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端嫔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没得到光熹帝传召。
这时,帝寝殿门被打开,出来的人是沈太医,后面跟着崔公公。
知道从太医口中问不出任何消息,端嫔干脆直接望向崔公公,语带关切,“皇上的病况如何了?”
崔公公叹口气,“皇上传召娘娘入内。”
端嫔提着裙摆站起身,简单整理了仪容,随着崔公公走进内殿。
华贵宽阔的明黄龙榻上垂下金丝纱幔,隐约能看到里面躺着个人,正是数日不曾上朝的光熹帝。
崔公公上前把帐幔挂起,露出光熹帝削瘦的侧脸,面上呈现久病未愈的菜青色。
他半阖着眼,呼吸微弱,与半个多月前围场上雄姿勃发的威武帝王相比,判若两人。
端嫔一惊,“不是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吗?皇上怎么还不见好?”
那日杨首辅离宫之后,她想了很多,从光熹帝中箭到太子被幽禁,再到皇后病危,甚至是宋巍被杀,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就好像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推手,把关键人物都藏起来,设了个空城计等着他们,而这个人,只能是光熹帝。
所以其实,端嫔今日来乾清宫的目的是为了探出光熹帝的真实近况。
眼下看着龙榻上好似病入膏肓的光熹帝,端嫔有些傻眼。
一切都跟自己推测的不一样,她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贞儿……”
光熹帝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
端嫔忙上前,“皇上,嫔妾在呢。”
光熹帝握住她的手,偏头看了崔公公一眼。
崔公公道,“烦请娘娘好生照看着,奴才告退。”
崔公公走后,端嫔再次将目光挪到光熹帝身上,想来是真伤得过重,他清减了许多,握住她的那只手,指骨和腕骨尤为突出,只剩一层皮包着。
“朕还以为,你不会来。”
“嫔妾来过,可惜见不着陛下。”
端嫔将他的手塞回锦被里,“外面冷,陛下该注意保暖。”
光熹帝凝视着她,没说话。
端嫔被他盯得不自在,“陛下为何这般看着嫔妾?”
“朕是不是老了?”光熹帝问。
端嫔笑道:“皇上觉得自己老,是因为你为大楚操劳太多。”
“朕年少登基,至今为政四十载,原以为真能万寿无疆。”光熹帝声音极轻,烛光漫进眼底,却无太多暖意,“到底还是老了,一支箭便要了半条命。”
端嫔迟疑着,“这箭……真是太子所射?”
光熹帝不置可否,“那个逆子呢?”
“已经被幽禁宗人府。”端嫔说。
见光熹帝脸色不好,她忙又道:“皇上既然还没痊愈,就别想那些烦心事了,且安心养着吧,嫔妾每日都会过来侍疾。”
光熹帝微咳两声,闭上眼,“皇后是怎么落的水?”
“贤妃娘娘已经查明,与咸福宫有关。”
皇后病倒,这段日子后宫都是贤妃在主持大局。
咸福宫以前住的是齐贵妃和庆妃,齐贵妃荣升皇后,主位便成了庆妃。
围猎那几日,庆妃同齐皇后一样被留在宫里。
闻言,光熹帝冷笑一声,“全都反了天了!”
“龙体要紧,还请皇上息怒。”端嫔说着,伸手给他抚了抚胸口。
光熹帝喘上两口,脸色愈发暗沉凝重,“朕一倒下就接二连三的出事,如今这前朝后宫,朕能信任的,只有贞儿你一人了。”
端嫔垂下眼睑,“皇上要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嫔妾便是。”
光熹帝道:“朕有一份密函,急需送往陆国公府。”
端嫔心跳突突,“皇上的意思是,让嫔妾亲自去?”
光熹帝颔首,“朕说过,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如此沉重的诺言,像块巨石压在端嫔肩上。
“就在你身后博古架上的银色匣子里。”光熹帝伸手指了指,“事态紧急,希望你能早日完成朕的嘱托。”
端嫔站起身,走向博古架,果然见到光熹帝所说的银色匣子,匣身纹着蟠龙,瞧上去华贵非常。
“匣子没锁,钥匙和密函都在里面。”
光熹帝说完,打了个哈欠,随即便合上眼睡了过去。
端嫔抱着匣子,立在原地好半晌没动作。
——
从乾清宫出来,端嫔并没有第一时间去陆家,而是让人去给杨首辅传信。
得知光熹帝让端嫔去陆家送密函,杨首辅很快就赶了过来。
“皇上怎么会让娘娘亲自办这事?”杨首辅满脸疑惑。
“皇上说,除了我,他谁都不信。”端嫔伸手抚着纹路繁复的匣子,“可我总觉得,他是在试探我。”
“何以见得?”
