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盖头下,李作尘慢条斯理的吃糕喝茶。他眼瞧着兰麝在他跟前站着,两只脚往前蹭了蹭,又赶忙退了回去。
莞尔一笑,李作尘咽下最后一口糕,把喝净了的茶碗端在手里,往前递。
兰麝只当他还要喝,赶忙伸手拿了茶碗想去再倒一些。李作尘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人顶着盖头,摇了摇头。
“不喝了。我现在瞧不见,劳烦娘子替我放回桌上。”
兰麝的脸红的跟要滴血一般,她忙不迭的抽出自己手腕,把茶盏放好。嘴里胡乱含混的说着要出去应酬客人,转身就往门外走。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兰麝又停住脚步。她转回头看着床上坐着的李作尘,发现那人虽然坐的端正,但是头微微侧着,显然是在听自己的动静。
“我还要过一会儿回来,你,你若是气闷,就自己在房间里走动走动。桌上吃喝都有,你自便就好。”兰麝抿了抿嘴唇,她知道自己说的不合礼数,但此时,也顾不得了。
“好。”李作尘声音温柔,头也点了点,“你少喝些,醉了酒,难受。”
兰麝生平第一次被男子如此温柔对待,她只觉着心中似有无数小虫子在爬,又麻又痒的有些难受,偏又让人舍不下,只想再多跟李作尘说上几句。
“小姐。”刚溜走的瑞珠此时跑了过来,“夫人让你过去呢。”
兰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又抬手摸了摸鬓角。明明自己也未曾做什么,可现在说要去见娘,没来由的就有些心虚。她再次转头去看李作尘,那人已经摆正脑袋,正襟危坐了。
关门声响起,李作尘默默的等了会儿。等到脚步声远去后,他试探着半掀起盖头左右打量,见确实无人在内,便一把扯掉了盖头。
快步走到放安心礼的桌边,李作尘从红绸下拿出那把猪鬃刷,在原地转了个圈儿,把那刷子随手塞到了床下面。
床下黑,他塞得急,所以也没发现那刷子现正贴着兰老夫人上次送来的香炉,一香一臭,一贵一贱,本应该是毫不相干的两样儿,现在却紧紧挨蹭在一起。
抬起手闻了闻,确认没染上臭味儿后,李作尘放松的吐出口长气,慢慢打量着这间新房。
新房不是兰麝原本的房间,是兰夫人命人收拾出的一座清净院子。这里距离兰桂兰蜜的院子很远,与老夫人和兰夫人的院子也有些距离,所以虽然偏一些,但确实整个兰府最清净的所在。
此时房间里布置豪华,满眼都是大红色的双喜字,和赤红色雕漆摆设。李作尘自小生活清苦,且李家近些年来入不敷出,去年更是卖了两处田地才支了一年的使用。那两位嫡出的少爷房里都减了用度,更不用说他这位不被待见的庶出三公子了。所以这房里的东西他别说用,有些连见都没见过。
哥窑的胆瓶、钧窑的窑变海棠式花斛、红白两色缠丝玛瑙果盘、紫袍玉带雕山水茶盘、白玉莲花样笔洗,鸡翅木龙头挂笔架……他的手慢慢抚过每一样物件儿,最后停留在葡萄鸟纹银鎏金香炉上。
俯身轻嗅,一股香甜略带药味儿的香气扑鼻而来。自鼻滑入喉头之际,又如流水滑过,带来阵阵清凉。李作尘弯曲食指,在香炉上轻轻叩了叩。
“兰家的富贵,全在于此。”他口中喃喃自语,眼底精光一闪,随后又换上了满满的柔情。
他重新走回床边坐好,再拿过盖头来,罩在自己头上。
花厅里的客人能用蜜水糊弄,后院的可不成。兰麝跟在兰夫人身边,手上端着个小巧的紫玉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
那些老夫人饮酒还不算,还要拉着兰麝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上些成婚后该守的理解规矩,和世俗人情。兰麝无可不无可的应合着,有实在应付不过去的,兰夫人自然会接过话头替她解围。
“若是这肚皮争气,明年的今日,你娘啊,就能抱亲孙了。”有位夫人喝多了几杯,自持与兰家相熟,竟然伸过手去,摸了摸兰麝的肚子。
兰麝闹了个大红脸,兰夫人笑吟吟的抓过那人手腕,反送回她自己肚皮上,“我瞧着你面色红润,发色乌黑,看着倒像二十几岁的小媳妇儿,只怕还要再生养几个。不如赶明儿我制些欢宜香,给你送去。”
那夫人笑着连啐了几口,说什么都要去撕兰夫人的嘴。有机灵些的拉住了她,划拳行酒令,把场面圆了过去。
兰夫人安抚的拍了拍兰麝,等敬过一轮酒,便拉着兰麝去屏风后面的小桌边坐好,让人拿了些醒酒汤来给她喝。
“大喜的日子,听见什么,不必在意。”兰夫人用手帕压了压鼻翼两侧,又取了些薄荷油过来,自己涂在太阳穴上。
兰麝见娘有些不胜酒力,就站起身走上来,慢慢给兰夫人揉着太阳穴。
