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入八月时,珍味园里第一批辣椒酱出缸,因花小麦这阵子向来少去,潘平安便特特打发了小耗子送来两小坛,预备待她尝过之后没问题,便运去省城兜售。
新做好的辣椒酱,表面汪着一层红油,辣椒剁得细碎,白芝麻点缀其间,又加入了蒜蓉和好十几种香料,稍凑近一点,浓烈的辛辣之味便扑面而来,若是挑一点置于舌尖,便能品出极丰沛的层次,香味久久不散。
孟老娘是个偏爱重口味的,自打吃了番椒做的菜,就一直念念不忘。闲来无事时听花小麦提起一道“九味牛百叶”,光是听见描述那菜的做法,便已口水滴答,如今见了这新出缸的辣椒酱,更是了不得,巴巴儿地买了食材回来,百般催促着,说是今晚就要做来尝尝。
牛百叶好吃却难洗,花小麦懒得跟孟老娘一遍遍地解释,索性自己端了个大盆坐在院子阴凉处,舀两碗面粉加点醋,慢慢地搓洗,须臾就是一头汗。
春喜和腊梅,正是在这时候慌慌张张地手拉着手跑进来的。
两人进了门,却不说什么事,只管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花小麦也不催促,含笑望着她俩,好一会儿才撑不住笑道:“这是在找什么呢,纵是丢了东西,也不该上我家来寻啊?”
“小麦妹子,郁槐兄弟没在家?”春喜兀自伸长了脖子乱瞧,“还没回来?”
“唔。”花小麦偏过头去看看天色,“只怕还得要一会儿,怎么了,嫂子你找他有事?”
“噫,这可麻烦!”
春喜一拍大腿,就在她身边蹲下了,招招手将腊梅也唤过来,皱着眉苦恼地道:“村东那边儿来了个怪人,不像咱们本地的,背着老大包袱,就蹲在咱们小饭馆儿的墙根底下,说是要见东家。我们跟他说了,如今那里正在动工装潢,东家轻易不会去,他却半点听不进,只一口咬死了,非要见着你不可,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花小麦也觉有些纳闷,挠了挠额头:“你们也没问问,他找我有甚事?”
“怎么没问,你当我俩傻是怎的?”腊梅接过话茬,忧心忡忡道,“任凭我们唾沫说干,人家就是不开口了!怕他真有什么重要事体,我们不敢轻易轰了他走,随随便便带他来你家里也不合适,心想还是先来告诉你一声。可……这会子郁槐兄弟不在,你捧着大肚子跑去,也不安全呀!”
花小麦闻言,便低头想了一回,琢磨不通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又担忧对方真有事,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正犹豫间,孟老娘自厨房里迈了出来,把手一挥,大喇喇地嚷嚷:“多大点事,就值得你这样抠破头皮地犯难?你也就这点本事了!你既怕得厉害,老娘陪你走一遭就是,青天白日的,我还不信他能吃了我!”
说罢, 果然解了围裙拉住花小麦的胳膊要往外走。
女中豪杰啊!
花小麦在心中赞叹一声,忙笑着道:“可要是郁槐回来……”
“甭跟我蠍蠍螫螫的,跟对门院子交代一声,请他们帮忙给带个话儿不就行了?赶紧的,晚饭还没做好,回头得耽搁到多早晚?”
她是听不进去花小麦在说什么的,左手拉着她,右手虎虎生威地冲春喜腊梅一招,仰首阔步地出了门。
……
几人去到村子东边,远远地果真看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蹲在小饭馆儿门口的墙根下,身畔就是那一丛艳丽的凌霄花。仿佛百无聊赖,那人正垂着头不住地捡小石子儿玩。
他穿着只是普通,衣裳像是穿了许多年的,颜色瞧着灰扑扑,打眼一望,就是个寻常的庄稼汉而已。花小麦看不清他的样貌,却能肯定之前从未见过这人,愈加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等她走上前,春喜和腊梅已壮起胆跑了过去,咋咋呼呼地吆喝道:“喂,你不是要见我们东家吗?她眼下来了,你有甚事,赶紧说呀!”
那人倏然抬头,目光直直掠过她二人,落在了花小麦和孟老娘的身上。
花小麦便冲他笑着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你们东家?”那男人霍地起身,似是有些不信,然而脸上却毫无表情,将花小麦又打量了一番,摇摇头,“你们莫要哄我。”
许是有孟老娘在旁的缘故,春喜和腊梅两个显得底气足了很多,当下便一翻眼皮,很不悦道:“谁耐烦糊弄你?若不是你,我们早就回家,只怕这会子饭碗都捧到手上了!你当我们同你一样闲得没事做?”
