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神木山门百余步,奚羽心里仍没有什么实感,脚下轻飘飘的,偶尔回头看看来路,那些青石阶梯留在后方,透着无尽的古意,但奚羽没有停下,也不容他驻足。
这个时候,他才醒悟过来,他已经入了仙门,那个四处碰壁求而不得的凡夫俗子从此被他弃到了脑后。
入目所及,山峰秀丽,灵气盎然,远望之下,一道千米飞瀑从高山间垂落而下,银白匹练如星河倒挂,翻涌的浪花滚瓜玉屑般涌溅出数丈之远,隆隆声响如万马奔腾而过,震入奚羽心间,壮观而瑰丽,不知具体源流,仿佛自天上接引而来。
小径通幽,途径玉瀑,蜿蜒向灵山深处,奇花异草两旁比比皆是,弥散淡淡清香,云雾缭绕,可以可见殿宇宝阙掩映草木间,若隐若现,每走一步就场景大变样,奚羽只觉眼睛都看不过来,当下心醉神迷。
适才带落选者下山的神木弟子御剑归来,在诧异之下和老人行过礼后,将剩余从遴选中脱颖而出的少年少女们裹挟在神虹中领走,不然的话,这石径看似寻常,要以凡人肉足行走的话,不花个大半天光景绝难登顶。
最后只留下了奚羽和对他来历满腹好奇的老人,奚羽从诸位神门弟子,或者说从今日起要改口称作的师兄师姐们问候中得知,这位老人被敬称为郑师伯。
这位郑师伯见少年窥头觑脑,似乎对拾阶而上沿途的仙山福地风光很是神往,便没有如其他人一样腾空飞行,而是微微一笑,带着奚羽行走在青石阶上,若依他的猜测,少年极有可能是他故友未修道前遗落人间的一支子嗣,可左看右看,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都浑然没有半点神似他那老友之处。
老人捻着飘飘长须,顿了顿,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奚羽对这位和颜悦色、又有心偏袒成全自己的老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实回道:“禀上仙的话,我叫奚羽。”
老人摆摆手,道:“不需多礼,上仙上仙的叫倒是折煞我了,我等只是一群修真炼道之士,岂敢妄称为仙。凡人无知,少见多怪,故而才一个劲的瞎叫,反正我是不爱听的。”说罢,他啧了啧嘴,似乎仍对于奚羽姓奚不姓季这件事上心存介怀,颇觉遗憾,此刻倒像个老顽童。
“你也算是半入门的弟子了,就和他们一样叫我郑师伯吧。”
两人边走边聊,奚羽攀登了几百层石阶却脸不红气不喘,连一滴汗液都没有流,老人微觉异样,有意无意加快了脚步,但奚羽照旧总能跟得上,神色之间也并不见吃力。
他停下来,阖上眼睑伸手在奚羽身上探查了一番,手指间有点点神辉洒落,奚羽卸下防备敞开空门任其施予。
半晌,老人睁开眼,目中奇异之色愈浓,说道:“气血旺盛,简直堪比虎罴,想必膂力超群,更是远胜常人,体质竟尔如此特殊……”
他捋须陷入沉思,少顷再问:“你可曾有机缘巧合之下吃过什么内丹灵果?”
奚羽眼前不期然闪过那株火色灵芝,微微一怔,摇了摇头,道:“不曾。”
少年出门在外,学会了一个不变的道理,那便是藏拙总比露锋好。固然老者对他有恩,又待他不薄,但人心难测,那次打鹿刀在客栈露白,一帮自命侠客给他下蒙汗药的事历历在目,还有当初雨落狂流的荒庙那夜,黑袍凶人炼人为药的森森话语犹在耳畔,让他不得不提起三分戒惕。
害人之心断不可取,防人之心亦不可无。
看着老人眉头紧锁的样子,奚羽有些不安,问道:“怎么了,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采药郎对于他昔日曾误食的那枚红彤彤的肉圆,以及追逐肉圆而蹿落肚中的朱皮怪蛤,一直引以为心腹大患,当初无论如何抠着嗓子也呕将不出,隔几天解手之时更没见有白骨出来,恐怕是彻底消融烂化在自己胃袋里了。前者来路不明,后者更是皮相花绿,定然是猛毒的凶灵,也不知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什么遗祸。
虽然据他今时今日的神力异能来看,是利大于害,但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多半均是托那株脸盘大小火红灵芝的洪福,与那二者绝无干系,如今是没有显露出什么苗头,但难保没落下什么病根暗暗蛰伏在体内。他阿爷是郎中,他自小耳濡目染,熟识病理,这种事情听说过不止一例,一旦发作,势如山洪倾泻,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想想就有些发憷,脑后发凉,此刻紧张盯着老人,想听他金口玉言的诊断。
郑氏老人和蔼一笑,安抚道:“你不用这么紧张,这是好事,体魄强健于你日后的修行道路有极大的裨益,只是你这种体质不同寻常,气血如斯雄浑,铜皮钢骨,百年难得一见,绝不是世俗武夫可以打熬出来的。但如若是先天而生,来头必然甚大,不可能籍籍无名没有记录,我似乎早年曾经在一本孤本古籍上看过类似的情况。”
“只不过……”
奚羽心中一颗大石始才落地,但一听他话有转圜,又提到了嗓子眼,急道:“不过什么……”
神木门郑师伯正了正色,郑重道:“你内息滚沸,却无所进,阴阳不调,便犹如竹笼盛火,久而久之,难以承载,必冲顶而出,如玩火自焚,反累其主。”
“那会怎样?”