指甲把鬓发刮乱,几根刺眼的白发露出来,看的兰麝鼻头发酸。今日大婚,她心里发慌,越发依赖起娘来。平日里跟着娘谈生意做买卖的时候,她自觉已经能撑起半个兰府,可如今不管是应酬宾客还是面对李作尘,她都觉着自己手足无措,既不会得体应对,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娘还没老呢!”兰夫人端过女儿喝剩下一半的醒酒汤灌进肚子,她推开兰麝,自己对着手镜抿好鬓发,精精神神的站起来,脚步沉稳,毫无醉态。
兰麝似是瞬间有了主心骨,她也整理了一下自己,跟在兰夫人身后,仪态端方的走了出去。
直等到大部分宾客告辞而去,兰麝才伏在瑞珠肩上慢慢往新房走。兰桂和兰蜜都跟在她后面,还有几家交好的夫人一起,陪着她去新房掀盖头。
李作尘这边儿已经有两位喜娘提前过来准备,她们把喜秤和花生桂圆红枣以及金银锞子混合好,只等兰麝掀了盖头,便把这些抛洒在床上,娶个早生贵子的好意头。
只是早生贵子四字物品里,缺了样东西,大喜的日子里,喜娘不敢多嘴。反正来的时候兰夫人当着她们的面儿一一检视过笸箩里的东西,家主都不挑拣,想必自有主意。
李作尘微微低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起来平静安稳,实际上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是乱的。他紧张,羞臊,同时也觉着有些耻辱。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今如同女人一般坐在这儿,等着被人掀盖头,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兰家颠倒阴阳至此无非是因为生不出儿子,不得已而为之。李作尘心中自有打算,兰家以往如何与他无关,但从今往后,这兰家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男尊女卑方是圣人礼法,阳盛阴衰,才能家业兴盛。
自己家若不是大娘把持家务多年,爹又软弱不堪,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入不敷出,家里的吃穿用度都在逐年衰减。
今后一段时日,自己只需要忍一忍。
他勾起单边嘴角,嘲讽的笑了笑。从今日兰麝的样子能看出来,她是个性子和软的女子。日后自己只需好好调教,必然能夫唱妇随。
“姐。”兰桂抢先捧起那放着喜秤的雕漆托盘来,她挤眉弄眼的看着兰麝,又冲着床上端坐的李作尘努嘴,“你快去。”
兰麝用力踩了兰桂一脚,兰桂疼的龇牙咧嘴,但依旧起哄。
“大姐大姐。”兰蜜在旁边拍着巴掌,“你快去啊,一会儿姐夫该着急了。”
满屋的夫人丫鬟婆子都笑出了声儿,李作尘的手紧紧攥了一瞬又放开,他在盖头下见尚未有人过来,赶忙不露声色的悄悄抚平被自己抓皱的衣襟。
兰麝深吸口气,双手抓起那喜秤,鼓足勇气走到床边。
秤杆颤颤巍巍的伸出去又缩回来,连续几次,连盖头的边儿都没碰到。
兰桂抱着双肩,口中啧啧作响。兰蜜手上抓着不知拿里摸来的蜂蜜糕,吃的满嘴是油,还不忘了起哄。
“大姐你快去啊,再啰嗦就天亮了。”
几次三番,喜娘实在看不过眼,只能抓着兰麝的手腕,一下子挑开了李作尘头上的盖头。
随着红盖头落地,李作尘抬起头来,正对上兰麝的眼睛。他冲兰麝笑了笑,大大方方的站起身,直接扶住了兰麝手肘。
“站稳,别摔着。”李作尘轻声说道。他看出兰麝喝了不少的酒,脚步虚浮,人已经有些晃了。
“哎呦~,姑爷好体贴。”李作尘这番做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们在兰麝掀盖头之前,已经在心里想了无数种李作尘可能会出现的样子。心善的觉着要害羞,心毒的觉着怕是要故作高傲。谁想到这李三公子温柔体贴,竟然就这么扶住了新娘子。
兰麝的脸红的已经不能看了,她低着头咬着下唇,羞的手脚都没处摆放。
李作尘笑了笑,手上微微用力让兰麝半靠在自己身上。
喜娘赶忙送上合卺酒,李作尘与兰麝交杯而饮。但李作尘喝的飞快,自己喝完了又拿走了兰麝才沾唇的那杯,也一仰头倒进肚子里。
他装模作样的四处看了看,扶着兰麝走到早看好的桌边,给兰麝倒了碗蜜茶。
“喝这个,解解酒气。”李作尘扶兰麝坐好,自己半弯着腰,和声和气的说道。
“你,你也喝些。”兰麝觉着礼尚往来,自己也应该给李作尘倒。可她心里慌脸上羞,又因为饮了酒手上失力,一碗茶没倒好,反而洒了自己一裙子。
李作尘随手拿起桌上的红绸给她擦裙子,俩人忙乱中手碰到一起,兰麝要缩手,李作尘抓住她的手仔仔细细的查看。
“烫着没有?”
“没,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