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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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张浩天回到屋里,看见电吹风空盒里夹着母亲一封信,赶紧打开。“浩天儿,转眼你到西藏快一年了,可在妈妈眼里却像过了十年。每次来信你都报喜不报忧,我不相信西藏有你说的那么好。你爸说你尽骗我们,如果西藏真有那么好,大家不都抢着去,还要国家动员干啥。你爸的身体时好时坏,我劝他少抽点烟,不要再生你的气,可他始终想不通,说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怎么就这么狠心说走就走了。前段时间你爸又住了一次院,你弟弟正面临毕业考试,我一个人可忙坏了。多亏你同学蒋小娟来帮忙,跑前跑后,替我做了不少事……”

爸爸又住院了,蒋小娟来家里帮忙?张浩天心里五味杂陈。

李小虎摸出烟,看见床头的保证书又塞回去。“不能死灰复燃!”扭头发现躺在床上的张浩天有些反常,他说:“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李小虎揭开张浩天脸上的信,看到眼角有泪,一惊。“还哭鼻子,多大了?”张浩天抓过信盖在脸上。李小虎想想觉得奇怪,“刚才笑雨都给你说啥了?她是不是在和周逸飞谈恋爱?”张浩天一翻身坐起来,“别没事找事!”

“那天周逸飞来医院,感觉他们已经私定终生了。”

“别给我提周逸飞!”

“咦,过去我说他坏话你还说我小肚鸡肠,今天怎么了?”

“今天我就是不想提他!”

“莫名其妙嘛!”

突然停电了。李小虎拿着毛巾去水管下洗脸。等他回来,张浩天已经蒙着被子睡了。李小虎赶紧钻进被窝,可还惦记着那副新买的唐卡,又翻身坐起来点上蜡烛。没看两眼,张浩天坐起来一口气把蜡烛吹灭了。李小虎摸黑把唐卡塞进皮箱,躺在床上还是兴奋,又想起洛桑教的几句藏语,便反复念起来:“人是米、马念达,吃饭就是卡拉沙……”“碰”一声,张浩天把蜡烛头狠狠砸在他枕边,屋里顿时寂静下来。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却很难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刘敏见科长走进来,立刻拿起预算表走过去理论。科长说:“今天没时间和你闲扯,现在你替我去参加局办公会。记住了,只带耳朵不带嘴巴,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次仁局长见人到齐了就宣布开会。“今天就一个议题。我们的办公房还是二十年前盖的土坯房,风吹雨淋这么多年,不少地方已经掉土脱皮。如今各局委早就盖起了新房,我也想旧貌换新颜。大家说说这笔钱该花不该花。”

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早该推倒重建了,有的说新环境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有的说气派的办公楼有利于招商引资。次仁见没人反对就要拍板。刘敏却站起来说有意见。大家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她。刘敏说:“盖楼就意味着花钱,而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要从财政预算中挤压,这会给我们并不充裕的建设资金带来巨大困难。再说雪莲县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应该把有限的资金用在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的大事上。”会场一阵躁动。次仁把茶杯推到一边,“你说说哪些是雪莲发展经济、改善民生的大事?”

这是过去领导问过刘敏多次的问题,当初不知道现在还是答不上,但是基本情况她还是清楚的。刘敏说:“雪莲地处山区,可利用的土地资源极其有限,草场小、耕地少,基础设施薄弱,农牧民十分渴望增加收入,改善生活。尽管我不清楚做什么能赚钱,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他们脱贫致富,但是,就算拿盖楼的钱帮他们解决当下的就医和子女上学困难也是好的。”大家感觉她的话有些道理,犀利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次仁还阴沉着脸,“我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雪莲人,这里的情况我还没你清楚吗?”他直了直腰板,“我们是穷,做梦都想过上好日子。现在市场搞活了,做生意的人多了,但是你看我们雪莲县的环境,哪个有钱人会来这里投资搞产业?形象不好就吸引不了商人的腰包,就没有办法招商引资,光靠国家这点财政拨款能干啥!所以,我们新建办公楼就是农牧民群众的需要,就是经济发展的需要。”大家认为局长的话更加在理,纷纷点头。刘敏说:“形象不是靠办公环境打造出来的,气派的办公楼也带不来经济项目,只有结合实际才能找到发展的路子,只有改善投资环境才能改变贫困的面貌。”大家又把头扭向次仁局长。次仁脸色难堪,嘴唇颤抖。他抓了一把卷曲的黑发,拍着桌子站起来宣布散会。

科长回来了,一进门就对刘敏吼道:“就一会你就闯这么大的祸!局里上上下下都沸腾了,一进门就听说你和局长唱起了对台戏,说什么局长有损干部形象,贪图享受,不顾农牧民群众的温饱死活……”科长发火刘敏是领教过多次的,但拍桌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刘敏说:“言过其实,我是说盖办公楼没有必要,发展经济才是第一位的,不过也有说他贪图享受这个意思。”科长说:“盖一个办公楼就有损财政形象,就阻碍经济发展了?你以为你是谁呀,真不知天高地厚!”刘敏说:“我说的都是事实,办公楼现在还能用嘛!”科长说:“你就等着好戏吧!”