“你瞧。”端嫔指着匣子道:“它没上锁,密函就在里面,我若是有异心,定会私底下打开看密函上写的什么。”
这话倒是提醒了杨首辅,“皇上这个时候往陆家递消息,内容绝不可能是无关痛痒的废话,既然没上锁,娘娘便打开看看又何妨?”
端嫔摇头,“明知是试探还冒险,万一真出了事,我后悔都来不及。”
杨首辅躬了躬身,“娘娘大可不必亲力亲为,这种事,交给老臣即可。”
上前几步,杨首辅双手托着匣子将其拿到八仙桌上,缓缓打开,里面放着一把锁,一把钥匙和一封密函。
密函没蜡封过,明显在引诱着人偷视。
见杨首辅把密函拿出来,端嫔脸色一变,“舅舅,不能打开!”
“皇上这是在逼着你做选择。”杨首辅冷静道:“如果你够忠诚,不打开匣子,那么这封密函就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到陆国公手上,可如果你偷看了,必定会半路截下来。娘娘仔细想想,密函上到底写了什么才能让您产生如此反应?”
“写了什么我不知道。”端嫔不愿去想,“我只知,舅舅不能看。”
皇帝亲笔的密函,等同于圣旨。
偷看了,拦截了,便是抗旨,是欺君。
从杨首辅为了给梁家报仇第一次算计宋巍,端嫔就知道杨家再也回不了头。
走到这一步,杨首辅的野心已经完全超出她的预料,她不想他一错再错。
杨首辅知道端嫔在担心什么,他捏着密函看过来,眼神似笑非笑,“为了给二皇子铺路,他还在娘胎里我就开始谋划,如今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娘娘却劝我止步,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只是不想舅舅一条路走到黑。”
“娘娘别忘了,这条路上不止老臣,还有你和二皇子,当初三皇子满月宴,齐皇后险些把那个孩子摔在地上,全都拜你所赐,娘娘以为,皇上当真不知道实情吗?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今日给你出了个难题,让你有最后选择的机会,选对了,他或许会留你一命,可如果选错了,那就不止是你和二皇子,杨氏一族都得跟着陪葬!”
端嫔抿着唇,眉眼间全是纠结。
“娘娘若不信,仔细瞧瞧。”
杨首辅已经把密函里的笺纸抽了出来,自己看过之后送到端嫔面前。
端嫔垂下眼,只见笺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八个字:杨氏谋逆,其罪当诛。
脊背一僵,端嫔的目光凝在那八个字上,眼底溢满了不敢置信。
杨首辅慢条斯理地把笺纸塞回去,“娘娘若是截下这封密函,便是背叛皇上,是欺君,可你若是把密函送到陆国公手里,杨家就完了,怎么选,娘娘最好是考虑清楚。”
端嫔坚持道:“皇上既然是在试探我,那密函上的内容就做不得数,只要我把东西送过去完成考验,杨家便不会出事。”
杨首辅老脸一沉,“娘娘这是打算拿我全族性命做赌注?”
“那你想如何?”端嫔道:“皇上明显留了后手,一旦咱们把信拦下来,那才是真中了圈套,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还不一定呢!”
“是么?”杨首辅走到烛台边,一扬手,橙黄的火光便将密函吞成灰烬。
掏出帕子擦擦手,杨首辅转过身,唇边笑意狰狞,“帝寝殿里有我的人,只要我不下令,皇上想好起来怕是也难,不趁这个时候逼宫,娘娘还想等着太子出来,把他当成亲儿子养?”
端嫔惊得倒吸口气,“帝寝殿……你说的,难不成是崔公公?”
宋巍棺木回京那天,是杨首辅请旨封的谥号,端嫔听底下人提起过,崔公公亲自带着人去换的棺。
之前在帝寝殿,光熹帝自己也说了,前朝后宫他谁都不信。
莫非,崔公公真的被舅舅给收买了?
在皇上身边伺候那么久的人都能收买,舅舅这些年在私底下,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端嫔越想越心惊。
望着空空如也的匣子,杨首辅扬唇冷笑,“皇上让你去给陆国公递送诛我族人的密函,那你便再用这个盒子,把传位昭书带进去,只要传国玉玺的印章一盖,咱们便可大功告成。”
见端嫔还在犹豫,杨首辅道:“娘娘不必担心,老臣都已经安排好了,有崔公公从旁辅助,不会出任何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