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洲听了韩珞成的陈述,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陛下,还是这么无情啊。”
韩珞成没说什么——他不明白许洲所说的“还是”二字之中又有何含义,不敢问,也不予置评。片刻之后,许洲又问:“公子可曾与别人商议过此事?”
韩珞成点了点头:“今天我在宫外见了一位朋友,他说既然陛下已经批了贬黜,便让他们到外地去,接触最底层的民情,为将来重回朝堂做铺垫,也未为不可。”
许洲抚须道:“公子这位朋友,倒是很明白陛下的心思。力避锋芒,免得触怒陛下,也是很明智的举措。”
韩珞成心里一咯噔:许洲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唐境的关系,只是未曾点破罢了,便也绕开这个话题:“成今天来叨扰您,也是想问问您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人才难得,直臣若不被加以保护,只怕将来朝堂之上,便再无敢言者了。”
许洲沉默了片刻,说:“那……老臣便上一道折子,为那些低品的直臣说说话吧。老臣向来便是个直言之人,若是陛下不予回复,再按照公子所说去做,也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
韩珞成闻言,忙起身向许洲行礼道:“明公高义,成替那些遭受不平的臣子,多谢先生了!”
许洲也连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扶着他的手肘说:“公子爱才,又不拘泥于臣子的家世,实乃难得。老臣帮公子,也是为了将来的社稷着想,公子就不必多礼了。”
韩珞成顺势起身,微笑着说:“既然如此,先生劳神一日,也请早些休息吧。成叨扰多时,又蹭了您一顿饭,也该告退了。”
许洲和蔼地笑了笑说:“粗茶淡饭,不足挂齿。今日没把公子招待好,是老臣失礼。改日公子不忙于公事时,若愿意,也可常来蔽府。老臣膝下有一个最不成器的孙子,虽读了些书,却整日不干正事儿,性情却也豁达。公子来时,他也可相伴左右。”
韩珞成知道,许洲口中这个“最不成器的孙子,便是当下的“坤京四少”之一许梦菁了。早就听闻许梦菁虽然不喜朝堂,却是饱读诗书,颇有文学造诣。韩珞成也生出了些小心思:若有此机遇,把这人拉到自己麾下,又当如何?
于是他喜之不及:“小少爷之才名动京城,常人绝不能及。他日成得了闲,定请他一同看戏游湖,行文人之乐。”
说是这么说,许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哪怕真是去看戏游湖,只要自家孙子能跟韩珞成混到一块,他便谢天谢地了。于是又客套了几句,许洲便送韩珞成出了府门,两相欢喜。
跨出门槛,韩珞成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道:“对了,先生。”
许洲以为他还有什么大事未说:“公子还有何事?”
韩珞成笑了笑:“我在宫外见的那位朋友,字彧君。”
许洲愣了愣,继而也笑了,点了点头,朝韩珞成行了个礼。
韩珞成回过礼,便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去了。他知道许洲大概已经明确了自己和唐境的关系,有这样的行为,也不过是想进一步深化自己在许洲心目中用人不疑的形象。
许洲可没想到这一层。待身后的府门关上了,他走回书房,心里却觉着,韩珞成是个性情纯良、忠直无私的人。
走到房门外,许洲却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正唤他:“爷爷。”
许洲转过头:“梦菁?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许梦菁将折扇一收,恭恭敬敬地踱步过来,低着头行了个礼道:“孙儿今日与卢家的三少爷一同去了梨花台,看完了戏,便回来了。”
“卢家三少爷?是……”许洲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略略有个印象:那是卢家最没出息的儿子。
许梦菁回禀:“卢素钧,就是耍刀耍得极好,幼年时还因此得过陛下称赞的那一位。”
许洲“哦”了一声,想起来是谁了:“这孩子要是能好好再拾起当年的刀法,将来还可为国征战,光宗耀祖。”言下之意,还是在说卢素钧没出息。
许梦菁却没听出来,也没说话。许洲正要回头走进书房,顿觉不对:“你刚才在会客厅窗外偷听了?”
许梦菁忙道:“孙儿不敢,回房间时路过厨房,听他们说爷爷在宴请贵客,便到堂下打听了一嘴——梦菁可绝不敢为窃听之事。”
许洲“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进来吧。”说着,便走进房中,坐在书桌前,问:“打听到了些什么?”
