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翎邸。
此值盛夏,骄阳似火,是叶昭钰最讨厌的天气。她戴着一顶红色的斗笠走到韩珮翎的卧房前,便已感受到了一种与外界不同的温度。
不待传召,叶昭钰命人守住门口,便推开了房门——室内冰雾缭绕,韩珮翎就坐在地上,旁边是一个抱着琵琶的蓝衣女子:正是前些时候,她在走廊上遇到,觉得眼熟的那一个。
叶昭钰掀开斗笠的纱帘,一瞥周遭:地上摆着许多果盘碟子和几个酒壶,不禁皱了眉:“公子,许洲已经查到了你头上,大公子还不远千里缉拿了部分官员,你要是再不出来主持局面,我只能派人就地截杀了!”
韩珮翎一袭中衣,脸颊因为酒气的熏陶,现出了迷醉的颜色,看见她,笑了,又招了招手:“阿钰来啦!来,坐下,听蓝锶唱唱曲儿、弹弹琵琶!我这儿还有上好的琼花酿,来,喝!”
叶昭钰怒了:“公子,你再这样无所作为,那太子的位置,可就被大公子夺去了!”
谁料韩珮翎袖子一甩,把酒壶和果盘都打翻了,嘶吼道:“谁爱要谁要!”叮咣乱响之间,叶昭钰竟一时被镇住了,不敢近前。
下一刻韩珮翎的动作更是令人目瞪口呆——他抱头痛哭了起来:“为什么……她们,究竟在斗什么……”
叶昭钰一脸懵懂,一旁的蒋蓝锶却把琵琶放在地上,站了起来,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叶大小姐莫怪,前些日子府上的二姐姐伤了三姐姐腹中的孩子,三姐姐跟胎里的孩子一起去了,二姐姐自觉愧疚,也悬梁自尽了。公子是重情重义,才这般伤心。”
叶昭钰闻言,几乎没带停顿,眯了眯眼轻笑道:“这事,跟你脱不开干系吧?”
见蒋蓝锶并无反应,叶昭钰转过来看着她说:“我警告你,公子是柔善可欺,但你可别把我当傻子!若再有这样兴风作浪的事情,危害了公子和良娣,你会知道,我的手段的。”
“阿钰!”韩珮翎很明显是听见了叶昭钰所言,语气中都带着不满。叶昭钰也望向韩珮翎,不满道:“公子,当初贵妃娘娘,可是反对你纳这个妾的!”
韩珮翎却没理会这句话,反而擦了擦双眼,把语气放软下来,望向了一旁的蒋蓝锶:“蓝锶,你先下去吧。”蒋蓝锶答了声“诺”,回来抱了琵琶,又对韩珮翎行了个礼,擦着叶昭钰的衣袖出去了。
叶昭钰还是第一次这般被人轻视,正要发作时,韩珮翎又哑着嗓子开口了:“那些原来附属裴家的官员,我不想管了。”
叶昭钰闻言,一边走近一边说:“公子,你眼下在朝中可用的官员不多,而且他们才追随公子,若有什么事,定然不会全力为公子奔忙。若是各地的官员再被捕了,公子这一着好棋,可就要下成死局了。”
韩珮翎并未抬头,摆了摆手道:“按你说的去做吧。杀了也好,劫了也好。这样的局面,我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
叶昭钰闻言,有些着急:“公子,当务之急不仅是要撇清楚我们和那些人之间的关系,更是要让大公子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才能扳回一城!”
“那你倒是告诉我,”韩珮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了,迷蒙的双眼中看不出半点对权力的渴望:“怎么样,才能让韩珝偲的努力,付诸东流啊?”
“公子难道忘了,贵妃娘娘派人在衢北散播的那件事情了吗?”叶昭钰忙道:“这件事已经传入了京城,若能让陛下知晓,叫他亲查此事,将来大公子的真实身份一暴露,陛下除了立公子你为太子,又能立谁呢?”
韩珮翎又笑了,摇了摇头:“你怕是不知道,父皇对这些传闻最是敏感,我想他大概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之所以让韩珝偲去办得罪人的事,就是为了给韩珞成挡刀,好给他积攒人气。而韩珝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不过,是一枚弃子罢了。”
叶昭钰闻言,看着他冷静思考了一会儿:“那就造反吧。”
“什么?”韩珮翎难以置信地嗤笑着说:“眼前我们没有任何势力,只有一支不明虚实的地下军队,父皇又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现在造反,是要送死吗?”
