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珞成觐见之时,皇帝不知因为什么事发了火,旁边的青年将军似是刚刚劝过,却也止不住他的怒火,见他来了,听了他的计划,什么都没说,倒像是压根没怎么听似的。
不过给帮手倒是特别爽快,韩珞成还没开口要,便听他说道:“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年前让幼筠答应嫁给衢北帝,孤重重有赏。唐境,孤命你协助四公子,务必促成此事!”
“你有什么需要,就和唐境商量。唐境在,如孤在。”
韩珞成自从殿内出来之后就一直偷偷打量这位青年将军:看起来不比自己年长多少,肤色偏黄,眉峰如剑,双凤眼的眼尾微微翘起,脸型棱角分明,一看面相便知是一个性情冷淡之人。但京城中所传唐将军眉目如画、气宇轩昂,却是所言不虚。
“公子是第一次见在下吗?”眼前的人突然开口,却依旧不徐不急地走着,目视前方,把韩珞成吓了一跳:“呃……将军何出此言?”
“公子自出了御书房大门就一直盯着在下看,连阶梯也顾不上。”韩珞成有些尴尬,立刻目视前方看路,一边说:“啊是这样的——听说将军英气非凡,与坤京四公子有得一拼。今天成有此机会看清将军的俊颜,便不自觉看住了。”
唐境闻言,心下冷笑,并未回答,又使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沉默而尴尬的气氛。
“嗯……对了,一直忘了问,成奉陛下之令研习剑法,也有些时日了,但观察父皇、皇兄和其他将领的剑法,再与将军的剑法一比,剑势……高下立见。”
“高下立见?”“嗯。将军抽剑起势、砍杀格挡都似乎快人一步,而且不管对手是谁,竟都能因势而变,仿佛知道了对方的全部路数。所以成很好奇,创此剑法之人,必然是用剑之集大成者,而且必然对各路剑法了如指掌。不知此人可是将军的师父?”
唐境虽然还是不徐不疾地走着,但却是心有所动:韩珞成基本上猜了个十之八九,师父一代名将,以剑为生,自己手上这把玄凝是名器,也是师父所赠。而他奉皇帝的命令教给韩珞成的屈兵剑法之精髓,也恰是不战,以守为攻,只是令对手疲惫,再行致命一击。
但唐境毕竟不是隐士,自入世以后,他便一直在改进师父交给自己的屈兵剑法。把致命一击改成后期持续发力,从而不断进攻,让对手毫无还击之力,这也才造就了他在众将中的百战百胜。
前期不断在消磨中找到对手的缺陷,恰是韩珞成现在在学习的部分,但到了后期,他自然会知道这剑法有多霸道。唐境心里想着,如是说:“师父一介隐士,去世之前还刻意隐匿了名号。境为人弟子,不便多言。”
已经去世了?这么老?韩珞成有些讶异——这唐境跟父皇眉眼相似,刀法也极像,他一直以为唐境正是那传说早夭的三哥,却无奈时间对不上。如今就连最后的猜想也湮灭了——对了,这榆木脑袋,该不会说谎吧?
韩珞成又用余光瞟了一下唐境棱角分明的侧颜,嗯,不会。
韩珞成一贯以亲善自居,就连身上也有某种人格魅力,冥冥之中吸引着身边的人。但唐境仿佛一道冰墙——不,就是一道石墙!你别想看透他,罔论感化。
韩珞成从未试过如此处处碰壁的交谈,正要找个借口打开这尴尬的局面,却见迎面走来一个身着蓝色锦袍,头戴鹿角白玉银冠,披着乌发的翩翩少年。那少年形体削瘦,温润如玉,眉目柔和,面白唇红,恰是坤京四公子之一——皇五子韩瑜卿。
只见少年微笑着走到他面前,行了平礼:“四哥,唐将军。”“小公子万安。”唐境回了个礼,韩珞成仿佛见了救星似的,刻意上前了一步接近他,笑着说:“你怎么来了?现在不是应该在府上听讲么?”
“今日衢北使臣正式觐见父皇,父皇便放臣弟一天假,让我随大皇兄款待他们。碰巧,臣弟新近得了一个精巧的东西,带来给母妃和筠姐姐取个乐。按惯例,先来给父皇请安。”“什么好东西,竟值得你亲自送来?”
少年让身后的小太监上前来,打开他手中漆盘里托着的盒子,那里面盛着一个木制的方块,不过成年人巴掌大小,朝上一面有个金属旋钮,周围四面镂花,十分精致。他将旋钮连扭了几圈,松开手,木块便发出了金属片相互撞击的声响,细一听,有音阶之别——竟是一首琴曲!
