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唐境忙完手上的文书工作,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关于裴家包庇官员的证据确实是多,却没有一封来自于裴大司马本人。
照理来讲,按照大司马那样的级别,不应该亲自写信纵容地方官员为非作歹。但唐境细细看过了每一封信,发现即便是裴家最年轻的夫婿、最小的公子哥,也从未在信中提到过“裴大司马”四个字。
唐境心生疑虑,本想着:既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能确定裴大司马就从未犯过诸如此类的罪行,不如一并处置了也好。
但如果裴大司马要真是无罪呢?唐境合上了所有的卷宗,看着封面,想着:如果是韩珞成审理此案,会怎么做?
唐境起身,决定到牢笼里一探究竟。
阴湿的牢笼,空气中尽是腌臜的气味,不时有人**着,还有人见来了一个官,无力地喊着冤。唐境从前也曾生活在军队之中,不惧脏污,不惧行刑惨状。但闻着这气味,感受着这令人不适的温度,却着实有些待不下去。
他走到监狱的最深处——这里也往往关押着最高级别的犯人,过去不是十恶不赦,就是位极人臣。裴家和薛家作为后者,理应享受这样的待遇。
唐境夜视能力差,借着油灯的光芒才勉强能看清楚牢门旁边木牌上的字。此刻,裴家的绝大多数内眷都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只有隐隐呜咽、叹气之声传来。
而越往内走,其地位就越高——令人奇怪的是,女眷个个都辗转难眠、叹息悲戚,裴家男丁们的牢房里反倒没发出什么声音。想来是白日审讯过度,累得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
“大司马。”牢门打开,唐境借着火光,隐隐能瞧得见眼前之人花发白须、蓬头垢面,却还盘腿坐着,临危不惧。
“唐侍郎深夜前来,是来给老夫送行的么?”唐境听这声音便知道,即便眼前的老人能熬过牢狱之灾,也天年不久了。
唐境将油灯放在桌上,端坐下来。裴大司马话语中意味不明:“牢笼肮脏不已,唐侍郎金尊玉贵,可别说是来跟老夫聊天的吧?”
唐境微微颔首:“我来问大司马几句话,问完就走。”
眼前的老人低着头,却还抬眼看他,仿佛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白天,唐侍郎和许大学士,还没问够么?”
见唐境没说话,老人索性不看他了,甩甩袖子道:“问吧。”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向我陈述自己没有卷入此次事件的理由和证据,”唐境声音淡淡的,仪态也并无改变,丝毫没有因为眼前人的漠视就变得曲意逢迎或畏畏缩缩:“如果大司马解释得合理,我可以救你一命。”
听得最后一句话,老人冷冷地笑出了声,越笑声音越大,在空旷而阴森的牢房里激荡出骇人的回响。唐境知道他在笑什么,心里也有些发毛,但仍旧不动声色。
老人渐渐才收住了笑声,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我还用唐侍郎救我一命?”
他“哎呀”一声站了起来,在牢房里踱步,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风轻云淡地说:“裴家虽然办错了事,可好歹也为先帝打过衢北,也为当今陛下降过浦羲。陛下心里想什么,唐侍郎最清楚。他拿裴家和薛家开刀,无非是觉得,我们已经不是他手里的棋子了。”
“可是他不明白,裴家从来不是棋子。”他绕到唐境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你要记住,越喜欢下棋的人,越容易陷入棋局之中。陛下以为我们是棋子,但实际上,我们才是真正的执棋人。”
“老夫,是华天资历最老的将军!”他阴恻恻地说:“卢大将军,薛太尉,他们都太年轻了。人就像蚂蚱,越年轻,蹦得越高。但是陛下又不敢把我们这些蚂蚱一把火烧了——衢北盯着他,晟平盯着他,浦羲也半死不活地等着寻仇呢……”
老人慢慢地绕回原位,用手去触碰油灯上蹿起的火苗,轻声说:“老夫是最好控制的,也是威严最高的武将,他要还想把卢家捏手里,就得把老夫留着——最好裴家还能有几个听话的小子能崛起,他才好控住自己眼中的棋局呀……”
唐境听了这番话,不为所动,也不看他,又说了一遍:“如果你可以陈述自己没有卷入此次事件的理由和证据,解释合理,我可以救你一命。”
这次是老人愣了半晌,才恨恨开了口:“救我一命,能保住我的位子,能保住我的子孙吗!”