回到家,刘敏看见何帅开垦的荒地已绿油油一片,顿时忘了心中的不快。她给补了几次苗才艰难存活的辣椒松松土,又拔掉大葱和四季豆地里的杂草,摘下几片白菜叶去做饭。一走神,青菜就在锅里冒起了青烟。她无心再做,拿起糖纸人望着门前弯弯曲曲的土路和波光粼粼的小河,期盼何帅再次扛着麻袋从山坡下走来。小路空空荡荡,只有那条经常光顾自己寒舍的黑狗不紧不慢走过来。她望望西边,放下糖纸人拿起笔,绵绵不绝地向在阿里的何帅倾诉心中的委屈和思念。可信写好了又不想寄了,她读了一遍放进抽屉。

第二天,刘敏刚踏进办公室秘书就说局长找她。是不是又要被发配到更穷更远的什么地方?刘敏咬咬牙,说发配就发配。没想到次仁见她进来却和风细雨地说:“小刘,来来来,这边坐。”然后诚恳地剖析起自己的错误来,“我昨天态度不好,首先向你道歉。散会后我和其他领导交换了意见,还找你们科长谈了很久。你比喻得很恰当,我们不能把有限的资金像撒胡椒面那样东一把西一把地撒,这的确带不回预期的效益。”

“我只看到问题的表象,至于如何做还说不清。”刘敏说。

“你提出年终对资金运行情况进行评估的提议,我觉得就很好,起码知道我们拨出去的钱花得该不该、值不值,这对我们管好用好财政资金、防范和化解资金风险、提供决策部署都有不可估量的作用。我想以后你要把这项工作担起来,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没想到局长和昨天判若两人,一向口齿伶俐的刘敏有些结结巴巴。她说:“我只是在学校学了些理论知识……工作经验还不多……”次仁笑了起来,态度更加温和。他说:“昨晚我可是一夜没睡好啊,过去顺耳的话听多了,遇到批评就不习惯了。我决定不盖办公楼了,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把钱用在雪莲县的经济发展中。”刘敏更加难为情,“是我不该在那样的场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分轻重对领导讲话。”次仁好像并不在意她在讲什么。他把皱巴巴的西服整理了一下,“其实我家也在农村,从小干农活长大。那里的农户年均收入不足百元,生活很艰辛。雪莲县自然条件不好,气候恶劣,灾害频发,农业技术含量又不高,无法形成规模经营。这些年虽然国家年年增加投资,依然摆脱不了贫穷。我这个财政局长很愧疚啊!可除了向国家要钱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局长,以后有下乡的任务你多安排我,尤其是那些条件艰苦,问题复杂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刘敏站起来。

“下乡很苦,你又是一个女孩,有的地方我们都受不了,你能行吗?”

“不去看看,你的问题我永远答不上来。还有,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扶贫款一送到牧民家就被他们花光了。有的买酒喝了,有的把我们送去的小羊羔子也吃了,还有的连明年的种子也不留。这些问题我都要去搞清楚。”

“喔,还想了不少问题,真的爱上我们雪莲了!”

既然主动要求去基层转转,下乡就成了刘敏的家常便饭。学吃糌粑、喝酥油茶、骑马、是她的拦路虎,虽然心里畏惧,也只能硬着头皮一一克服。其实,最难受的是夜晚要和男同事住一个帐篷,脱衣穿裤的事都要在被窝里迅速解决,洗澡换衣更是苦不堪言。有时洗完衣服,内衣内裤无处晾晒,捂在包里直到发霉。夜里,男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整夜无法安睡。有时他们喝多了,还担心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半夜,男人撩起布帘站在帐篷外就撒尿,她要摸黑走出去很远。听见一丁点的风吹草动,提起裤子就往回跑,暗地里不知哭过多少次。后来,为了清理方便她把头发剪得更短了,白天把水喝足晚上基本不起夜,下乡总是带上三套五套衣服换完一次清洗。为了尽快入睡,刘敏还学会了喝酒,同男人对着喝能干半瓶白酒,青稞酒无数,喝得浑身出汗额头发热,倒下就能进入梦乡。

2.

周逸飞的时隐时现让张浩天和田笑雨若即若离,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不好受,可谁也不想先开口。中午,田笑雨去食堂打饭看见张浩天,扭头要走。李小虎拉住她说:“怎么回事嘛,原来我们三个天天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亲如一家,现在你俩怎么连话都不说了?”田笑雨眼泪打转,挣脱开走了。张浩天见菜汤溢出来烫了她的手,心里一疼,想追出去,起身又坐下。李小虎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每回看见李三丝心里都发醋。他就是对我笑一下,或者多打一块肉我都觉得他不怀好意。”张浩天擦掉溅到脸上的油汤,说疑神疑鬼干啥。李小虎说:“不说他了。说说你俩,咋搞的嘛?”张浩天始终不吭。李小虎唠唠叨叨。张浩天说你不说话会死啊。李小虎推开碗去找田笑雨。一问才知道是因为玫瑰花的缘故。

“张浩天给李红送花,还是玫瑰花?”李小虎笑了两声脑子突然“嗡”的一下。原来田笑雨在吃醋,她已经爱上张浩天了。李小虎愣了半天,不知是伤感还是高兴,勉强笑了一下,“还以为我们三个人的友谊会地久天长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蜕化变质了!”田笑雨说:“他既然喜欢我,为什么又给李红送花?”

“他给李红送花,打死我也不信!”

“我亲眼看见的!”

“先不要说李红,我问你,既然喜欢张浩天,周逸飞怎么天天给你打电话?”

“那是他一厢情愿,我拦不住!”

喔,明白了,他俩就是误会。李小虎转身去找张浩天,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有,也不想找了,索性坐下来摸出久也不抽的香烟,站在窗户前一连抽了好几根。林江进屋看见乌烟瘴气,说:“让我们监督你戒烟,可戒了两天又抽,说从一个整日子开始戒,好不容易到了个整日子,你又说农历上不是整日子。我看你是不想戒了!”李小虎狠吸两口,把烟头踩在地上,“戒,现在就戒!”

