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梅城县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因为天气还没到十分冷的时候,所以那雪在地上站不住,随落,随就化了。
朱璃早起披着兰夫人给自己的那条披风,站在胭脂苑最高的凌霄楼上看雪景。兰桂在她身边站着,手上捧着个暖炉,身上穿了件儿银貂鼠皮内里,玄色段子面儿掐银边的披风,那是今日早起,兰老夫人特意找出来给她的。
“给你暖暖手?”兰桂瞧的腻歪了,就打了个哈欠,把手里手炉往朱璃手上怼。
朱璃笼着个兔皮的手筒,那兔皮毛色雪白,跟她头上戴着的卧兔正好是一套,她身上的衣也
都是雪兔皮镶边的,瞧着富贵又好看,就是,不怎么保暖。
花楼里的姑娘常这么打扮,皮子只做衣裳的镶边儿使用,而非做里子。身上穿着也薄,一来是怕显得臃肿,二来是存心惹人怜惜。
这会儿身边只有兰桂,朱璃懒得装假,便弃了那无用的手筒,捧住了兰桂给她的手炉。
兰桂倒是拿着那手筒琢磨了一会儿,她眨眨眼睛,说待会儿就带着朱璃去自家铺子。
“我记得前年,姐姐在家画了一批袖炉的样子,家里做了一批,去年都还在卖,今年想必也有。那个小巧,能塞进这手筒里,待会儿咱们去挑一个,你用着方便。”
朱璃点点头,她眼下算是在兰家入股的,拿自家东西,不算丢人。
“李作尘怎么样了?”朱璃拉着兰桂坐下喝杏仁茶,边喝边问。
“大夫天天来,人越来越完。”兰桂皱了皱眉,“我昨日去看过,那脸上的肉,都瘦干了。嘴边儿总流口水,手脚也不听使唤。大夫那意思,怕是要不好。”
“活该。”朱璃半点儿同情都没有,“谁让他用五石散那种玩意儿!年纪轻轻就是中风,他不死谁死!”
“是这么个理儿。”兰桂点头,“姐姐心眼儿好使,我听说,前两日,还给他娘送了银子呢。”
“啊?”朱璃愣了愣,姐姐明知道李作尘娘要给兰姐儿下手,也知道他们娘俩还要害祖母、伯母,甚至盘算了兰桂和兰蜜,为什么还去给那黑心的婆子拿银子使用?
“姐姐心眼儿好使。”兰桂撇了撇嘴,她心里不乐意,但也知道姐姐做的对,总不能看着人家饿死吧。
“姐姐这么好,她们都不知道珍惜。”朱璃叹了口气,又提起别的来问。
“我怎么听说,李家人要来看李作尘?”
“对啊,就是今日要来。”兰桂手托着下巴,“不然我能一大早躲出来么?娘也没去铺子,说等他家人走了再去,咱们在这儿等着吧,约莫中午就完事儿了。”
李作尘虽然是入赘兰家,但李家怕被人褒贬议论,不得不来人探病。
来的是李家大少爷大少奶奶,兰麝在院子里听见是这二位过来,心里略微开心了点儿。李家大少奶奶是好心人,只是每日要在李夫人身边伺候,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屋子里今早开窗通风,直到李家大少爷大少奶奶进门,瑞珠才把窗子关上。
高几上的玉香炉里,带着冰片、薄荷的醒脑香正在熏烧着,兰麝在外间屋陪大少奶奶喝茶,李大少爷在瑞珠的引领下进了里间屋,去探望李作尘。
寻常人家若是出门的姑娘生了病,一般先是拍家里得脸的下人来探视,病严重了,再下帖子来家里人。李家也是如此,在下帖子之前,李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已经来看过一次,见实在不好,今日李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才会过来。
这让李大少爷十分别扭,按说,他是男客,不应该进兰家后院,更不好进兰麝和李作尘的内房。但生病的是李作尘,不是兰麝,也不好让少奶奶过去探视,只能他这个哥哥来。
他心里带着三分怨气,五分不情愿,余下二分勉强装出个笑模样来,也是不想在兰家人面前失了礼数。
兰麝心里有数,在外间屋跟李大少奶奶笑吟吟的聊天,全不管屋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大嫂瞧着,有些丰腴。”兰麝的眼睛在李大少奶奶腰上转了转,用帕子掩住嘴,笑了起来。
李大少奶奶面上微红,伸手拍了兰麝一下。她一直觉着兰麝是个好人,也觉着跟兰麝投缘,因此没什么避讳,在兰麝躲开的时候,还啐了兰麝一口。
“三个月了。”她压低声音,“我本不想要,但,他家人,你也知道。”
兰麝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里大少奶奶上一胎生了个儿子,按说李家上下也该知足,但现在这么看,李家显然是喜欢多子多孙的,八成才出了月子就想法子让大少奶奶怀孕了,不然不至于两个孩子相隔这么近。
“可有什么不舒服的?”知道人家怀孕还过来探视病人,兰麝心里有些不忍。