唐境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如果你可以陈述自己没有卷入此次事件的理由和证据,解释合理,我可以救你一命。”
老人这回是毫不犹豫地便拍着桌子抓狂道:“不能!他只愿意留我一个人!他不敢把外头的那些小伙子都留下来!他胆小,他心虚,他玩弄权术!”
唐境没再给他机会,拎着油灯起了身,也没说话。转身朝黑暗走去,所到之处,便是光明。
老人的乱发遮住了一只眼,他用那另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唐境:
“给人以希望,又全部摧毁……你和陛下,真像啊……”
唐境走到牢狱之外,将油灯交给狱卒,叹了口气,手心里却已湿了——不管裴大司马多老、多弱,他还是会害怕的。这样的心术,这样的权谋……只能说,自己还太年轻了。
既然问不出东西来,那就算了。唐境心里有些不屑: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执棋人,最后还不是会变成陛下的筹码?他自认为给足了裴大司马台阶,让他能体体面面地安享晚年,不用再卷入朝局之争。但总有些人是可以为了权力,宁愿让自己活成囚犯的。
唐境又嘱咐了狱卒再次检查犯人的情况、切不可出差错,才独自骑着马回府了。
一路上,唐境脑海里涌现的最让他头疼之事,莫过于这几日来,前往部分郡县缉捕的使者没传来任何消息了。唐境恨不得分身去各地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情况,赶紧把罪证全部搜齐,早早结束了这件板上钉钉的案子。
可没料到刚到府门前,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那种最令人不安声音。
而此刻睡梦中的韩珞成,断然没想到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发生的事情,能把一个早朝都炸开了花。
“陛下,此番裴家主犯服毒自尽之事,是臣监管不力,臣知罪!”当群臣看见唐境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时,才知道此事有多严重——在众臣面前,唐境从不用对皇帝行此重礼。
韩珞成眼瞧着,皇帝的脸色都不好了,韩珮翎也是脸色苍白——估计是觉着他那些舅舅表哥遭了殃,自己本来还想借公子的身份拉一把,这回彻底没指望了,以后也再靠不了娘家,才有此做派。
但如果韩珞成知道韩珮翎就是始作俑者的话,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
“不过,”唐境趴在地上补充道:“大……裴翾还活着。”意识到说“大司马”三个字不妥,唐境立刻改口直呼其名。
韩珞成能感觉到,自家父皇在听到这句话时,趁着群臣议论纷纷,偷偷松了口气。
“起来吧。”果不其然。韩珞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裴翾的子孙不算什么,农民的利益也不算什么,该保的人,他可一个都不会忘。唐境虽然没看好案犯,可最重要的人还活着,这就足够让皇帝原谅他了。
大多数臣子可没看明白这一点,只心里暗暗觉着,皇帝对唐境也太过恩宠了些。唐境昨天听了裴翾一席话,已然受教,自然明白皇帝为什么原谅他,便起来得极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案犯已经伏法,却也该继续查!”皇帝的声音极其威严冷静,让大殿内快速安静了下来:“查明案犯的所有罪情,下定判书,才能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唐境,这次你疏忽了,孤便放你一马,许你将功折罪。若还有下次,休怪孤,不顾情分罚了你!”
唐境听了这句话,手心也暗暗地冒冷汗:从现场来看,确实是服毒不错。但死者面目狰狞,尸体纵横交错,若说是自尽的,尚有疑点。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说,也只能应道:“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而在旁人眼中,裴家人自杀还是他杀已经不重要了。皇帝这一席话,说得群臣几乎要生出艳羡之心来,连韩珞成也酸了:对自己这些亲生儿子他都是严惩不贷,可到唐境面前,居然还论起“情分”了,这样的恩宠,着实让人眼红。
等唐境归了位,吏部尚书又出来说了一番惊天之语:“启禀陛下,臣代六品吏部文书解言等六人,乞求陛下主持公道,为这六名士子,洗刷冤屈啊!”他一时说得激动,已然跪下了。
众臣皆惊,韩珞成也惊,却与他们不同:解言正是那几个被韩珮翎排除的异己之一,韩珞成之前曾找他问过官制,觉得他是个直臣,也很有些往来。但自他们出事之后,韩珞成也在为此事东奔西跑,自顾不暇,便没去找他。
没想到他居然找了老上级,向皇帝伸冤来了!韩珞成额头上沁出了汗,不知是福是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