韩珞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他接过来细瞧了瞧——从镂空的部分可以看到内部零件的运动,但是并不真切,只能看见部件反射出的光芒。唐境倒是听出了其中的玄妙:“《揽月》,邢夫人所创。”
“我母妃?”韩珞成不晓乐理,但邢蕙茵却是因为抚琴之雅,才俘获了当今陛下春心的。故而《揽月》一曲,虽出自内廷,却早已传遍坤京。唐境挑了挑眉:自己都知道的乐曲,韩珞成身为作曲人的儿子,居然不知?
韩珞成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故作镇静,把木块放回盒子里,笑着说:“原来是《揽月》,我竟是个俗人了。果然还是将军心细如发啊。”
继而话锋一转:“幼筠最近心情不好,昨天去了一趟衡安郡主府,也是意兴阑珊。现在我又已立府,不可随意进入后宫,为了方便办阿筠的婚事,赶明儿就把她接到我府上来。瑜卿,你且去吧。”“诺,臣弟告退。”少年再行平礼,默然告退。
看着韩瑜卿清瘦但端正的背影,唐境突然发出感慨:“小公子……真翩翩君子也。”韩珞成正转身要走,听到他这句话不禁一惊——他这样的人也会夸人?
他连忙接上话茬:“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们家这个小五,自幼就是按照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的。”
却不禁想到了当下的政局,回望了一眼那个越走越远的清瘦背影,喃喃道:“只可惜……”“可惜什么?”唐境一转眼波,看见了他惋惜的神色。
“可惜美玉不能见光。”韩珞成终究转过身来,向宫门走去,唐境紧随其后。
“何以不能见光?”“事到如今,天下君子,谁敢暴露于天光之下?”韩珞成心中的冷意再次上泛心头。
“彬彬君子,收于门下,谁敢上殿击鼓,针砭时弊?王座之下血流成河,殿上尽是利己小人,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些人的利益。试问什么美玉敢见光?哪个君子胆敢出世?”他的脑海中又激起了六年前的种种,尚觉心寒。
唐境闻之默然,看着重重宫门:魏阙兵变,衡南党案,纵灭小人,更多地却是除了君子。多少名臣清官,因为谋反、弹劾和请奏被罢免,或是流放?又有多少贵族因为高贵的血统而上位?
唐境知道自己不过一介武官,自己的命也是陛下给的,身为陛下的孤臣,他不应该怀疑陛下的圣德。这些事情,他不能想,也不该想。
但韩珞成则不同,他虽是皇子,却在四年游历中由一个不问世事的羸弱公子,变成了一个看尽人间疾苦的有志之士。
到了北境的第一年,他就四处访查民情,却因为皇子微服游历不得干预地方政事的条例,面对再令人悲愤的事情,也只能干看着,握拳愤恨,或尽力而助。后来看累了,他便让官府在两国边境的山上筑了一个房屋,后来四年,便在那里修身养性。
也是在那里,他偶遇了自己终身的两位良师——隐居山中的一个钓客和一位琴师。他们指引他学习晟平《国法》,涉猎古代百家言论。
他日益增长的见识让他意识到了晟平制度的强大——“以法施政,以仁冶国,以德服邻,以民为本”,虽不过是十六字治国箴言,但在“以君心定法度”的华天,是多么奢侈的思想啊!
他知道在这阴暗重重、罗网密布的宫城里不应该说这些,可他终究说了,这些话没能动摇唐境的看法,却让他重新审视起了眼前这个才及冠的青年——继承了陛下的剑眉,也有一双应该生在女子脸上的桃花眼。五官虽俊秀,却累于北境骄阳灼烤的肤色,并不能称得上英俊。但身姿挺拔,颇不同于贵族子弟玩世不恭、身形颓废。
正看时,却见他突然嘴角一场,差点笑出声来。唐境意识到自己失礼,有些懊恼,忙转视前方,耳根却不经意红了。
两人先到了成四子邸,在厅上依主客次序而坐。韩络成先开口了:“唐将军以为,成方才同陛下提的计策,难在何处?”
那个像话本一样的,计策?唐境的眼皮动了动,面不改色地换了一种表达方式说:“在下以为,难在无法施行。”“何以为无法施行?”“若天下有情人都如话本中那般容易搓合,何来那么多的悲欢离合?”
韩珞威闻言,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正欲回答,却见萧兰君上厅来,身后穿着窄袖常服的侍女端着一个托盘,有两套茶具,两个茶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