李大少奶奶摇摇头,“这一胎,省心不少。不恶心,也不怎么难受,就是爱吃,辛辣东西。”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不想让屋里的李大少爷听见。
兰麝心里长叹一声,李家上下都是如此,李作尘从小养在李夫人身边,没少受折辱,本以为能出淤泥儿不染,没想到心比淤泥还黑。聂娘更是这样,她前半辈子在李夫人手下受了那许多折辱,可一朝翻身,身份地位不同,便开始折辱起别人来了。
“什么都别想,好好养病。”李大少爷用帕子捂着口鼻,站在距离床三步远的地方,扬声跟李作尘说话。
其实现在屋子里并没什么不好的气味儿,李作尘虽然卧床不起,但兰麝给他收拾的很干净。床上的被褥也没有半点儿脏污,更没什么药味儿。李大少爷纯粹是心里嫌弃,现在屋子里又没有别人,他懒得掩饰,便都露了出来。
李作尘身上没什么力气,但依旧怨毒的看着李大少爷,并未开口。
许是他那眼光过于恶毒,让人不舒服,李大少爷皱起眉,往前走了两步。
“瞧你现在这样子,已经是不中用了。”李大少爷压低声音,帕子也只掩在鼻子上。
“有些事儿,不妨告诉你,也省的你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李作尘张张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些不明就以的“咿呀”声。他有些着急,明明早起时还能说话的,怎么现在精神头好了不少,反而说不出话了呢?
他不知道,兰麝在李家来人前端给他的那碗香茶里,下了能让人喉头麻痹的香饼。兰麝不想让他与李家人多说什么,虽然知道他们不合,但能麻烦能少一分是一分,这样更安全些。
“当初你娘怀你的时候,并不向你娘对外说的那样,是父亲酒后无德。”李大少爷声音怨毒,可见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许久。
“头一次,肯定是父亲做的不对,但后面,都是她自愿的,她也想当姨娘。”
“你不用瞪我,当时我虽然还小,但已经记事儿了,我曾在母亲房间里,撞见过他们的丑事。”
“后来,你娘有了你,若不是当年祖母做主,你早就化成一团血肉,投胎转世了。”
“你娘也算是个聪明人,她怕你没书念,也怕你被磋磨死,所以,才去我娘那里磕头,还专门选了下面媳妇儿们回事的时候,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看着,逼我娘收下你,以后,也不好再对你下手。”
“可惜啊,她千算万算,没算出来兰家要招赘,而你,正好被兰家大小姐看中了。”
“原本没这件事儿,我就打算让你替父出家,彻底断了你考取功名的心思。”
李大少爷唇角轻勾,露出个微笑,“你娘被送到观音庙,那里的姑子常年拿咱家的供奉,自然,不会善待与他。”
“三日回门,你娘就在路边看着你,看着她的儿子跟个小媳妇儿一样,回娘家。”
李作尘目次欲裂,李大公子说的这些,有些他已经知道了,有些他不知道,也不愿意相信。
李大公子看着他的样子,心情愉悦起来。
“西山观音庙着火,那些姑子来回报,说你娘,烧死在里面了。”他说完,眼睛紧紧盯着李作尘的脸。
半晌后,李大公子笑了笑。
“我一直不信你娘死了,看你刚才的样子,似乎,也应该没死。”
李作尘心中猛地一紧,他眨眨眼睛,发现李大公子笑的越发开心。
“看样子是真的没死啊!”李大公子摇了摇头,“那,你娘就是纵火焚毁观音庙的,杀人凶犯。”
他伏下腰,凑到了李作尘耳边。
“我不管观音庙有没有死人,只要让我看见你娘,我就会去衙门举报。我要让你们母子都不得好下场,不管你们俩谁死在前头,我都会给剩下的按个报信儿。”
李作尘浑身发抖,他以往只知道自己这位嫡长兄聪明毒辣,但不知道竟然如此阴狠。
李大公子直起腰背,退后散步,重新用帕子掩住口鼻。
他再深深的看了李作尘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从幼年时,撞见父亲与聂娘在母亲床上偷情的时候,他就想过。有朝一日,一定让聂娘不得好死。
后来有了李作尘,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打算。
李作尘本就不该出生,他不过是他娘与爹的丑事,这种丑事不该生活在阳光下,就应该像现在这样,在见不到光的地方,腐烂发臭。
阳光从葡萄架爬上窗棱,又透过窗子,照到了聂娘的脸上。
聂娘面色死灰,手里捧着个虎头帽。
那是她给月影儿和莲花肚子里的“男孙”做的,那虎头裂开大嘴,仿佛,正在发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