“气血为竭,撑不过壮年,当爆体而亡。”
字字如雷霆响彻心头,奚羽心神剧荡,身子摇晃之下,面色苍白,涩然一笑。这咎由自取种下的苦果多年之后,终究还是要亲自去咽下。
郑师伯手托住少年人的后背,一股柔和的内劲注入奚羽的身体,他自知失言,柔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虑,你既然已入我神木,只要潜心修习本门玄法,日后开命泉,搭连奇经,打通繁盛如星辰之数的密窍百骸,堪破人体固存的大桎梏,脱却凡胎竹笼,自然再无火焚己身的后患。再转头将血精炼化,妙用无穷,反而是一场旁人求之不得的大造化。”
奚羽如在云里雾里,但还是听出了意味,只要他日自己修行有成,便不用害怕有朝一日以爆体而亡的惨淡结局收场,他脸上惧容略缓,懵懂点了点头。
老人忠告道:“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命,孩子你需时刻谨记,此后定要好生修炼,绝不可稍有懈怠!”
“我知道了,师伯。”
他既与少年有这般宿缘,此刻一声师伯叫得老怀大慰,再观少年神情,心中一震,小小年纪目中竟是一片坚忍,冷风拂起额发,稚嫩脸庞上有几分憔悴,不由心生怜爱,忽然有点明白了他那位老友为何要行前数十年所未行之事,特地给这个孩子留下荐书一封,让他来到自己面前。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帘,神思闪烁,将颌下长须捋起又放,放又捋起,只言片语间已然是动了收徒之念,这想来也是他那位故友心中所愿,所以才把这个孩子不远万里送到他眼前。只可惜自从他那仅有的徒儿与人恶斗惨死之后,他抱尸悲泣三天三夜,一夕白头,那时就已然立下了心誓,此生再不收徒,以免误人子弟。
他怔怔凝望着奚羽,先前低头一扫之下,少年足上有只布鞋露了脚趾头,无论其如何装老成,浑身还满是孩子气的稚意,良久,他哑然失笑,心下喃喃:“是啊,还是个孩子。”
奚羽略显局促不安,正惴惴间便听老人低低笑了一声,但笑声中却颇有悲苦凄然之意,目光一闪,却是心中已有了主意。
他再看向奚羽,眼中不免多了些慈爱之色,手夹在少年腋下,脚底驾驭起青虹,如烟云般消泯了踪迹,再现身之时,将奚羽带到了一处低矮的山峰。
奚羽只觉眼一花,如裹在一团棉花中,耳畔呼呼风响,再脚踩实地之时风景已大不相同,抬眼看去微有吃惊。
他置身之处与周遭其他高耸及云的绿水青山有些迥异,甚是荒芜,四野更是杂草丛生,草木深处隐约可见几座孤零零的殿宇废墟,似乎饱经人事风雨,已坍塌颓圮得不成样子,爬满了藤蔓,有枝干虬结的古木压落在上面,几只怪鸟站在梢头呱呱大叫,扑扇着翅膀一掠而过。
除此之外,寂然无声,野草几乎及腰高,根本不像是仙门灵山,反而更像是一处不毛的荒郊野岭。
“此乃藜峰,你这些日子暂且安心住在此地。”
“是……师伯。”
郑姓老人将奚羽领着,从荒草淹没的山道中艰难前行,不时要绕过大石,或是从枯死的树木下头偻身钻过。
“这里怎么看怎么像月黑风高抛尸的好去处啊……跟乱葬岗似的。”
奚羽越看越是心惊,一时之间愕然无语,就连以前给他和余三两二人霸占去的鬼屋祠堂也比这儿来得好上不止一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根冰糖葫芦坑蒙拐骗来的三岁小儿,走上了一条不归的黑路,心下不禁起了嘀咕,但腹诽归腹诽,心里依然对老人充满敬意,走得并无怨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