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余下的棺材,豆娘也都一一带着兰夫人看过。
十二具尸骨,八女四男。男子都在六十五以上,女子寿数最高的就是唐王氏,只有三十四岁。
“咱家这义庄,与别的义庄不同。”豆娘重新引着兰夫人回去坐好,她先给兰夫人倒了盏温热茶水,随后坐在兰夫人对面,笑着跟兰夫人说话。
“一般义庄收的都是访亲寻友,行商赶路,客死异乡的旅人。本地无亲无故,没人收葬他们,便由官府拉到义庄来暂时存放。回头官府会按照这人的户籍通知家人,短则十几日,长也就半年,家人便会来迎接尸骨回乡安葬。”
兰夫人点了点头,她明日里常跟香贩们来往,知道这些人随身揣着自己的户籍簿子,为的就是怕有个山高水长的,无人知道自己姓名和家中所在,无法回乡。
“咱家这义庄,因为一直以来,对外都说有善心人支持,所以收藏的都是附近村镇的人。或是无子女亲朋,或是家人不肯帮他们入藏,都送到这儿来。咱们呢,帮着净身穿寿衣,提供棺木,找好日子,统一下葬在乱坟岗。一文钱都不要,也不需要他们过来祭拜。所以这义庄虽然晦气,但来往的人,并不算少。”豆娘笑意更深,兰夫人看着她,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按照咱们的规矩,被送来的女子,不管年纪如何,皆要好好梳洗,换上厚棉寿衣,压口钱、打狗棒、金银元宝等诸般葬礼所用物品一应俱全。就是下葬的坟坑,也都是深挖的。送来的男人呢,摘能用的骨头取下来。寻常寿衣,压口钱、打狗棒,金银元宝这些东西都减两等,下葬坟坑浅挖即可,只要棺木不露与外,便算完事。”豆娘笑着摇头,“可有时候,我就在想。这义庄自建立之初到现在,一直是女多男少,死人的岁数,也都是女少男大。你说,究竟是男人生来比女人强,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兰夫人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豆娘却没留空,继续往下说。
“后来,我就细心观察着。我发现,这死人,四季还有不同。”
“哦?”兰夫人素来懒怠对这边儿的账,因此从未发现过。
她这一哦出来,豆娘也挑起眉毛。
兰夫人心虚,赶忙扯着豆娘袖子摇晃,“你快说,我这心让你吊起来了,不听完难受。”
豆娘拂下她的手,冲她翻了个白眼儿。
兰夫人满脸陪笑,此时的她看起来,与平日里得罪了朱璃在人面前赔罪的兰桂一模一样。
“春、夏、秋、这三季,死的女子居多。就想你今日看到前面的情形一样,女子多半都是家中不愿意花银子下葬,所以送来咱们这儿。”
“都有儿女,丈夫,但都不舍得出这些钱。”兰夫人冷笑起来,“也是,若舍得花钱在她们身上,何至于如此年轻就撒手人寰了?”
“就是这样。”豆娘点头,“她们多半积年生病,或者被丈夫虐待打骂。许多在我帮着擦抹身子的时候,都有新旧伤口。就说今日让你看那唐王氏,她早年得了产后风,身上的关节变形,人送来的时候已经硬了。因为没穿寿衣,所以我拿泡了热药水的帕子给她敷了好一会儿,原想着,关节柔软下来好穿衣裳,谁知她的胳膊变形严重,根本不能会弯。那寿衣,是我一件件穿在自己身上,再一同脱下来,又给她套上的。”
豆娘边说边摇头,兰夫人听着咬牙切齿。
“她真是病亡?不是她家那黑心的男人给害死的?”
“是病亡。”豆娘叹了口气,“她这个年纪死亡,官府的仵作是要仔细查验的,我也细细查验了尸体。虽然身上有些青肿痕迹,但都不致命。”
兰夫人猛拍桌子,人也站了起来,“就算死是因病所致,那这病是哪儿来的?还不是多年生受男人的虐待?这就是他害死的。”
“是,你能怎么着?”豆娘乜斜着眼睛看她,还把面前的烛台推了过去,“不如我告诉你唐王氏家住址,你拿着这烛台,去把他家房子点了?”
兰夫人撇撇嘴,气哼哼的坐了回去。烧房子犯法,她又不傻,怎会如此做?
豆娘刚才说的口干,自己拿了茶碗喝茶,没搭理她。
过了好一会儿,兰夫人才入泄气一般长叹一声。
“你接着说吧,刚你说,春夏秋三季死的女子居多。那冬日呢?冬日又如何?”