“唔。”男人应了一声,也就不再发问,东瞅瞅西看看,见敞着门的大堂内有一张空桌,便自作主张地搬了出来,闷头闷脑,将自己随身那个看上去极其沉重的大包袱搁了上去。
“我叫汪展瑞。”他的声音很低沉,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听上去有些怪异,说完这句,就再度紧紧闭上嘴不开腔。
花小麦生平还没和这样人打过交道,又不知他的目的,只得抿唇又是一笑:“这位大哥,你找我究竟何事?”
“我来当厨子。”汪展瑞一头说,一头将那包袱打开来,从里面掏出数个塞得严严实实的瓶罐,一股脑地都摊在桌上。
原来是为了这个!花小麦恍然大悟,继而就觉得有点好笑。
先前春喜和腊梅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害得她也跟着紧张起来,还以为是有人寻仇,心里还百般琢磨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却不想,眼前这姓汪的却是来应征!
最近这一向,她让孟郁槐在芙泽县里放出风,说是小饭馆儿要招厨,虽上门应征者寥寥无几,但想来,城中人也有不少是晓得这事的,这个叫汪展瑞的男人若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也并不奇怪。
只不过嘛……既然是来应征,就是想从她手里领工钱,态度是不是也该稍微的好一些?这样一副讨债的架势是闹哪样?
“我听城里人议论,就来了。”汪展瑞的话依旧简短,“想来当厨子,得先显显本领,这规矩我懂。借厨房一用,我这就做几道菜,你看可使得。”
话音未落,已转过身,看样子是真打算要往厨房去。
“等一下。”花小麦忙叫住他,和颜悦色道,“这铺子最近正在装潢,厨房哪里能用?我在村里还有另一间铺面,要不……”
“不用那么麻烦。”汪展瑞摇摇头,打断她的话,“厨房用不了也没关系,有口锅就行,我自个儿垒个土灶也是一样。”
说着,真个低头,四下里踅摸起大石头来。
怪人,怪人!
花小麦简直哭笑不得,揉揉眉心:“你别忙了,有灶给你用。”一面就转过身,让春喜将平日里摆外卖摊子用的那口大木炭炉推出来。
汪展瑞走到炉子旁,前前后后绕了一圈,仿佛很嫌弃,嘴角微微往下一撇:“木炭炉虽方便,到底火不够旺——罢了,我今日将就一回吧。”
“你也不用这样瞧不起。”花小麦将笑容一敛,正色道,“与柴火灶相比,用木炭炉做菜的确没那么容易,但说到底,没有用不好的火,只有掌握不好的火候。”
“……你说的有理。”汪展瑞瞟她一眼,将桌上那些个瓶瓶罐罐一样样打开来。
六安瓜片、云雾毛尖、普洱、松萝……
这人那沉重的包袱里,装的居然全是各色各样的茶叶!
“你这是……要用茶叶做菜?!”腊梅嘴快,登时嚷了出来。
“有何出奇?”汪展瑞静静地看她一眼,“自古以来,用茶叶做的膳食数不胜数,我十四岁上就开始学如何以茶入菜,十几年了,也不过懂个皮毛而已。”
花小麦眼睛一亮,立刻来了兴趣。
这人说的不错,茶叶这等清雅之物,饮食中是万万离不得的,别的不论,单单一样碧螺虾仁,在大小酒楼食肆中就十分常见,谈论起来,纵然是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不知道的。
她今日倒要看看,眼前这怪人能用茶叶做出什么花儿来!
“春喜嫂子,还要麻烦你一回。”她转过身对春喜笑笑,“珍味园里每天都要做饭,各色食材都是常备着的,劳你跑一趟。进了厨房之后,不计蔬菜瓜果什么种类,只要你看得顺眼的,都让小耗子帮你一块儿搬过来。”
“行嘞。”春喜痛痛快快地答应一声,扭身就跑。
这边厢,那汪展瑞却是瞬间眯起眼来。
“怎么,有问题吗?”花小麦微微一笑,“你既来应征厨子,这考校的题目,理所应当由我来出。你学了这么多年以茶入菜之法,坊间常见的那些个食材,应该轻易难不倒你才对,一会儿东西送来,有什么,你就用什么。”
那姓汪的唇边,自打见面以来,头一回露出一丝笑容。
“有意思。”他轻轻挑了一下眉,“你是东家,你说了算,依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园子里干活儿的匠人们陆陆续续离开,这临着官道的村东口原本比较偏僻少人往来,喧嚣散尽,四周立时静了下来。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春喜同小耗子推着一辆板车匆匆而来,与他们一起出现的,还有刚刚自镖局归来的孟郁槐。
“春喜嫂子和我说,这人是来应征厨子的?”他目光锐利地往汪展瑞面上一扫,转头望向花小麦。
“是啊。”花小麦仰脸冲他一笑,“你回来得巧,今天的晚饭,咱们就在这儿吃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