下午上班,张浩天终于从拉萨河走回来,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见大家都很安静,李小虎撕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扔给他。“我问你,喜欢田笑雨吗?”

“当然喜欢!”张浩天很快写了几个字扔回去。

“喜欢她什么?”

“什么都喜欢!”

“那你为什么给李红送玫瑰花?”

“玫瑰花是邓安送给李红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李红却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第二天,我刚把玫瑰放回去田笑雨就看见了。是误会,我心里只有田笑雨!”张浩天的纸条扔在了林江涛桌上。林江涛一字一句念出来。李红面红耳赤。邓安无限失望。田笑雨却喜极而泣。事后,李小虎把纸团全部塞到田笑雨手中,“好好保存他的爱情誓言。他要是反悔,拿此试问!”

下班后,张浩天追上田笑雨说:“我还以为你和周逸飞好上了呢!”田笑雨笑道:“说我小心眼,你也一样嘛!”然后告诉张浩天那天她根本没接周逸飞的电话,是捂住话筒故意说给他听的。张浩天笑道:“看不出,你还怪会气人的!”

3.

宋建华到藏北草原已有些日子了。之前,他向领导谈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得到支持和认可后,就开始学喝酥油茶和吃糌粑,可很快发现骑马才是当务之急。草原那么大,靠两条腿走不了多远,再说学骑马最难,他决定先啃下这块硬骨头。不过,尝试几次才发现骑马并不难,只要胆子大不怕摔,很快就上路了,倒是看似简单的吃饭喝茶难住了他。第一次喝酥油茶,他想也没想,端起香喷喷的酥油茶连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就倒进了肚子,可喝进去又大口吐出来。万万没想到藏族同胞天天喝、人人爱的酥油茶这么具有欺骗性和杀伤力,油腻不说,还膻味十足,呛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还有糌粑面,粘乎乎,黑黢黢的,成了难以启齿,难以下咽,难以消化的三难食品。

生存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吃了吐,吐了就再吃。一个月下来,他连生肉都可以穿肠过了。正当他得意忘形大口喝起青稞酒才知道,凉水酿造的青稞酒才是真正的杀手锏。甜丝丝、凉微微的青稞酒看起来就像可爱的草原姑娘,温柔甜美,柔情似水,但是伤胃也是不含糊的。藏族人民的胃是经过高原严酷环境历练和考验过的,在和风细雨中长大的宋建华怎么能和他们的铜墙铁壁比。喝下去的青稞酒同生肉一搅合,宋建华就开始稀里哗啦跑厕所。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不停地在床铺和厕所间练习短道速跑,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

过了这几道难关他终于可以在草原上纵横奔驰了。他走家串户了解民情,收集植被数据,查看种群数量,可转了几天又遇到了新问题。不会藏语怎么和牧民交流,不知道他们想什么又怎么开展工作。走马观花可不行,再说在草原上碰到狼,一个人也无法抵挡。领导看到他的难处,派一个叫多布杰的藏族小伙子跟着他。宋建华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转,一户帐房一户帐房地走,拿着小本本统计牧民户数、人口数量、牲畜分布、天气变化……

牧民索朗正在剪羊毛,宋建华骑马奔过去。看准一只山羊就把它按倒在地,拿起剪子就剪起来,动作熟练而轻巧。羊毛很快蜷曲落地,一堆一堆整整齐齐。多布杰惊讶不已,说你还会干这个。宋建华淡然一笑,掏出尺子测量羊毛长度,反复搓揉感受弹性质地,随后又认真秤重记录。多布杰没干几天就累得腰酸背痛,几次想打退堂鼓,可看见宋建华从一而终,不好意识开口,想偷个懒,还总被发现。宋建华说:“羊毛卷曲有弹性,必须拉直了量才准确。羊毛要多秤几只平均数才最有价值,这对我们今后的数据分析很重要。”多布杰抱怨:“你说得都对,可一群羊走来,看看就知道大概,你也要我一遍遍数。羊到处跑,我怎么数得清。还有那些草籽,风一吹到处飞,你让我怎么收集,会累死人的!”

“不统计清楚,明年新草长出来,怎么分析它们的生长情况,怎么淘汰不良品种?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对草原的退化情况进行一次彻底摸底排查,尽快拿出治理沙化和鼠害的办法。”宋建华跺了一脚,一只黄褐色的鼠兔从地洞里钻出来飞快滑过脚面。“这种没有尾巴的鼠兔专吃草根,一年繁殖好几窝。用不了几年草场就被它们啃光了,必须加紧治理才行!”

“我看就算了吧!”多布杰瞟瞟索朗的帐房,“看见没,狼崽子都抱回来养了,你还敢在草原杀生?”

宋建华扭头一看,发现羊毛窝里卧着几只狼崽子。索朗说是一只母狼死了留下的,为了不让狼崽饿死,他在草原上整整找了两天两夜。“怎么能养狼!”宋建华把狼崽子抓出来放在地上。狼崽没有跑,“哼哼唧唧”挤成一团。索朗把它们抱起来放进窝里,说一切交给神来处理。宋建华只好摇摇头,“神的事情我管不了,可是我能让你家的羊每年多产几只羊羔,多收几十斤羊毛!”索朗惊喜不已,问他怎么做。宋建华扶扶眼镜正想同他好好谈谈,一户牧民把自家羊群赶入索朗草场。索朗大吼一声,取下木柱上的叉子枪骑马飞奔而去。