“冬日里,男女比例接近,偶尔一个月,男人还会更多些。”豆娘拍拍兰夫人的手腕,示意她喝茶。
“那又是因为什么?”兰夫人好奇的问道。
“冬日里死的,除了多年生病,因天气寒冷,或者屋内煤烟熏着致死以外,还因为冬日农闲,庄户人家闲来无事,便凑一起喝酒打牌。往往有因为这样斗殴致死,或者喝多了酒,在室外睡倒冻死的。女人家,冬日只在家中做活,不出去作死胡闹,自然不会出这些事儿。”豆娘嘴角轻勾,“眼下,天一日冷过一日,也快入冬了。到时候你只看账册就能发现,死的男人会越来越多。”
“这么死的,家里也不给安葬?”兰夫人先点头又摇头,豆娘的话揭开了她的疑惑,但另一样疑惑又被勾了起来。
如果说春夏秋三季,死去的男子都是该死之人,妻子儿女不给安葬,那也说得通。就比如刚才糟蹋了继女被送来的那个姓吴的,他家人怕是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能送来义庄,估摸都是因为恶心的不想自己动手。那冬日里死的这些男人,虽然也不见得是好东西,可这死法并非家人故意,该给下葬才是,怎么也送来了?
“但凡送来的,多半无儿女。”豆娘看向兰夫人,“准确的说,是多半没儿子。因为若是有儿子在,儿子为了面子,多数会给老爹下葬。”
“女儿就不管?”兰夫人不大乐意听这个,豆娘这话,好像女儿不孝顺爹娘一样。
“管,怎么不管?”豆娘点头,“但女儿若是已经出嫁,便是夫家的人。夫家同意还可以,不同意,她就只能回来哭个灵。”
兰夫人一口气梗在喉咙处,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有一种,是女儿夫家同意,但女儿不给下葬,去年冬日里就有两个是这样的。”豆娘不管她,只自己往下说。
“当时我问那两个女子,可否是家中贫困,无礼为父亲下葬。但她们都说不是,虽然把人送来我这儿,但也给了我些许银子,我没要罢了。”
“这是,为什么?”兰夫人嘴角抽动,她听得脑子里混沌一片,实在想不明白。
“这两个,都是当年被父亲做主,早早嫁人的。说是未曾嫁人之时,在家中就是父母的使唤丫头,早嫁出去,也是为了得些彩礼。总算嫁人后,夫家不曾虐待,手中银钱也宽泛。但对着父亲,却是毫无感情。因此不肯出力气收葬,只送来我这儿。”豆娘笑了笑,“最有趣的是,这二人中,有一人家中有兄有弟,但都不肯出钱,还是这个早嫁出门的女儿回来给父亲收尸的。”
“报应。”兰夫人咬着下唇,“这都是他们的报应。”
“你说这些男人,死的冤不冤?”豆娘给自己添满茶水,笑着问道。
兰夫人用力摇头,这些人各个该死,半点儿不冤枉。
“那你说,这报应,是不是他们应得的?”豆娘身体前倾,再次发问。
兰夫人下意识的点点头,随后恍然大悟的看着豆娘。
“没人逼他们虐待妻子女儿,没人逼他们做下种种丑事。可他们做下的这些,若认真去衙门打官司,也是罪不至死,那我问你,那跳井的姑娘该死么?”豆娘肃正脸色,挺直腰身。
“兰家世代招赘,或许对于入府的上门姑爷,是面子不好看。可你们逼他们了?进得兰家,好吃好穿,也曾夫妻合心,也曾甜甜蜜蜜,那为什么一个个终究心生不足?要儿子,谋产业,偏偏没有一个愿意过安生日子?”豆娘言词如刀,刀刀戳在兰夫人面前。
“我劝你,少想些没用的。看看现在的兰姐儿,想想麝儿、桂儿、蜜儿姐仨当年受过得罪。再想想你姨娘,因何早死?!”
兰夫人闭上眼睛,泪水连串滚落。
豆娘今日狠心说下这些,就是怕兰夫人心软。李作尘现今已经开始谋害妻女,虽然他背后是谁尚未可知,但不管是谁,哪怕是天皇老子,也不是他害人的理由。
说到底,兰家世代招赘入府的这些男人们,最终被不负香毒所害早早亡故的原因不是兰家女儿心狠,而是他们自作自受,自招报应。
当日兰家若是没有不负长留这两样儿保命的香传下来,现而今莫说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怕是要跟义庄中的女尸一样,凄凉孤惨,无人收葬了。
“好了。”
看兰夫人哭的差不多,豆娘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伸手搂住了兰夫人的肩膀。
“咱们相识多年,虽然没血缘关系,可我知道,你一直拿我当妹妹,我呢,也拿你当姐姐。”
豆娘拍了拍兰夫人,面上满是心疼,“你以前跟我说,说麝儿她们姐妹三人,虽然有何珩这爹是她们命苦,但好在有姐妹在身边,日后可以帮扶。而你,便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还有你呢。”兰夫人吸吸鼻子,脸在豆娘怀中一蹭,把哭花了的胭脂水粉和没吸回去的鼻涕一起摸到了豆娘身上。
“今日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想明白。”
豆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冲兰夫人阴惨惨笑了起来。
“明日赔你两套。”兰夫人抿了抿嘴。
“你别这么看着我!”
“五套,五套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