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和刘掌柜听了,俱是一惊。刘掌柜反应快,忙跪下了:“谢二小姐大恩!”他自己清楚得很:自己的这笔烂账,低级的账房看不出来,但若是交给高级的掌柜们一看,便能看出端倪。贪了那么多钱,叶桓微若想处置他,直接告到衙门去即可。
但是她居然不处置自己,还要把他放回大小姐处另寻差事?果然这二小姐就是人小,脸皮薄,胆子也小!话说回来,他也是大小姐身边的得力干事,这二小姐不过是过继的庶女,也得看她姐姐的面子,哪里敢多有置喙!
凛风却炸了毛:“主子,你怎……”
“不必多言。”叶桓微摆了摆手道:“刘掌柜,你收拾好东西,下去吧。”
刘掌柜忙不迭答:“是,是!”却被叶桓微叫住了:“对了,叶掌柜。”
他转过身来,头也不敢抬,听着语气风平浪静,以为无事,便低着头弯着腰陪笑道:“欸,您,还有什么吩咐?”
叶桓微面无表情,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把你带来的人,都带走吧。”
刘掌柜愣了片刻,瞥见凛风一个瞪眼,哪里还顾得许多,连忙答“是”,退出去了。待他下了楼,便看见几个壮丁围着一群人——哪个不是自己带过来的?看来,叶桓微是料到他想留几条漏网之鱼在此处,日后若还有机会重回酒家,自然有个内应。
自己那点心思被人戳破,刘掌柜自然是气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耳听得一群人朝他叫嚷,求自己留下他们,或是给钱才肯走,又烦又燥:“我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能保你们?各回各家去吧!”说着,便要往外走。
“那些人一看自己的正牌主子跑了,遣散费一分没有,活计也没了,连忙喊着追出去,要讨个说法呢!”凛风看了一出好戏,回来便一边吃菜,一边对叶桓微说道。
叶桓微笑着夹了一片酱牛肉到凛风碗里说:“把院子扫干净了,才好宴客。这刘掌柜本来就家大人多,我原来从各地聘来的,家底干净、醒目能干的仆人们,都是被他们家的亲戚挤兑走的。这口恶气不出,也是委屈了自己。”
凛风点点头:“只是,姐姐为何要放了那个刘掌柜?告了,打一顿,怎么做都合理。放虎归山,不是给咱们留祸患吗?”
叶桓微摇了摇头:“他再怎么说,也是钰姐姐的人。我私自处置了,落不着好,只怕还要以僭越之名,被她拉过去跪几个时辰。我把东西都复刻一份送过去,姐姐自己处置,也不用我们费心了。”
凛风一想到叶炀钰的手段,再想到叶桓微说的这番话,不由得慢下了扒饭的速度,小心翼翼地说:“姐姐,刘掌柜……也是有家人的,按照大小姐平日里的做法,岂非要闹得他们阖府遭殃?”
叶桓微的筷子定在了半空中,片刻又缩了回来,淡声道:“她虽然狠辣,但还是有分寸的。几百两银子的事,不至于。”
凛风“哦”了一声,夹了一个炸鸡翅到她碗里:“姐姐,吃吧,凉了就不脆了。”
叶桓微笑着点点头,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又多了一番心事。
次日卯时,日出东方,早朝。
“启奏陛下,正月里的私占民田案已经清查完毕。共查出非法侵占民田五百六十四亩,其中,京郊一百八十五亩,北城郡一百二十四亩,沧明郡一百七十六亩,松宁郡七十九亩。此番清查后,已将田地悉数归还佃农。其余事项,还请陛下示下。”
工部尚书战战兢兢汇报了一通: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浑水摸鱼的京官,没成想,碰上了一个大案。这一个月来,他们家的后门都快让人踏破了——还都是在三更半夜踏的。裴家、卢家、薛家、公孙家,哪一个是好惹的?磨了一个多月,才把这本奏折磨出来。
皇帝压根没看递上来的折子,倒歪坐着问:“大理寺卿可查出谁人所为?刑部量刑了没有?”
大理寺卿踱上来道:“启禀陛下,臣看了告官人写上来的状子,后又多番派人查验,才发现真相并不如这群刁民所说。实际上,只不过是几伙地主兼并了他们的农田,而这些个地主又恰巧是二公子的诗友和裴大司马家远房的亲戚,这才酿成了误会。”
刑部尚书也忙上来答话:“启禀陛下,刑部已经量刑完毕。为首的四家地主,一家赔付五百两银子,为首者杖三十,从者一人杖二十。”
皇帝仍是没答话,又问道:“大公子和四公子,有何看法呐?”
