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隔着茶楼不远。
长公主和温父赶过去的时候,驸马已经点好了菜,正临窗站着,听到府卫说长公主过来了,他写在面上的心事慢慢敛去,回头看着进门的二人,唇边含笑,“坐。”
温父没急着落座,等长公主坐下,他才挑了个对面的位置,把隔她近的那几个空位留给陆行舟。
陆行舟拎起酒壶,给三人都满上,尔后举起酒杯,看向温父,“这第一杯,我先干为敬。”
紧跟着又倒了第二杯,“多余的话,咱们就不说了,全都在酒里。”
温父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和婉娘相认,一听这话,瞬间打消了念头,笑笑之后回敬了陆行舟一杯。
之前在茶楼,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因此这顿饭,基本就是唠家常。
长公主主动提起温顺,问读书没?他们家有两个入国子监的名额,如今还剩一个,温顺要是想,找个机会上京,她可以想办法把名额转到他头上,让他进去好好念上几年,出来考个功名不成问题。
温父摇头,“我那个儿子,打小就熊,先前三郎在的时候,还把他送到镇学去过,可惜他天生不是那块料,没几天就跑回家来了。”
长公主与陆行舟对视一眼。
这么听来,陆晏清和温顺真是亲兄弟无疑了,某些方面,竟然出了奇的像。
“倒是三郎家的元宝。”温父说:“那孩子读书可厉害了,跟他爹年轻时候一个样,芳华若是想让这个名额,倒不妨给他,说不定他将来,比他爹还出息。”
“元宝?三郎家的孩子?”长公主微微皱眉。
掰着手指头怎么数都数不出来婉婉十六岁出嫁,今年十八岁能生出个已经上学念书的孩子。
温父怕她误会,忙解释,“不是三郎亲生,是大郎家的。唉,说起来,大郎夫妻也是没那命,孩子刚满几个月,两口子就双双撒手人寰了,三郎不忍心,把侄子养到自个儿名下,元宝记事以后,一直管他叫‘爹’来着。”
这大气儿喘的,长公主险些给他吓出毛病来,“不是他亲生的就好。”
后娘不好当,她不希望婉婉一辈子看人脸色受婆家委屈。
“那,公婆对她好不好?”长公主又问。
说起这个,温父犹豫了一下,“有个事儿,我先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
长公主刚落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无妨,有什么话,温二哥只管说。”
“婉娘她……不会说话。”
长公主面色僵住,“怎么可能……当年是我亲自教她说的话,她明明说得很好。”
温父低下头,“是三郎告诉我的,她说你离开那年,把婉娘交给她,小丫头一直追着马车跑,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里,等他把人救上来,小丫头已经昏迷不醒了,之后就高烧不退,烧没了对你这个亲娘的记忆,也烧坏了嗓子。”
长公主一听,心态崩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怨我,都怨我。”
“阿音。”陆行舟握住她攥紧的手指,低声劝道:“你当年是被迫离开,这事儿怨不到你头上,等回了京,我会想法子帮她医治好的。”
长公主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陆行舟点点头,“我已经见过婉婉了。”
长公主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炸得反应不过来。
陆行舟说:“我之前跟你提过想请到咱们家给晏清补课的那位贡生,就是宋巍。”
温父欣慰道:“看来你们已经提前打过交道,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长公主止住眼泪。
驸马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见过了,自己这个当娘的哪还坐得住?
她恨不能立刻插双翅膀飞回京城去看女儿。
陆行舟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急迫,宽慰道:“别急,温二哥不也说了,他们要八月才回来,如今才正月,早着呢!等咱们回了京,有的是机会。”
长公主伸手摁了摁眼角的泪痕。
前面十多年,她都能克制住不见婉婉,甚至不打探她的任何消息,可如今得知婉婉因为她而失去了说话的机会,她本来就深感愧疚的心更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让她坐立难安。
陆行舟估摸着妻子这会儿也没心情去关注别的了,便吩咐府卫把她先送回客栈,说自己有几句话单独和温父谈谈。
男人与男人之间,总有那么几句话,不方便女人在场说,长公主能理解。
况且这个时候的她的确如驸马所想,满心满眼都是婉婉,哪还有心情顾得上别的?
