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羽一个失足,摔进了黑暗的泥沼里,和一个溺水的人一般无二,瞬间感到了窒息,他奋力大张口鼻,冰冷的水霎时倒灌进去,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呃呃”的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
“闭上眼,不要看,不要听。”八尺老丈的声音响起。
奚羽如梦初醒,乖乖依言照做,才好过了不少,说来也怪,在他不再挣扎之后,那股憋闷难受的感觉反倒消失了。
仿佛只是匆匆的一瞬间,又好像历经了十生十世一样漫长,这趟奇异的旅行的终于结束了。
等到面前光明大放的时候,阿大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没事之后,他才敢睁开眼以看青天,只是头顶上的青天却已然不是他所熟知的那片青天了。
放眼望去,哪里有重山和湖泊在,有的只是天高云淡,碧潮如倾,阡陌纵横,芦苇荡中野鸭成群,红掌拨动清波,悠然戏水,不时有大雁白鹭冲天而起,直上九霄。
芦花落下纷纷如白絮,风一吹,便如堆银积雪一般,飘飘扬扬,渐迷人眼。
奚羽愣愣爬起身来,嘴有些合不拢,只觉不可思议,他只知道小舟沉了,睁开眼时就已然斗转星移,是另一片天地了,犹在震撼失语间,蓦地心头涌上来一阵烦恶晕眩,耳中嗡嗡蜂鸣,鼻下一湿,两行猩红的黏稠浓血流了下来。
他的身躯微微摇晃,被阿大扶住,稳下心神之后,他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花发老者,花发老者微微点头。
在阿大撑着小舟靠上岸之后,奚羽还有些许不真实之感,用衣袖随意一抹脸上的秽迹,带着几分得偿所愿的兴奋和丝丝忐忑,心潮澎湃,双脚踏上了这片心系神往、牵肠挂肚的浩土。
“艰难困苦,踏破铁鞋,我奚羽终有今日!”
他闭上眼,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思绪万千,再睁开时双眸雪亮,笑意吟吟,身后片片芦花落得雪霰也似,随波逐流去了。
“劳驾让让。”青旒已在他后面站了许久,听得他喃喃有词,蓦地冷冷插话道。
奚羽连忙让开,脸上好不尴尬,他适才一抒胸襟,正待遐思连篇,畅想那宏图抱负之际,木愣愣堵在那里,却是忘了还有人没下来。
青旒瞧见他咧着大嘴傻气横秋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丝毫不理会他,带着猕猴元宝径直和花发老者汇合。
他们弃舟而走,奚羽踩着脚下土地,恍若做梦一般,感觉自身也沾了点荒古圣洲的灵气,心中欢欣雀跃溢于言表,走路都有些飘忽欲仙起来,如腾云驾雾似的,无时不刻不在草上飞,眼睛用不过来,目光所及,山分外清秀,天尤其蔚蓝。
打前头是一处杏子林,黄澄澄的杏子结了满树,颗颗个大浑圆,压弯了枝头,十分喜人,但他们一路走来四下并无人家,看来却是块无主之地,只是可惜有些杏子熟透了掉在地上渐烂也无人问津。
元宝毕竟是猴性,见到此地立马就走不动道,“吱”的欢鸣一声,从青旒肩头蹿上树梢,在林间左荡右晃,跳来纵去。
奚羽少见多怪,眼里所见就连这野杏也比他自家山头上长的要大上一圈,但摆在这里,却也白白扔在地上没人来捡,心下咂舌不已,暗道这荒古圣洲果然名不虚传。
他走进林子,弯身拾起一颗,黑烂了半边,把还未发烂的那面在衣上随意擦了擦,一口咬下去,顿时双眼一眯,端的是果香四溢,酸甜生津,只觉比起今晨元宝给他的那枚多﹣汁果子味道也不遑多让。
这样的美味也应让恩人他们尝尝,奚羽想着蹲在地上又挑捡了些卖相完好的,用上衣兜着,突然头上一疼,一颗杏子滚落下来,抬头一看,是顽猴元宝见他在捡杏子过来帮忙,抱着他头上的树枝一阵摇晃,登时簌簌果落如雨,奚羽被砸个正着的时候,它便幸灾乐祸地抓耳挠腮,乐不可支。
奚羽揉揉头也不气恼,捡了满满一兜,分给恩人老丈他们吃。
“我自己有手!”
