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落尘在,语嫣的眸子,稍稍亮了一下,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半是炫耀的,黏到了柳轻心的身边。
“姐姐,姐姐,我在厨房里,发现了厨子新做的点心,就先给你偷来了。”
语嫣一边说着,一边把点心碟子递到了柳轻心面前,“你先吃点儿,垫一下,饭菜马上就好!”
“不能吃。”
抬手,赶在在柳轻心抓取点心之前,将语嫣递上的碟子压下,顾落尘的态度,可谓斩钉截铁,“难吃。”
“难吃?”
“不会罢?”
“我亲眼瞧着,那厨子,刚从锅里盛出来的!”
对顾落尘的态度,语嫣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质疑。
为了证明,自己“偷”来的点心能吃,她毫不犹豫的,拎了最顶上的一块儿,塞进了自己嘴里。
“嗯,跟姐姐使人做的点心,自是没法儿比,但比你之前带上山,分给我的那些,好吃的多呢!”
语嫣细嚼慢咽,然后,非常中肯的,对碟子里的点心,做出了评价。
“我支持顾落尘。”
睨了一眼,碟子里的点心,翎钧本能的撇了下唇瓣。
这点心,可是饕餮的拿手绝活儿,德水轩享誉燕京的“点心八件”之一,多少世家豪门,都以能预定这种点心回府,孝敬家中长辈为荣。
遇逢年过节时候,一个采购“点心八件”的名额,甚至会被炒到三百两银子。
以前时候,翎钧对这种略带咸味的点心,是极喜欢的,但……
人的嘴,都是被一点点养刁的。
语嫣刚刚下山,没吃过几次柳轻心使人烹制的美食,自不会养成“恶习”,但翎钧和顾落尘,却与她截然相反。
叩叩叩——
未及柳轻心说话,门外,就传来了低微的敲门声。
是饕餮。
原本,他是兴致勃勃,捧了粥来给翎钧品尝的。
这种配料奇特,尝起来,却美味无比的肉粥,给了他极大信心,他几乎已经可以认定,柳轻心,这位整日被翎钧挂在嘴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准王妃,就是他的大机缘。
只是,人至门口,只抬了手,未及敲门,便听到了里面,顾落尘和语嫣的“争论”,以及,翎钧半点儿情面也不留的“肯定”。
进去,仿佛,有些不太合时宜,或者说,会在其他人的否定下,给柳轻心留下不好印象。
万一让柳轻心觉得,他不值得指点,他岂不是,要错过他的“大机缘”?
可……便是丑媳妇儿,也是早晚要见公婆的……
他总躲着,还不是一样,会与他的“大机缘”失之交臂!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拼了!
这般给自己鼓了个劲儿,饕餮才硬着头皮,伸出右手,蜷起食指,敲响了木门。
“进来。”
在场四人,有三人,是会武技的。
翎钧虽因伤体弱,但境界还在,此时,又怎会不知,站在门口的,是饕餮?
“三,三爷。”
在场四人,有两人评价他做的点心难吃,一人说他做的点心,只是比寻常铺子好,只余一个,该是他“大机缘”的人,未曾发声,但……这仿佛,是不需要说的才是……
饕餮在紧张的时候,就会结巴。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新出锅的热粥上前,抬头,便遇上了,柳轻心感兴趣的目光。
“王,王妃喜乐。”
饕餮觉得,柳轻心的目光有些灼热,或者说,是那种,让他有些不自在的滚烫。
就好像,他不是个人,而是个稀罕物件。
这让他畏惧。
“把自己煮给你吃了的那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柳轻心突然笑了一下,伸手,从饕餮端着的托盘里,接了粥碗在手,将鼻子凑近,闻了闻,然后,又盛了小半勺,送到自己唇边,尝了一下。
刀功很好,所有肉碎,都切成了相等大小,厚度均匀,姜切成了很细的丝,几乎等长,纵食用者不喜,也不难挑择,而香菇,则细细的削除了“伞盖”上的黑色部分,只留了靠近“伞柄”的白色嫩肉。
火候也掌握的不错,米香糯松软,入口即化。
这技艺做出来的粥,可比在良医坊做事的那些厨娘,要美味的多了。
“来,吃罢,不烫。”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尝过了一小口的粥,送到了翎钧嘴边,示意他张嘴。
翎钧的洁癖,众所周知。
原本站在旁边,正打算回答柳轻心问题的饕餮,在见了此番情景后,竟生生的,长着嘴,僵在了原地。
他们家三爷,竟然,竟然跟旁人,同,同用一只勺子!