于是没拒绝,跟着府卫回了客栈。
包厢里只剩下陆行舟和温父两个人,气氛似乎又有些微妙的尴尬了。
温父动筷吃菜,想借此来掩饰下自己的局促。
陆行舟正了正神色,“单独把温二哥留下来,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也是想同你商议。”
闻言,温父搁下筷子,“你说。”
“当年阿音回京与我大婚的时候,就已经怀了身子。”
孩子是谁的,不言而喻。
温父突然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陆行舟又说了句什么,他都没听进去。
伸手撸了把脸,温父开口:“那个孩子……”
“是个儿子。”陆行舟说:“他叫陆晏清。回京后,阿音一直活在对你我二人的矛盾和愧疚中,始终无法解开心结,我与她大婚这么多年,至今没碰过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懂了,从今往后,那个孩子会是你和芳华的亲生儿子,我不会去找他,更不会主动认他,但我有个要求,你们夫妻俩必须答应我。”
“温二哥请说。”
温父道:“婉娘是我从小抚养长大的,在我心里,甭管她会不会说话,那都是我亲闺女。我可以不认儿子,但你们不能不让我认这个闺女,不能断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如你所愿。”陆行舟答应得爽快。
这俩孩子阴差阳错那么多年,对于“亲生爹娘”的认知已经根深蒂固,别说温广平不会主动去认晏清,就是他这个生父,都不能突然出现在婉婉面前说是她亲爹。
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真相,能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这一点,陆行舟丝毫不怀疑。
看得出来,婉婉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在她心里,宋巍是相公,温广平是亲爹,亲娘已经不在人世多年。
倘若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说是她亲生爹娘,再把当年的真相一捅,她一定会崩溃的。
哪怕只是个路人,都不忍心摧毁小丫头双眼里的那份纯净,更何况,他还是生父。
呵护婉婉的方式有很多种,对他来说,认亲无疑是最愚蠢的。
话说开,隔阂就少了,二人又你来我往地喝了几杯,陆行舟安排人送温父回去。
临走前,准备给他一笔银钱。
温父拒绝了,说儿女们的事,不能扯上钱,一扯就没意思了。
陆行舟早听长公主说过温家日子清贫,他想了下,“温二哥不要钱的话,那我在县城里给你盘个铺面,想做什么生意都随你,就当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若是连这个都拒绝,那你便是成心让我良心上过不去了。”
其实温父也早有开铺子做点小生意的打算,只是苦于本钱不够,婉娘留下来的那几样首饰,他全给藏起来了,一样都没舍得动。
听陆行舟这么说,他只能笑着应下。
温父一走,陆行舟也没在酒楼逗留,很快回了客栈。
长公主正在收拾东西,见他进来,抬头问:“谈得怎么样了?”
陆行舟立在原地,微微抿着唇看她,半晌没回话。
“驸马?”长公主又唤了他一声。
陆行舟压下翻涌的心绪,大步上前,直接将人搂入怀里。
长公主多少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对劲”,伸手回搂着他精壮的腰身,侧脸贴在他怀里。
房间里静默良久,陆行舟忽然开口,“阿音往后可能放下心结了?”
长公主抱着他的手臂用力收紧,先前在茶楼才哭过一回的眼眶又开始湿热。
“是阿音不对,让二哥哥久等了。”
这句话,陆行舟从大婚等到现在,将近十五年了,终于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心里不是不感动,只是他已经过了轻易就喜形于色的那个年纪,当下仅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背。
有些感情,无需经过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小动作,就能让对方感受到那份不同于旁人的暖。
或许是时隔太久,突如其来的敞开心扉,让两个人都有些不适应,迟来的洞房,竟像初初步入婚姻的新人,伴随着喘息缠绵的,是难以启齿的羞涩。
想到要回京处理婉婉的事儿,哪怕意犹未尽,陆行舟也没太折腾她,将人搂入怀里,让她贴着自己胸膛睡。
盘铺子的事,陆行舟办得很利索,和温父交接以后,没在宁州逗留,带上妻子,迫不及待地往京城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