索朗同那户牧民唇枪舌战,争执不休。两匹马嘶叫愤蹄,尘烟四起。不一会,草原上的牧民闻风而动,骑马的,赶牛的,举鞭子的,拿弓箭的,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越聚越多。争吵谩骂后他们按照各自的利益和亲属关系分成两派,互不相让,紧张对峙。赶来的乡长端着叉子枪,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嗓子喊哑了也没人理会。大家推推搡搡,剑拔弩张。一个眼睛血红的牧人举起马鞭冲过来,索朗一**打出去,那人调头回来抽出马刀,血战一触即发。宋建华大吼一声,策马从俩人中间飞速穿过。索朗和对方的马匹同时长鸣一声,扬蹄躲到一边。

宋建华回身说:“我有办法让这里的草多长一寸。羊够吃了,你们就不会再为草场打架了!”多布杰把他的话翻译过去,大家立刻安静下来。宋建华说:“这里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草细根浅,稀疏不均,枯草期长,覆盖度差。这样的植被怎么可能供养肥美的羊群?只有建立草原保护制度,把人工草场、改良草场、自然草场划分清楚,分类进行保护,采取草畜平衡措施,推行轮牧、休牧和禁牧等多种渠道,才能加快退化草原的治理,才能稳定和提高草原的再生能力。让草长高一寸,是我对大家的承诺!”多布杰再次把他的话翻译过去。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宋建华继续说:“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培育和筛选适合当地气候条件的优良种羊,饲养成长期短,抗病能力强的草地绵羊,淘汰现在的劣质山谷羊。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看到效果了。可是你们要给我时间!”

这次,多布杰没有直接翻译,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融进入更多的内容,用老百姓能提听懂的语言描绘起草原的美好未来。牧民把他围在中间问这问那。多布杰把从宋建华那里知道的知识全说给他们听了。牧民不时向宋建华投来信任的目光。人群终于散去。多布杰对宋建华说:“我不走了,跟着你干!”

4.

张浩天没想到实习期满主任安排的考试竟是让他们报道全区第五届运动会,三个人喜出望外。刚下楼,田笑雨就被梅朵和来过报社的护士拉过去问个没完。张浩天催促几次,田笑雨才跑回来说:“那个护士叫德吉,同梅朵认识,好像看上小虎了,正四处打听情况。”李小虎说:“拉倒吧,不要耽误了考试!”

第一次投入使用的体育馆是国家援藏工程重点项目之一,融现代化建筑和藏式风格为一体,以体育比赛为主,兼有文艺表演、观影、群众集会等多种用途,功能齐全设备先进。主任把第一次在此举行大型活动的报道任务交给他们,看得出非常信任,可他们踌躇满志跑进场馆才发现开幕式已经结束。错过了最有分量的重头戏,余下的亮点不能再有闪失。三个人赶紧去采访女子四百米接力比赛。

比赛现场人满为患,裁判一次次举起发令枪,观众一次次蜂拥跑道。最后,裁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扣动了扳机。枪声一响,选手们并没有像离弦之箭那样冲出去,而是笑嘻嘻地自由奔跑。跑到前面的兴高采烈,跑到后面的喜气洋洋,围观的群众个个喜逐颜开,欢乐的气氛冲淡了比赛的紧张气氛。大家好像不是来比赛的,而是为了高兴,为了纯粹的娱乐,为了真正的群众运动。他们没有采访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连一张可用的照片也没有拍到。

拔河比赛现场倒是秩序井然。一条红绸带分别套在两个选手的脖子上,选手四肢着地,裁判一声令下他们便逆向用力,样子像是犁地又像是拉纤。眼看就要认输的一方在藏语、汉语的加油声中稳住重心,积蓄力量一步步从困境中走出来,最后一鼓作气把对手拖过了中线。张浩天嗓子都喊哑了,突然发现王雪梅也在人群中激动呐喊。他刚打声招呼,陈西平跑过来把他们叫去看抱石头比赛。

抱石头比赛的确别开生面。一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看着地上一个用红漆标着“100公斤”的椭圆形石头深吸一口气,一弯腰轻松抱起来,屏住呼吸快走一圈后将石头从身后扔在地上,吐吐舌头走向下一个的石头。这次他显然有些吃力,运气鼓腮试了两次,缓缓抱至胸前却无力行进,但众人依然给他热烈的掌声。他扔下石头又瞄准了“200公斤”的石头。这次他表情凝重,神情严肃,弯下身子久久不能起身,好像石头长在地上生了根。他用尽力气抬离地面,可好景不长,稍一泄气石头便滑落在地。他面红耳赤,在人们的嘘声中躲了起来。

张浩天回头,目光同王雪梅相遇,俩人相视一笑。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直接走到第三个石头面前,挽起袖子岔开双腿大喊一声,石头就像自己跳起来一样来到胸前。他快走一圈,表情轻松。第二次他有些费力,但还是稳稳拿下。在最后一个“300公斤”石头面前他有些无从下手,抓起一把沙子搓搓手,咬咬牙缓缓抱到胸前,脸胀得紫红,青筋暴露,艰难走了两步,“咚”一声扔在地上。掌声四起,无人再来挑战。不用说,冠军非他莫属。

选手走了,田笑雨和王雪梅鼓动张浩天他们一试身手。李小虎抱着相机说:“不上当,你们就想看我们三个男人当众出丑!”张浩天却很想尝试,但选中的石头固如磐石,用足全力也无法撼动,倒惹得田笑雨流出一汪心疼的眼泪。王雪梅说:“西平,你来!”陈西平捡起一块碎石垫进石头缝隙,十指一扣大喊一声,石头就翻到了腿上,再一用力又升到胸前。他鼓劲走了几步扔在地上,拍拍手问王雪梅:“怎么样?”王雪梅笑着点点头。