而且,而且还这般,这般满心欢喜!
他一定……一定是发了白日梦了……对,一定,一定是这样!
给翎钧喂了七八口粥,瞧他吃的开心,柳轻心才又有了“闲心”,跟饕餮详细的问询了一遍,自己之前的问题。
“我知那人是自愿的,并非遭你强迫。”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头回见着,有人将这种法子,用于实际,心生好奇罢了。”
见翎钧并未跟自己阻止,柳轻心便知道,自己问的这事儿,他是知道的。
既然,他已经知道,又全无嫌恶意思,那便是说,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正捧着托盘发着呆的家伙,定会如实回答自己的问题,当然,需要自己先给出“诚意”,或者说,让其信服自己的理由。
“是我师父。”
想起那个,总喜欢拿着汤勺敲自己脑袋的糟老头儿,饕餮的眼角,泛出了浅浅的红。
那个总是把“将你这没天份的小子逐出师门”挂在嘴边,却从不允旁人说他半句不好的糟老头,那个总是把他做的菜倒给野狗,却从不吝啬把各种珍稀食材丢给他练手,那个……喝了酒,就坐在窗台上,盯着过路的姑娘小姐猛瞧,却一辈子没娶过媳妇儿,从不逛花楼的糟老头儿……
他终究是死了。
为了他追求的厨道极致,将自己炖成了一锅汤,一锅难喝到无法下咽的汤。
“这不可能。”
说这话的工夫,柳轻心已给翎钧喂了小半碗粥,瞧他的面色,开始日渐红润,便随手将粥碗放到旁边的小几上,拉了他的手腕出来把脉。
“这方子,只对有血缘关系的人有效。”
“即便,那人不是你父兄,也该是,与你未出三代的姻亲。”
翎钧的脉象,已趋平稳,原本淤积在肠胃的寒邪之气,亦在被这驱寒的粥,缓慢瓦解,自肚脐,排出体外。
然令她想不到的是,待她轻舒了口气,伸手欲取回那小半碗,未及给翎钧喂完的粥时,那小几上,竟是已连碗,都不见了!
“嗯?”
不解的转头,看向在场的几人。
柳轻心便见着了,将勺子丢在一边,正用舌头舔着吃碗里的粥的语嫣和站在她旁边,一脸怨怼的顾落尘。
显然,顾落尘是有与语嫣相似打算的。
只不过,语嫣先下手为强的,丢了勺子,用舌头舔食霸占了剩下的肉粥,让他吃了“黄莲”罢了。
“你们两人,都是小孩子么?”
瞪了两人一眼。
紧接着,柳轻心便忍不住,“扑哧”一声儿笑了出来。
“厨房的锅里,应该还有剩罢?”
“你们两个,这般明目张胆的,跟个病人抢食,都不会觉得羞愧么?”
语嫣是个孩子心性,顾落尘,又何尝不是?
燕京的冬天,很冷。
被踢下半人高的石台,摔在青石铺成的路上,很疼。
守着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蜷缩在破庙角落,穿着单薄衣裳,饿的连哭都不敢,很绝望。
被一个给了他点心的陌生人抱在怀里,很暖。
山林的夜晚,很黑。
此起彼伏的狼嚎,很可怕。
用来果腹的草根树皮,磨得嗓子生疼。
那把泛着蓝色幽光的弯刀,锋利的使她安心。
他们,只是瞧起来无坚不摧,无人敢招惹得罪罢了。
那藏匿于锋锐硬壳之下,蜷缩于冷峻顽劣之后,从不向外人开敞的,何尝不是,一颗小心翼翼保管起,唯恐遭人发现践踏的,孩子般干净纯粹的心?