韩珝偲上前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既然农户们得了赔偿,地主们也遭了惩治,此事尚可翻篇。只是二弟已经被禁足了一个多月,既然查明了是冤屈,也应及时放出。当然了,二弟和裴大司马家也有纵亲犯错之罪,当罚。”
皇帝总算是有了反应:这个儿子虽然不得他青睐,但处事还算妥当,便“嗯”了一声,看着韩珞成问:“你呢?”
韩珞成也上前,答道:“父皇,大哥的计策固然好,但儿臣以为,此举只可治标,不能治本。若是要根除此类侵占民田之案,须得明确田产,整顿吏治,严明刑法,绝不可草草了事,有误民生。”
见皇帝不置可否,大理寺卿又开口了:“陛下,臣以为四公子所言固然有理。但整顿吏治的基础,便是严明刑法,而修订法律又不是一日之功。况且,我朝以仁治国,刑法过严,只怕有昔日暴秦之险呐!”
韩珞成身子侧了侧,辩驳道:“寺卿大人此言差矣。”又正过身来说:“我朝以仁义治天下不假。但是大人也需想一想,侵占民田一案,从报官到审理,再到量田返还、给予赔偿,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三个月里,农民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播种时机。”
“这时机一错,他们今年,可能又要颗粒无收。而大人再想想,侵占民田又岂是今年才发生的?那么从民田真正被侵占的那一年开始,算到现在,他们损失了多少粮食?又吃了多少苦?饿死了多少亲人?”韩珞成还刻意留了一个时间空隙,却得不到回答。
“所以,”韩珞成向皇帝行了一礼:“父皇,儿臣以为,整顿吏治、修正律例,当从当下做起!法如利剑,未必要刺入皮肉之中。但利刃悬空,总还是能威慑那些不臣之心的。”
朝堂上已然议论纷纷起来,皇帝却还没表态,只说了句:“大公子和四公子已然有了明策,诸位爱卿又有何看法?”
谁知此言一出,朝堂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后排的细碎之语。
韩珝偲心下忽有所动,奏道:“父皇,礼部的唐侍郎是御前行走,又随着四弟去各地考察完,刚刚回京,应该颇有想法。不如听他一言?”
“嗯。唐卿,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诺。”唐境行了一礼,右移一步,声线沉稳:“启禀陛下,臣以为,大公子所言更得民心。而如四公子所言,既然农户的损失已经难以挽回,过分惩治地主也并无用处,不如索性加大赔偿力度。而修例一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得马虎。”
从长计议,也就是说,不可“当下做起”。众臣又议论了起来——真正议论当下此事的并无几人,大多数人所议论的,竟是韩珞成与唐境政见不一这一点:莫非现在街上的传闻,竟都是事实了?
这回皇帝倒是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众卿家都有想法,那就都写个折子递上来。这桩案子赏罚几何,等孤想一想再批吧。”
朝后,朝臣三两离去,韩珞成本来是与唐境一道离开的。但今日,两人却分头离去了——唐境以御前行走的身份,被皇帝召到了御书房里。
照理来讲,这并不该引起多大的风波。但奇就奇在,韩珞成居然一句话也没对唐境说——这个平日里在唐境面前可称“话痨”、“殷勤”的四公子,居然就这么甩袖离去了?
而唐境也是目不斜视,随着梁内官进了内宫。
众人议论更甚:四公子表面上是说重修律法,实际上是在请求加重处罚。而唐境却和大公子站边,与韩珞成的想法恰恰相反。难道陛下的心意变了,终于要立大公子为太子,唐境这才换了边?
君心难测,市井传言好谈,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太不太子的不知道,但这两是真吵上了。莫说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就是新婚的小夫妻刚吵了架,也不至于此嘛!
谁知一道圣旨下来,众人都惊了:解除二公子软禁,佃农每人多赔付四十两银子。其余赏罚,皆由刑部所量为准。
这道圣旨里,根本就没提修订律法的举措,也没提惩治裴家的事宜,把四公子的想法间接地否定了个干干净净。反倒是大公子提出来的,每一条都得到了实现。
而同样的,圣旨刚颁下来,唐境就正好出宫了。
虽说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此次特殊,未免叫人起疑——唐境再怎么想,也不可能和大公子的想法全部吻合吧?他不是从来不攀附大公子和二公子任何一个人的吗?怎么这次,拉了这二位一把不说,还踩了四公子一脚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