青旒扶着花发老者,娇俏一哼,没有拿奚羽兜里的,手一招,猕猴儿蹬的一下跳回到她的肩上,把一颗格外饱满的杏子呈到她的嘴边。
杏子林西去两百步,便是官道,道旁有家茅店,支在路边一颗大树底下,供南来北往的逆旅之人喝茶充饥、聊天解乏,固然简陋,倒也敞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远的便可看见一面土黄泛黑的酒旗迎面招展。
日到中天,颇是炎热,奚羽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衣,还是止不住满头大汗往下淌,口中甚是饥渴。虽说兜里还剩下一些杏子,但实在不宜空腹吃太多,否则极是伤人,此时嘴巴里直泛起酸水来,突然瞅见前面的摊子,看着很是阴凉,不免眼前一亮。
心有所动,就听花发老者说道:“到前面歇歇脚吧,正好喝杯茶水、买些吃食。”
一行四人入座后,花发老者喊道:“店家,来客了。”
那店家原本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头搁在桌上打盹,忽听到有客到,一下惊醒,来了精神,将脏兮兮的抹布往肩头上一搭,换上笑脸,连忙出来招呼。
“不知几位爷要吃点什么啊,不怕老先生笑话,小店除了粗茶和自家酿的土酒,就只剩下些下酒的家常小菜,几位若是不嫌弃,便只能劳你们屈尊,对付对付一顿了。”
那店家给几人摆好青花大碗,提着茶壶一一倒满,虽是告罪,却始终笑容可亲,穿着青布小褂,打扮十分干练,不由让人心生舒服,且见阿大身材雄伟,又兼面纹刺青,脑后拖着根麻绳绑缚的长鞭,委实不怒自威,也不像来往的过路人一般多瞩目害怕,看呆了眼。
见到此幕,奚羽心思又活泛开了,暗暗揣度着这圣洲之人果然不同凡响,百闻不如一见,连道上一个不起眼的店家都有不凡之处,心下莫名欣喜,边想着边拿起茶碗递到嘴边。
倒也别说,这色泽昏黄的茶汤着实清凉解渴,他咕嘟嘟倒了一碗进去,登感上下舒坦,好像这晃晃的日头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晌午时分难得的微风拂过,吹得枝叶摇动,透下点点铜板般的碎阳到他的空碗里,奚羽不禁惬意地长舒一口气。
一边的花发老者和那店家攀谈寒暄,问起:“店家今年年景如何,可再有那螯虫为害?”言语间透露的意思,竟是旧地重游。
那店家诧异了一下,恍然笑道:“原来老先生曾来过咱们吴地,不过这您可就有所不知了,今时不同往日,当年那危害乡里之物,已经成了百姓桌上的一道佳肴哩!”
“哦?”花发老者笑了笑,瞥了眼对座的阿大,道:“愿闻其详。”
那店家天南地北的过客不知接待过多少,极是健谈,侃侃而言,原来多年以前,适逢洪涝,吴地百里的江河沟渠皆涨潮三尺,把那双螯八足、横行霸道的螃蟹都给冲上了岸。它们形状凶恶,又无天敌,还会举螯蜇人,到了陆上自是称王称霸,到处挖洞掘土,祸害田野,繁衍极快,时年泛滥成灾,一发不可收拾,致使庄稼颗粒无收,民不聊生,甚至有许多贫户走投无路,拖家带口,离开祖地逃难,另寻生路去了。
那当口有位不知名讳的过路豪侠,一语石破天惊,说这蟹螯能吃,当然起先谁也不信,都以为他发了昏胡言疯语,当不得真,可没想到第二天就看到他人盘腿坐在田垄上,面前支起一口黑铁大锅,里面沸水烹煮着无数青蟹,烫得蟹壳通红,十里飘香。他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大口喝酒,满头大汗直吃到黄昏下来,竟浑然似个没事人一般,看得周围乡亲目瞪口呆。
终于有几个实在捱不住饿的,鼓起一颗邪胆上前有样学样揭壳吃了,乡民这才得知这蟹肉有多鲜美,纷纷效仿,敲锣打鼓编草笼下水捉蟹,叫自家婆娘下锅,凭此度过了灾年,而后风调雨顺,自然不再有蟹害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