“我只是觉得,觉得它实在是,实在是太香了,所以,所以……”
“我瞧你放下了,以为,以为他,他不吃了。”
语嫣脸颊爆红,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她先顾落尘一步,将那半碗肉粥抢进怀里,其实,是一种本能,只是,在尝过了一小口之后,就舍不得,把剩下的,分一半儿,给顾落尘了罢了!
顾落尘没有说话。
就好像,刚才动手,跟语嫣抢这小半碗粥的人,跟他全无关系一般。
“厨,厨房里还,还有半锅。”
柳轻心的话,让本就紧张的饕餮,更紧张了起来。
他急于支走顾落尘和语嫣,然后,跟柳轻心问询“详情”。
她说,这是个方子。
既然是方子,那,便该是,用来治病的。
治……什么病?
难道,他师父,将自己煮了一锅汤,并不是,并不是如他师父在信函里写的那样,只是为了,追求厨道极致?
他……
睨了饕餮一眼,确认他不是个会武技的,纵是心有歹念,有翎钧在,也足以护柳轻心周全,顾落尘便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见顾落尘先行一步,语嫣顿时急了,忙不迭的跟还躺在小榻上的翎钧“警告”了一句,就飞身自窗户离去,追早已没了人影儿的顾落尘去了。
刚才,她抢了粥碗在手,一口也没给顾落尘分。
天知道,那小气家伙,会不会为了报复她,连锅都端走!
目送语嫣的背影,消失在了廊道尽头,饕餮深吸了口气,闭合了她未及关的窗户,然后,缓步走到了柳轻心面前,对她深揖一礼。
“请王妃告知,您所说的这方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饕餮没有经过翎钧,便径直向柳轻心问询事情。
于规矩,这是一种非常失礼的举动。
但他急于知道答案,或者说,已对答案有了猜测,需要印证,自顾不得,讲究什么规矩。
至多,不过等事后,遭几回他家三爷教训收拾。
他,心甘情愿!
“典籍记载,这方子,是给人治痨病的。”
“因过于残忍,又难以做到,而鲜有人愿意尝试。”
“亦因鲜有人愿意尝试,而无法印证,是否当真有效。”
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小榻上的翎钧。
见他只微笑着,冲自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需隐瞒,便又把目光,转回了站在她面前的饕餮身上。
“自娘胎里出来,就带了痨病的幼童,鲜有人能活至成年。”
“而医治痨病的药材性烈,以童稚之身,极难承受的住,服食者,十之八九,难保性命。”
“即便有,侥幸活下来的,也大都会落下残疾。”
“我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有父亲为救治儿子,以身凝药,吃十年汤药,将自己的血肉,变成能保自己儿子无虞的传说。”
“那做儿子,毫不知情的,喝下了母亲端来的,用他父亲血肉熬制的汤后,便是如你这般,毛发皆白,眸色也变成了,明眼瞎子一般。”
“这是那药材的烈性,会给服用者留下的唯一影响,并不会传给后代。”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轻抿了下唇瓣。
伸手,从饕餮的脑袋上拔了一根头发下来,弯折了几次后,放到了旁边的烛台上点燃。
一股带着些许甜味儿的药香,自那燃烧着的头发上,飘散出来,使闻到的人,忍不住两眼打架。
“那人,应该是你父亲。”
“他每晚都需忍受烈药噬心的痛苦,但为了让自己变成更完美的药,不给你留下祸患,他放弃了用罂粟镇痛,而改用了崖香。”
“喏,你现在闻到的这个,就是崖香的味道。”
天下父母心。
能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的,怕是,也只有当人爹娘的。
十年。
何其漫长。
与痛苦共眠,何其难捱!
“三爷,我想告一天假,去给他烧些纸钱。”
“他爱喝酒,我……前些日子,刚好,酿了些桂花酿……”
说这话时,饕餮已泪流满面。
他的记忆里,都没有爹娘。
为此,他问过那糟老头儿,为何,旁人家的孩子都有,唯独他,从未见过。
他清楚的记得,糟老头儿当时,拿了锅勺敲了他十几下儿脑袋,然后一手掐腰,一手掐着锅勺,搭在肩上,笑眯眯的跟他说道,他老人家是从一条野狗嘴里,把他捡回来的,哪里知道,他姓甚名谁,爹娘在哪儿!
呵,原来,原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