许梦菁侍立于一旁,微微低着头说:“今日这位贵客是陛下的四公子韩珞成,来咱们家……蹭饭的。”
他说得如此直白,不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韩珞成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词汇了。低着头正等着爷爷骂他,却听得老人家笑了。许梦菁诧异地抬眼一看:许洲抚着胡子,笑得大气爽朗,丝毫没有嘲笑和责备之意。
“爷爷,您,笑什么?”许梦菁都有点懵了:他这位祖父,自幼便知书识礼,极少这样大笑。
许洲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你与这位四公子,倒真有志趣相投的可能。你不喜欢拘泥于礼法,却偏偏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四公子不喜欢奸邪之事,却又偏偏面对着这样的朝局和陛下。你们俩都是不得已,却还要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怎会没有共同语言呢?”
许梦菁立刻睁大眼睛,走近了两步:“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秉性如何,你难道未曾听说么?”许洲反问,眼中却尽是笑意。
许梦菁手中的扇子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手掌,淡声道:“我与小公子曾经一同游过湖,听说过他这位四哥。他说四公子推崇墨家,我却不信。”
“为何不信?你未曾与他交谈过,又怎敢轻易断定他的品行呢?”许洲这句话虽无斥责之意,却总带着些偏爱的色彩。
许梦菁沉思片刻,又道:“近日,四公子不是与爷爷都在忙修例的事情吗?据说四公子为了此事颇费心血,还亲自撰写了部分草案。这么说来,他大概是推崇法家的,怎么反倒推崇墨家呢?”
许洲摇了摇头道:“梦菁啊,你看人断不可只看表面,观事更是如此。修例一事,的确是法家之事,但我问你,四公子提议修例,是修的哪一部法律?”
许梦菁毫不迟疑地回答:“官吏违规、丈量民田和强占他人财产的法律。”
“那他修订这些法律又是为了什么人呢?”许洲又问:“是为了上层的贵族吗?上层贵族官吏以什么为生?农民又以什么为生?我让你细读给你留下来的文卷,你可读了?”
许梦菁脸上顿时有些发烫:“爷爷,这几日孙儿应酬良多,回来是便都有些醉意,便没深读。”
许洲便知道他这个孙子一定偷懒了,“哼”了一声说:“未见其文,先评其人。我虽让你去那风雅之地做做戏给外人看,可不是叫你沉沦于那等地方的!”
许梦菁忙答道:“诺,孙儿这就回去看,明日爷爷朝后回来,一定再与爷爷论道。”他知道,若自己不这么说,只怕又有一堆长篇大论要等着他。
许洲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孙子,叹了口气:“去吧。”
许梦菁如获大赦,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待出了房门,才吐出一口气来。
而此时的韩珞成心里还想着事,可没那么容易把一口气松下来。回到府中,脑子却还转个不停。萧兰君和他说话,他也没放在心上,问起什么,也只回以简单几个字为应答。
当韩珞成说到第三个“嗯”字时,萧兰君没忍住,更衣的手停了下来,推了他一把:“公子在想什么呢?我问什么你都答嗯,也不听听是什么正事儿?”
韩珞成反应过来,憨憨地笑了笑说:“今日诸事繁忙,朝中又生出了一件极麻烦的事情。刚才我去许大学士的府邸上蹭了顿饭,又问了他一些想法,心有所思,便收不回来了。”
萧兰君闻言,低头笑了,继续了手上的动作以示理解:“今天我派白姗去宫里给母妃送了些好琴弦,又特地让她问了母妃宫里那件事的情况。母妃说虽有得罪人,但那些奴才碍于太皇太后的面子,也不敢作威作福。”
“薛昭仪也安插了不少自己人,陛下却不管不顾,也没吩咐母妃多看着点,你说,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萧兰君替他更好衣,将衣服归置到了衣架上。
韩珞成的思绪被带了回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父皇好像一直对母妃都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母妃好不好他不过问,父皇好不好,也没见母妃问过半句。说来父皇又能不好到哪去?无非是身体上有些不爽利罢了,那还有太医院和端贵妃问着呢。”
萧兰君闻言却笑了:“我听你这话,不像是希望母妃得陛下恩宠,倒像是想让母妃离陛下远远的。这话你可不能对别人说,母妃虽然得太皇太后青睐,但终究还是陛下的妃子。若真是龙颜大怒,太皇太后也未见得能拉母妃一把。”
韩珞成点了点头,走到床边便躺下了。萧兰君又开始说另一件事,说了半天却是在自说自话——这回韩珞成没搭茬也没回应。萧兰君回头一看:他已累得睡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