李小虎终于按捺不住,把相机塞给田笑雨,抓起一把沙子搓搓手,煞有介事地慢慢下腰,可石头好像抹了厚厚一层酥油怎么也抓不住。陈西平说:“你拉屎啊,半天不起来!”李小虎摇摇头,松开手奔向150公斤的石头,可用尽吃奶的力气石头也只轻轻晃动了一下。无奈,他又走到“100公斤”的石头面前。张浩天说:“别人都是越抱越大,你咋越抱越小!”李小虎鼓起腮帮抱起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笑雨,快照!”还没说完,石头就顺着身体往下滑。张浩天和陈西平赶紧把石头接下来放在地上。李小虎自嘲是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群散尽,仨人这才想起今天未完成的考试。

回到报社,刘信义劈头盖脸一顿训:“一个字没写,就拿回来一张抱石头的照片,还是自己的!”张浩天首先认错,并请求再给一次机会。刘信义说:“记者是捕捉新闻的,难道还要我给你们制造新闻?”刘信义背着手转了两圈,“好,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再失败,就让你们土豆搬家统统滚蛋!”

这次是采访一名因病负债得到社会捐助的普通工人。为了吸取教训,三个人认真准备,做好分工。没想到采访出乎意料的顺利,患病职工对社会给予的帮助心存感激,不但详细介绍了捐赠经过,还对捐助群众感激不尽。采访中动情地讲述一个个感人的故事,还展示一本写着捐款姓名和金额的小本子,表示病好之后要努力工作,回报社会。内容翔实,细节感人,他们轻松完成了采访任务。正准备打道回府,患病职工却突然拉住张浩天的手,说不想把这事公之于众,因为家人一旦知道他的病情定会千里迢迢来西藏看他,花钱不说还让他们担心。张浩天说我们给你凑路费,可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想上报。是尊重他的愿望不做报道还是执意完成自己的实习考试,三个人激烈争论。张浩天和李小虎各持己见。田笑雨说:“我觉得他令人同情,应该登报让更多的人来帮助他。”

张浩天说:“同情不等同于关心和爱,他需要的是尊重。况且他此时的心情关系到病情的稳定和身体的康复,我们应该体谅他的感受,中止采访。”

李小虎端起相机要拍,“我们是记者,关注的是事件本身。”

张浩天挡住他的相机,“没错,关注新闻本身是记者的职责。但是,我们更应该关心新闻事件主体中的人,人的情感和内心。如果只看新闻不看人,我们的报纸就是一张冷冰冰的‘消息纸’,是不会有温度的。”

田笑雨没说什么,但心里已经有了态度。李小虎听了张浩天的话也慢慢放下了相机。张浩天说:“可放弃采访我们就要承担考试失败的后果,你们怕不怕?”田笑雨面露难色。李小虎突然比谁都坚决起来,“啥后果不后果的,大不了就是‘一根烟’说的土豆搬家统统滚蛋嘛!”张浩天拿起新闻稿说:“那我就撕了?”田笑雨和李小虎说:“撕!”

刘信义见他们又是两手空空回来,勃然大怒。张浩天说:“都是我的主意。要批评就批评我吧!”刘信义说:“你还以为自己是个英雄,是吧?”

“我不是英雄,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那好,我今天就成全你,给你一个处分!”

李小虎忍不住把事情经过说了。刘信义听了,半天不说话。烟雾罩住他的面孔,猜不透他那张皱巴巴的脸会发生什么变化。许久,他吐出一口烟,“看得出你们是一个充满爱心,有情怀,敢担当的好记者。尤其是浩天,能第一个这么想,很了不起啊!”李小虎笑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浩天的光芒太耀眼了,减弱了我的亮度。主任,你敢不敢赌我这块玉?”

刘信义问:“赌什么?”

李小虎问:“你敢不敢让我干摄影记者?”

刘信义说:“再提这事,就让你土豆搬家滚蛋!”

走出办公室李小虎突然眼眶含泪。他对张浩天说:“我爸说我成天就知道拿个相机照来照去,这辈子注定没出息。知道吗,他那一巴掌就是为这个打的。我为什么要来西藏,就想跑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干出点名堂让他瞧瞧,可这个‘一根烟’,我的死对头!”张浩天一愣,想回去求求主任,可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他拍拍李小虎的肩说:“相信自己!”

5.

开学第一天其加没来上课,王雪梅决定去找他。想起去他家要坐牛皮船,就给张浩天打电话希望他能陪同前往。张浩天欣然答应,说好第二天在渡口见面。

拉萨河纳玛岗渡口,秋风卷水,阳光流淌。船工们把牛皮船扛上岸,用木棍撑着湿漉漉的船体,底朝天对着太阳。他们一边等待河风把船体吹干,一边留意着河堤上走下来的乘客。“有拉萨河的时候我就在这了。我用过的牛皮船可以堆成一座山,我渡过的人比拉萨河的石头还多。”看见有人走来,船工立刻把船体翻过来自吹自擂。张浩天问他多少钱。船工说一人5块,羊和自行车要加钱。然后问他们骑了几辆车,牵来几只羊。张浩天觉得他明知故问,笑嘻嘻地问王雪梅赶来多少羊。王雪梅笑呵呵地指指天,说像天上的白云一群一群的。船工并不觉得好笑,他认为这是件严肃的事情,必须搞清楚。他看看王雪梅桃红色的衣服说:“你要加两块,衣服太花,鱼不喜欢!”这又是什么理由。理论半天无果,张浩天又摸出两块钱给他。

