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去拜访你们老板,你在吗?”福特车刚开上110公路的时候,贝鲁斯的消息出现在数据器上。
“我在。下班后一起喝一杯?”弗利对着数据器说道。
“好的。”
弗利隐隐意识到在告诉莎梅尔自己的病情之前,贝鲁斯很可能是第一个倾听这件事的人。在贝鲁斯家里有几次“我病了”三个字几乎从弗利脑中呼之欲出。
如果是艾菲娅,或许早就已经说出了这个秘密。上午去医院见了何塞之后,比起之前几次面诊,这一次离开医院后弗利感到紧张和孤单,似乎迫不及待的想找人倾诉这件事。
秘密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弗利想到,它从来不是为了守护而存在,只是在等收留它的人,好把秘密这个魔鬼从一个人心里放到另一个人心里,这样,原本拥有秘密的人也就能轻松许多。
如果当初一开始就把秘密告诉母亲,而不是一直等到最后,等到死亡渐渐笼罩在二楼母亲卧室的窗户前,在那里安营扎寨,最后攻溃母亲最后一道生命线。如果一开始自己就没有把所有的事藏在心里,事情会不会有转变。
“弗利,我连续七个晚上没有睡着了,整整七个晚上。”
“不可能的妈妈,你只是睡眠不好。”
“我知道夜里发生的一切,弗利,你不知道黑夜远比白天更亮,每一件事都更鲜艳突出。”
弗利问父亲,母亲真的整夜睡不着觉吗?父亲摇头说,自己并不相信母亲说的。
几个月后家里没有人再相信母亲翻来覆去的描述黑夜的样子。谁都多少有过失眠,可一个病人连续七个日夜不能入眠,没有人相信她还能好好活着,还能清醒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们相信人不可能那么多天不睡觉,母亲在夜里或是白天总是躺在床上,她只是不能分辨自己什么时候睡着过,也许只是睡眠太短,她在十分钟前睡下,十分钟后便醒来,也许父亲的咖啡还在冒着热气,她觉得时间没有往前移动,认为自己未曾入睡。
医生对这件事表示赞同,说癌症并没有进一步扩散的迹象,情况就和半年前一样糟糕,但如今已经是半年后,不论怎么说都不能算太坏。
半年后,一件事情在弗利脑海中隐藏了半年,的确仿佛变成了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一开始他害怕回家,尤其害怕和母亲谈论病情,母亲似乎也不愿意谈论,她在手术纠纷处理上感到十分满意,尽管为此她不得不寻找另一家更好的私立医院进行后续治疗。
“不需要什么治疗了,手术不是做完了吗?”
“是的,要不是机器人发生的麻醉事故,一定早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是啊,都怪那该死的机器。”
“但它的应急处理也是最迅速的。”
“那倒是,也真不知道你们将来跟这些东西相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事故毕竟是少数。”
“他们倒是很害怕FDA关注到这件事。”
“当然,这会影响新产品上市。”
母亲为此感到骄傲,她准确拿捏了机器人公司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一定会答应患者的赔偿要求。何况母亲当时真的发出了可怕的吁喘声,说话的音调比男人还要低沉。也许真的是某种心理因素,在获得赔偿后几天母亲的声音也就好了。
手术,纠纷,赔偿,半年多时间里,弗利并没有觉得隐藏病情真相有多么困难,虽然在纠纷发生时他很害怕,害怕一旦起诉医院病情一定会被母亲知道,他着急了几个晚上,最后也蒙混了过去,或许律师手上有那些材料,但显然与案情无关的内容律师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和众多律师同行一样,案子直接交给案情分析器,这些叫弗利担忧的信息被最佳计划优雅的过滤了。
对于那份全身检查的报告,母亲似乎没有再想起,而那份报告也被他牢牢锁在数据器里,直到母亲死后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到最后,他索性睁着眼睛说谎,死不承认母亲对病情的怀疑。
他被一次次自己建构的真相迷惑,事实就是谎言,弗利知道母亲不相信,不相信一切,但他也无法退回最初,只能把谎言说到最后。
“你母亲的病看起来很严重。”那是莎梅尔和他结婚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活着的母亲。
“是的。”
“甲状腺癌怎么可能那么严重?”
“她精神状态不好,一直说睡不着,我怀疑她有某种精神问题。”
“抑郁症。”
弗利惊讶的看着莎梅尔,这个词他一直没有想到。
“她是不是对什么都没兴趣,有时候毫无生气,有时候又脾气暴躁?经常想到死亡或者和死亡有关的事,甚至,她有没有极端的轻生行为?”
“她,自杀过。”
“没有带她看精神科吗?”
“她拒绝一切治疗。”
“她不想活。”
“她也不想让我和父亲好好活着。”
“你不能这么说她,弗利。”
莎梅尔有些生气,这是弗利第一次听到莎梅尔大声说话,好像在责备自己。就算是比我年长,也不能用这样教训的口气,我凭什么要受指责。
弗利感到委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至少不至于错误,因为承受了太多,默默的不为人知的守护一个每天都要怀疑是否该守护的秘密,一份简单的病情报告,却因为一开始的隐藏成了他每时每刻的折磨,而之后一切都只是开始,所有的事情,自杀,失眠,情绪恶劣似乎都在提醒弗利一开始的决定是错误的,就是弗利的错误导致了后来的一切。
“我为什么不能说。”弗利坐在地上,深灰色短毛地毯上散落着一本又一本小说,阅读这些曾经读过的科幻小说是弗利被母亲吵醒后唯一能让他再次入睡的方法。
“她病了,你该带她治疗,不能任由她在家等…”
“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为了我好好活着,如果她想就该像个病人的样子好好养病。”
“她不是该像个病人的样子,她就是病着,你看不见吗?”
“我看不见,我还能做什么,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了。”
“弗利,你让我失望。”
“你和我母亲说的话倒是一模一样。”
这是他和莎梅尔唯一一次争吵,不久后,弗利又一次想起这件事时,再也无法忍住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