道:“可是律法之多,公子如何在短时间内全部修订完呢?”
韩珞成笑了笑说:“大人以为,顽固派为什么会反对修例?顽固派中大多数人是谁的门生,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若是大人还不明白,不妨想想近段时间以来,哪件事与这些人的老师有关,又与哪位公子有关。”
许洲倒是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大理寺卿是裴家的门生,二公子的后台又是裴家,这段时间的强占民田案看似已经和裴家脱离了干系,却因为他们的这一番辩护和遮掩,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他原先想到了裴家暗中干预、扶持二公子这一层,却没想到强占民田案中,居然还有文章。如此看来,恐怕民田案里,还有更大的阴谋。
见许洲的眉头渐渐舒展,韩珞成接着说:“因此,成这两天主要专攻官官相护、强占良民财产的律例和案件。对于丈量民田之事,成不擅长,也就暂且搁置了。如今看来,重新丈量田亩和修例草案两件事,必须同时提出,方可招无不中。”
“现在成也在规划着请教户部的官员,只是恐怕不能如大人所愿,早早让陛下定夺此事了。”韩珞成想到这里就头疼:户部是个极肥的部门,哪怕是个小官,也趾高气昂,威势胜于同品官僚。他想去拉拢户部的官员,只怕除了出力,还得出钱。
许洲闻言,思虑片刻道:“丈量民田一事……若是公子信得过老臣,臣愿替公子去问问现在还在户部的门生,看看有何解决良策。”
韩珞成闻言,两眼放光,后退一步行了个礼:“明公高义!他日律法一成,造福百姓,明公定青史留名!”
许洲笑了笑说:“公子不必如此,此乃举手之劳。对了,公子可曾想过,联合大公子一同行事呢?大公子是嫡长子,与丞相颇多来往,若是能得他们的襄助,必然事半功倍啊。”
韩珞成摇了摇头说:“大哥是不会帮我的,父皇也不会允许大哥帮我。明公须知,此事也许关乎夺嫡,绝非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韩珞成绝没有夸大其词,韩珝偲要是帮他,上次就不会来敲打他。父皇要是允许韩珝偲来帮自己,那他意图制衡朝堂的初衷就更改了。自己若是能扳倒韩珮翎,那就取而代之。若是扳不倒,韩珝偲没损失,韩珮翎也会更加壮大,朝局并无改变。
但是如果韩珝偲帮了韩珞成,那么事成之后,韩珞成不仅捞不到能为己所用的属臣,还得欠着他的人情。更重要的是,韩珝偲的力量也会被无形壮大。是故这笔买卖,不做也罢。
许洲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颔首道:“公子妙智仁心,也须当心些才是。朝堂本就凶险,何况公子如今所为之事,会触及许多贵族的利益,怕只怕飞来横祸,防不胜防啊。”
韩珞成微笑着回应道:“明公大可放心,成虽然顽劣,但也跟着唐侍郎学过几天剑法,小小毛贼,还是能应付得来的。倒是大人您,德高而毁来,有的人看朝堂上扳不倒您,指不定会恼羞成怒,私下作梗——尤其是饮食上,成已经在衢北见识过了,您也须得留意啊。”
许洲颔首,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公子,若是不介意,以后就叫老臣一声‘先生’吧。”
华天朝中,对于官员的称呼是有着明确条例的。而公子对官员的称呼,也是一项不成文的规则。公子称二品以下官员,可直呼官职名。称二品及以上官员,必须称“大人”,二品以上的三朝元老,可呼“某公”,或随普通官员呼“明公”。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直呼“先生”呢?第一,这位官员做过公子的太傅,比如韩珝偲就可称公孙丞相为“先生”;第二,这位官员就是公子的属臣,且于公子是德高望重的师长——一个词形容,就是“自己人”。
然而,许洲未曾做过他的太傅,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却在短暂的交谈之后就定下了“先生”的叫法,令韩珞成不由得有些咋舌:这位许大学士,可是不许其他任何一位公子或是皇室子弟叫他“先生”的。迄今为止,这个殊荣还只有他的门生才能拥有。
韩珞成有些讶异,乃至结巴:“先生,为,为何愿意……”
许洲正要开口,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后檐廊的转角处,立刻吸引了面向那边的韩珞成——却是唐境。他往前走了两步,用警示的眼光警告他,低低地比了一个“一”的手势。
韩珞成会心点头,朝他一笑,便对许洲道:“先生,我们一边走一边谈吧。”说着,便往前廊移了两步,确保从后檐廊的尽头看过来,只能看到许洲。
谁知许洲竟也晓得其中的门道,笑着说:“公子若是不便,就且去吧,你我改日再谈。”
韩珞成闻言,眼神充满感激:这位老先生,着实善解人意!便朝他行了一礼:“成先行告退。”说完,便立刻离开了大殿周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