河水来回拍打着水面,船体轻飘飘的摇摆不定。王雪梅怎么也不敢抬腿。张浩天小心扶她上去。对岸一条船飘过来,五六个青年男女在船上又唱又跳,船未停稳他们就撩起长裙跳下来嘻嘻哈哈上了岸。王雪梅说他们的衣服比我还鲜艳。船工说他们的歌声比鸟还好听,说完用浆轻轻把船推离河岸,用力划了几下,船很快就左摇右晃驰到了深水中。

蓝天的高远衬着河水的开阔,几片浮云不紧不慢飘动,牛皮船在碧波荡漾的拉萨河缓缓横渡。远处的沙洲浅滩被绯红、枯黄、深绿的草丛渲染得斑驳多彩,花海柳浪,河风习习。川藏青藏公路纪念碑渐渐远去,唯有布达拉宫雄伟挺拔。王雪梅双手扶住船帮看着河面,“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沿拉萨河去找纳金电站呢,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张浩天说:“那天,电站没有找到还差点被拉萨河冲走。”想起那一幕,王雪梅觉得阳光下的张浩天忽然多了一轮耀眼的光环。她说:“那天你舍命救小虎,让我们刮目相看!”

“畅游拉萨河,为此我还写了人生第一份检查。”

“你知道事后女同学都说你什么?”

“说我什么?”

“她们说,以后嫁人就嫁你这样的!”

“你们女同学就喜欢背后议论人。”

之后是短暂的沉默。船工的双桨翻起朵朵浪花,水流声有节奏地同木桨声一唱一和,愉悦而欢快。一条青褐色的鱼儿高高跳出水面。张浩天叫道:“鱼!”

“哪?”王雪梅站起来看。船身突然剧烈摇晃,眼看要翻。王雪梅尖叫一声扑到张浩天怀中。张浩天被突如其来的晃动吓了一跳,本能地搂住扑过来的王雪梅。船工大叫一声扔下船桨,双手死死压住高高翘起的船帮拼命吼叫。听不懂船工在说什么,他俩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片刻,船工终于说了句汉语:“不要抱在一起!”张浩天这才把王雪梅推回原处。牛皮船很快停止摆动恢复了平衡。船工重新拿起船桨,一会藏语一会汉语责骂。至此,他俩再也不敢乱说乱动,连欣赏美景的心情也没了。上岸,张浩天又拿出十元钱,藏语汉语轮番道歉:“对不起,突吉其(谢谢)!”可船工把钱扔给他,又去招呼准备过河的村民了。

沿河岸没走多久就看见一大片农田。农舍星罗棋布,山冈高低起伏。杨树一棵棵、一排排、一片片,挺拔金黄,怎么看怎么美。其加一家正在地里忙碌,听见黑狗吼叫便停下来张望。“王老师! ”其加扔下铁锨奔过来。王雪梅加快脚步迎上去。俩人紧紧拥抱。其加说:“我知道你会来,一大早就看着这个方向。”

“你不是保证过要上学吗,怎么不守诺言?”王雪梅拉着其加走上土坎,俩人边走边说。张浩天不紧不慢跟着他们,看着令人心醉的秋色。其加走到父母跟前,把王雪梅推过去,“阿爸不让我读书了,你快去劝劝他吧!”其加的阿爸从土里拔出双脚,用勉强能听懂的汉语说:“你就是岗拉梅朵吧?其加经常说起你!”王雪梅微笑着问:“为什么不让其加上学了?”

“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没有劳动力。现在青稞刚收完,玉米和土豆还在地里,三头牛、十几只羊也没人管。他要是去读书这些活只有我们干了。我们老了,干不动了。”其加的阿爸滔滔不绝。阿妈拄着铁锹不停点头认可丈夫说的每一句话。王雪梅说:“其加想读完高中再上大学,将来还想当医生、当律师、当工程师,不让他上学会影响他一生的。”

“现在他比我懂得还多,经常拿书本上的东西批斗我们,连别人家的闲事也要去管,我都说不过他了。”其加的阿爸看了儿子一眼,“进拉萨城读书回来,连原来的旧衣服都不穿了,非要吃米饭,睡木床,变了!”张浩天想说什么,可鞋子进了土,蹲下来清理。其加的阿妈用藏语叽咕叽咕地说着什么。其加的阿爸没等她说完就开始翻译:“他阿妈说以后读了大学他就要去内地了,想见一面都不容易,还是留在家里好,不想让他离开我们。”王雪梅说:“现在有汽车、飞机,其加想你们就可以回来。我们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家了就坐车回去,很方便的。”阿爸阿妈都不说话。其加推推张浩天说:“叔叔,快劝劝他们!”

张浩天拍拍其加的肩,走到他父母面前。“我们汉族有句话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意思是读书可以增长知识,滋润心灵,看看外面的世界会拓宽视野,磨练意志。藏族不也有句话说,雄鹰飞得再远也会回到雪域故乡吗?其加离开家乡是为了更好地回来,去内地读书有了更多的知识,回来可以更好地建设家乡报效父母。其加是真的想读书,你们总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遗憾一辈子吧!”

其加望着难下决心的父母,急得想哭。见他们还不点头,突然就和阿爸争吵起来。阿妈一会劝劝丈夫,一会呵斥儿子。最后,其加的阿爸把铁锹往土里一插说了句什么,其加的泪水夺眶而出。王雪梅问他们说什么。其加哭着说:“我说,如果不同意我读书,我就离家出走,让他们永远找不到我。后来阿爸终于同意了,但条件是我今天必须把土豆、玉米全收完,还要把羊和牛的草割了才能去学校!”