“公子又何必担忧陛下的安康呢?”叶昭钰特地跪近了一步:“现在端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不曾变化,在太医院中的谋划也仍旧根深蒂固,若要给陛下下毒,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外,若是边境或者浦羲能有一乱,让朝廷自顾不暇,造反便顺理成章了。到时军队里的精锐先乔装打扮进京,各人携带自己的武器,在京城里安顿下来。等边境一乱,只要精锐部队一出了京城,我们便可逼宫,谋得皇位!”
韩珮翎沉思了片刻,又问:“现在晟平和衢北都与我国交好,如何才能让边境乱起来呢?况且,把精锐部队放出去,无异于给了韩珝偲和韩珞成勤王的资本,到时我不过坐了几个月的皇位,便会被天下所诛。”
叶昭钰灵机一动道:“公子不必担心,晟平与我国的交界处,那条波涛汹涌的江,也很久没有决堤过了。”
韩珮翎略略打起了精神:“你的意思是,江河决堤,引发民生大乱?”
叶昭钰点了点头:“这也是我们最能控制的因素。到时即便军队不出,我派人去结果了大公子和四公子,公子与贵妃娘娘里应外合,趁夜逼到陛下的寝宫前,也无人能耐公子如何了。”
见韩珮翎沉思着不言语,叶昭钰斟了杯酒递给他:“请公子谨记贵妃娘娘昔日所受之耻,不为自己,就算为了娘娘,也请一战吧!”
韩珮翎抬眼望了她一眼,接过酒杯,悉数饮尽。
次日,文云曦再次来到了韩珝偲的书房。
“珺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听说令妹病得不轻,不用再多陪陪吗?”韩珝偲才端了韩珮翎的根基,又听说了韩珮翎一连没了两个小妾和一个孩子的事儿,不由得心情大好。
文云曦苦笑道:“我一去,她便不肯见我。后来病得实在重,我就带她到了寒川白家,听说大公子急着找我,我看自己待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回来了。”
韩珝偲点了点头,文云曦便将手中的一张信笺递给了他:“果不其然,狗急跳墙了。”
韩珝偲看完信纸,心中更得意了:“幸亏你提前让青瀚招了更多的山民,到时就让他们听老二的吩咐进京吧。”说着,立即用火折子点着了信纸,扔进了笔洗里:“这件事若办得好,咱们连老四也不用对付了。”
文云曦笑道:“还是那个人清楚他妹妹。若不是他在中间帮忙牵头,这支军队,也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经叶昭钰的手,落入二公子囊中。”
但很快他又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不过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关于公子的那些传言。”
“那些传言,”韩珝偲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就该随着一些人的消失,一起消散。”
文云曦明了了:“公子是希望,陛下派去查这件事的人,能永远闭嘴?”
韩珝偲冷笑道:“他们卢家表面上忠于父皇,暗地里却偏和我走得近。不晓得卢孟昶知不知道,他有个不听话的大儿子?”
文云曦沉思了片刻说:“这件事若处理不好,容易伤着公子和卢家的和气。依我之见,就由我出面和卢家三少爷碰碰面,和他谈谈这件事吧。”
韩珝偲叹了口气,拍了拍文云曦的臂膀说:“珺斓明明是国士无双,却不得不隐藏成一个绣花枕头……实在是我的不是。”
文云曦笑了笑,反安慰韩珝偲道:“若没有公子的安排,云曦亦不能辅佐一代明主登上帝位,公子不必自责。待他日公子事成,世人,自会看清我的真面目。”
韩珝偲欣慰地笑着说:“既然如此,那些琐碎之事,便拜托珺斓了。”
文云曦颔首道:“公子客气了。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公子——唐境这个人,公子能放心吗?”
韩珝偲得意道:“珺斓放心,唐境现在可没得选,他那么年轻,又看见了父皇的身体状况,定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况且自从他归顺于我之后,老二便节节败退,老四也赋闲在家。这些不说,得他指导,我与父皇说起话来、给父皇办起事来,也更称心如意了。”
文云曦点了点头:“既然公子信他,便一信到底。唐境如狼似虎,难以降服。若是公子今后对他表露出半点疑心,他都还有后路可退。可是公子,便没有台阶可下了。”说是这么说,但文云曦心里,却对唐境这个人的忠诚度一直保持着怀疑,从未改变。
韩珝偲笑了笑说:“珺斓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唐境再怎么亲近我,终究是把根扎在了父皇那儿。”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文云曦却明白,颔首拘礼,走向了书柜之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