王雪梅笑了起来,指指张浩天,“你看老师专门带他来,就是来帮你收土豆和玉米的。”张浩天笑道:“原来你早有预谋。”王雪梅对其加的父母说:“今后我会组织班里的同学来帮你们,但是一定要其加回校读书。”其加的父亲点点头。其加破涕为笑,“老师,我们去挖土豆。”

张浩天拉着一个柳条筐跟在他们后面。王雪梅用铁锹搂了搂土豆的干秧,“这棵自然干透的土豆秧又粗又壮,说明下面的土豆又多又大。”说完一铁锹踩下去,提起土豆秧在铁锹边轻轻一磕,露出十几个滚圆的土豆。张浩天笑道:“可以啊王老师,能文能武!”其加把土豆捡进筐中,“我们老师什么都懂!”张浩天学着她的样子用力踩下去再翻上来。土豆是挖出来了,但大的都被切成了两半。王雪梅说他笨。张浩天低头笑。其加悄悄问王雪梅:“老师,他是不是你男朋友?”王雪梅脸一红。其加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他就是你男朋友!”张浩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见他俩笑,也笑。

临近中午,他们终于把最后一块土豆挖完。王雪梅跟着张浩天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坐在柳树下休息。刚刚收割完的青稞在阳光下散发出特殊的香味,几只小鸟贴着地面飞过来找寻散落的粮食,一辆拖拉机载着土豆开过高低不平的小路,小花狗在后面拼命追赶主人。王雪梅说:“这里的美景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家乡。我奶奶家的池塘有许多荷花,一望无际,碧海蓝天。风吹过,娇艳的荷花就从宽大的荷叶中展露出来,亭亭玉立在绿海清波中,美极了!”

张浩天说:“我也喜欢荷花,宽大碧绿的荷叶,惹人怜爱的花朵,就连荷叶中滚动的水珠都令人心动。那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王雪梅脸上泛着红光。

“但是每次看见荷花盛开,我想得最多的还是盼望它快点凋谢长出莲藕,那样我就可以吃妈妈做的排骨炖藕了!”张浩天还讲起小时候偷农民茄子掉进窨井以及和同学比赛骑自行车把油菜花压成地毯的趣事。王雪梅支着下巴看着张浩天,仿佛觉得自己正在那金黄的油菜花地里奔跑。奶奶家的荷叶已悄悄和他的荷塘连成了一片。心想,爱上一个人并决定嫁给他,也许就是在静静倾听他讲述童年故事的时候吧。

吃过饭他们又去收玉米。天色暗了,其加的阿妈催促他们早点回去。临走,其加的阿爸给王雪梅包里塞满了土豆。其加说:“老师,明天我还要割一些草,我会来上学的,放心!”王雪梅把带来没吃的饼干塞给他,“老师等着你!”

告别其加,俩人很快走到江边。晚霞映在江面,波光粼粼的河水流淌着金子般的辉煌。几只晚归的水鸟扑打着翅膀掠过头顶朝自己的安乐窝飞去。微风轻抚脸颊,温柔而多情。王雪梅看见张浩天背着土豆时不时回头朝自己微笑,觉得这就是爱情的前奏。等他再次投来清澈明亮的目光,她忍不住大声说:“我不想坐牛皮船了,我要和你走到天边!”说完,摇摇身边一棵挺拔的杨树跑到前面去了。金黄的树叶落了张浩天一身,他不停拍打。王雪梅回眸一笑又跑远了。

看着夕阳中的王雪梅,张浩天突然莫名激动起来。这种感觉虽然模糊不清,无法言表,但令人愉悦欢快,但仔细回味又不同于和田笑雨在一起的感觉。一想起田笑雨就有甘泉从心中汨汨流出,清清甜甜的舒畅。

夜幕降临,他们遇到了在河边打鱼的徐致远和陈西平。张浩天问他们怎么当起渔民了。陈西平看见王雪梅,立刻跳过来,“你们不知道吧,徐致远要当爹了。”徐致远让他别瞎说。陈西平笑道:“这能瞎说吗?丹丹肚子都这么大了。”他用手在肚子上比了个大西瓜。“丹丹怀孕想吃鱼,这不,我们这位模范丈夫就让我把工地上的电瓶偷出来打鱼,要给丹丹熬鱼汤。没想到打了这么多,炖锅红烧鱼都不成问题!”张浩天问徐致远为什么偷偷摸摸就把婚结了,大家还等着闹洞房。徐致远把周逸飞换房的事讲了,说没有了房子,就不想大操大办了。杨丹丹同屋的医生搬走了,他们就搬到了一起,不过没举行婚礼并不等于违法,他们可是领了证的。王雪梅问:“把房子让给周逸飞,丹丹能想通吗?”陈西平立刻附和道:“就是,丹丹能想通吗?”

“她那火爆脾气,要是知道了还不和我拼命。多亏我瞎编一个理由搪塞过去。不过,这事就不要再扩大了,传出去对周逸飞不好,毕竟人家在机关单位工作还是要注意影响的。”徐致远说。张浩天想骂周逸飞几句,想想忍了忍。王雪梅说:“太不象话了!”陈西平紧接着说:“太不象话了!”徐致远把鱼提上岸,邀请大家去他家吃鱼。

很快到家,徐致远轻轻敲门。“书呆子,说多少遍了,自己家敲什么敲!”杨丹丹正抱着一本临床手册在看,看见进来一群人,扔下书站起来,“怎么都来了,想死我了!”王雪梅打量杨丹丹,说她天生就是个美人,穿徐致远的衣服也这么好看。杨丹丹摸着隆起的肚子,说好看啥,腰都没有了。徐致远说:“你们看她腰那么粗,还说没腰。鸡蛋一元钱一个,一顿她就要吃四个,我俩的工资还不够她一个月的鸡蛋钱。”王雪梅问她什么时候生。杨丹丹说准备春节回老家去生,高原缺氧,对大人和孩子都不利。张浩天见插不上话就去洗鱼。徐致远说在河边就洗好了。张浩天转身摸出几个土豆去洗。王雪梅突然觉得自己离不开张浩天了,松开杨丹丹的手就跟着他走了出去。陈西平也想跟出去,可徐致远让他去洗锅,只好又转回来。

徐致远把油烧热,加了几个辣椒。陈西平把辣椒捞出来,“你不想要儿子了?酸儿辣女知道不,多倒醋少放辣椒。我给你说,要是生个丫头你就惨了,三个女人骑在你头上作威作虎,没你好日子过!”徐致远一边倒醋一边问为什么是三个女人。陈西平说:“她、她妈、她女儿,不是三个女人吗?”

“让你说我们全家人的坏话!”杨丹丹拿起床头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扔向陈西平。陈西平一闪,书砸到刚进门的张浩天手上,洗好的土豆撒了一地。徐致远把书捡起来,问杨丹丹为什么不扔自己的临床手册。张浩天捡起土豆再次去洗。王雪梅紧紧相随。陈西平要跟出去。杨丹丹把他拉回来,“西平,多加点醋!”

不一会,徐致远就把一盆热气腾腾的红烧鱼端上了桌。张浩天吃了几口突然想起洛桑说过水葬的事,肚子里的鱼肉翻江倒海往外冒。他放下筷子冲到门外吐了个稀里哗啦。王雪梅端着一杯水走出来,拍着他的后背问是不是今天太累了。徐致远站在一旁笑道:“怎么吐成这样,是不是也怀孕了?”张浩天重新拿起筷子,再不敢看锅里的鱼。见大家还看着自己,忙解释:“是鱼刺。”王雪梅起身给他倒了一小碗醋。陈西平一脸坏笑,“多喝点酸的,生男孩。”

6.

周逸飞在经济处干得风生水起,但是,他需要的远不止这些。他的目标不但具体还有详细的时间表,这些就写在他的笔记本里。“第一年进入机关单位并递交入党申请书。”看到这,他露出笑容。“第二年入党,从办事员转为科员。”他笑出了声。“第三年由科员升为副科级干部……”他眉头紧蹙。见同事领回来的《职务晋升审批表》唯独没有自己的,便去问处长。丁处长说:“这不是工作态度问题,和业务能力也无关。按规定三年晋升为副主任科员,再三年才能晋升为主任科员。”周逸飞说:“左三年右三年,我何时才能混上你这个位置?”丁处长扶扶眼镜用余光看着他。周逸飞也意识到自己吐露心声过于直白,换了个口气说:“我是说这样的晋升机制怎么能调动工作积极性嘛!”丁处长摘下眼镜慢慢擦拭,“你看处里那些老同志,哪个不是一把年纪还是个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你这么年轻,急啥?”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也。周逸飞问,除了这一格一格慢慢爬有无其他捷径可走。丁处长戴上眼镜重新审视他,“破格提拔,不仅要表现突出,群众基础好,还要有基层工作经历。”周逸飞差点没一头栽倒。当初费尽周折来**部门以为是坐上了官运亨通的电梯直达顶层,谁知道还要从基层干起。

周逸飞又去人事部询问政策,答复还是一样。他又去找赏识自己的那位部长。部长除了一遍遍解释文件规定外就是不厌其烦地鼓励鞭策。原指望一炮打响的经济报告没有帮上什么忙,积攒的人气也没发挥丝毫作用,周逸飞越想越恼,但是,他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他很快转换思路,不再谈心中的诉求,也不谈工作成绩,而是满怀深情地谈起了自己的情怀志向,谈起了人生理想。部长眼前一亮,看着他思忖片刻,终于做出决定,“就去刚成立的旅游局挂职锻炼吧,争取尽快在基层增长才干,积累实践经验。”

想要个芝麻却给了个西瓜。周逸飞走出来想找人分享心中的喜悦,可搜肠刮肚也没找到一个可以推杯换盏的朋友。突然想到了田笑雨,想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可回想上次送她红纱巾时被拒绝的情景,心里直打鼓。这时,铭刻在心的成功秘笈浮上心头,这个信条原来是勉励事业的,不过对爱情同样有效。他默默重温:一是目标明确。当然目标明确,心中只有田笑雨,而且势在必得。二是要舍得投入。怎么没投入,投入了感情,投入了时间,投入了精力。第三,要持之以恒。这个嘛,做得不好,可以说是差得很远,失败一次就放弃,怎么能成功。他拿起电话拨过去,谁知只开了个头田笑雨就不温不火挂断了电话。

电话这头的张浩天听见周逸飞又在给田笑雨打电话,心烦意乱。他把刚刚看完的蒋小娟的来信往桌上一拍站起来,愠怒地看了田笑雨一眼,拿起采访包转身走了。李红把张浩天拍在地上的书信捡起来,恍惚间看见“亲爱的”三个字,忍不住念起来:“亲爱的浩天,非常想念你。你走后,我多次向学校提出申请去西藏,可学校说只有一个名额。很遗憾我不能和你同在一片蓝天下比翼双飞,但我坚信万水千山也阻挡不了我对你的爱,我会一直等你……爱你的蒋小娟。”

爱你的蒋小娟?田笑雨一手握住蒋小娟的来信一手握住张浩天过去写给她的那些纸条,想着曾经的海誓山盟都是虚情假意,她潸然泪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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