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突如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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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

胡坤又来了。他带领村民拦起河水筑起堤坝,运来石料构建桥墩,然后平整路基,反复夯实。经过几天奋战,大桥就有模有样了。临走,他又给几个工匠交代了一些技术问题和注意事项,说下次再来就可以用混凝土铺桥面了。洛桑对张浩天说:“胡坤这几天累坏了,我们去把那块羊腿给他炖了。”

张浩天上岸揉着冻僵的腿,抖抖索索把鞋子穿上跟着洛桑往回走。路过一块菜地,他拔了两个圆根。不一会,洛桑提着羊腿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劲干呕。张浩天看见羊腿上蠕动着白乎乎的蛆虫,捂住嘴说:“快扔了!”

“全村人都舍不得吃的羊腿,怎么能扔!”洛桑点起火,倒上半锅油把羊腿扔进去。油一热,蛆就从肉里钻出来“砰砰”作响。“你是要吃油炸蛆吗?”张浩天问。一个蛆崩在洛桑脸上,他伸手捏下来甩在地上,“亏你想得出,只有这样蛆才会钻出来!”洛桑把炸焦的蛆一个个捞出来。张浩天把羊腿剁成小块扔进锅里,放进切好的圆根掺满水。不一会,屋里就香飘四溢了。

刚做好,组长他们就嘻嘻哈哈回来了。张浩天给每人盛了满满一碗羊肉。大家吃得热火朝天,连声叫好。洛桑发现张浩天碗里只有汤没有肉,就对不知情的胡坤说:“你们这个同学太好了,别人吃肉他尽喝汤。来,喂他一口肉!”胡坤哪知“幕后花絮”,放下碗筷就和邓安把张浩天按在床上实实在在喂了他一大口羊肉。组长端着碗看着他们傻笑。

大桥就要竣工的时候,胡坤又回到了村里。他指挥大家修上了护栏,铺上了沥青,还把桥头两边的道路修整一新。竣工那天,村民在新桥上牵起经幡,挂上哈达。僧人立在桥头诵经祈福,吹响法号。村民载歌载舞,把无数条哈达挂在胡坤脖子上,把千万盏青稞酒灌进他肚子。孩子们在桥上跑来跑去,打打闹闹,几乎要把刚修好的桥震塌了。

人群散尽,太阳西沉,飘飘欲仙的胡坤还不肯走下桥头。他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看看那,那眼神就像看自己才出生的儿子。夜色降临,已经看不清桥的模样了他才走下来,问一直坐在石头上仰望他的张浩天:“他们都走了?”

张浩天指指河岸星星点点,像银河倒挂的灯火,“再不走,天就亮了!”

胡坤“嘿嘿”一笑,靠着他坐下来仰望苍穹,“小时候我经常坐在自家屋顶幻想,可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建一座桥,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桥。”

“桥在老百姓心中就是天上的彩虹,心中的哈达啊!”

“哈达挂在我一人身上,但也有你们的功劳。尽管这座无名小桥不会名垂青史,永远也成不了什么第一,但对当地老百姓来说却是一件大事啊!”

张浩天觉得胡坤变了,当年轰轰烈烈,气吞山河的气魄已化作涓涓细流,朝着它该去的方向静静奔流。

四个月的驻村工作终于结束,张浩天回到拉萨已是傍晚。推开家门看见田笑雨,俩人都为对方的变化感到惊讶。“我都认不出你了!”田笑雨把他从头看到脚,眼泪含在眼里。“规模惊人啊!”张浩天放下行李,打量着田笑雨突飞猛进的身材。田笑雨把张浩天拉到床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感觉到没有?儿子知道你回来了正手舞足蹈呢!”张浩天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指尖上的触动让他有点心慌意乱。他说:“生命以这样的形式宣布它的存在,太不可思议了!”

“我一直在问儿子,想不想快点见到爸爸?”

“你怎么就知道是儿子?”

“因为我想给你生个儿子呗!”

“想生什么就能生什么?”张浩天把她浮肿的腿架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搓揉,“没把你照顾好,看你都瘦了。过几天我就请假送你回去,让妈妈好好给你补补。”

田笑雨说不能再补了,走路都吃力。突然想起张浩还没吃饭,她站起来走到锅边,“你教我的菜都学会了。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好啊,今天我就坐享其成。” 张浩天拿起桌上的高原日报翻起来,“我看了你的每期副刊。报社的才女名不虚传,短短几月已有了自己的名牌栏目!”

“那当然!”田笑雨把面碗端过来。张浩天一口气吃完,放下筷子说:“好吃,很鲜,就是不知道你放了什么高级佐料,舌头都酸掉了!”田笑雨一楞,拿起刚才的醋瓶看看才知道把醋当酱油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全吃完了嘛!”

“你就是什么都不放,我都觉得好吃!”张浩天笑道。

“其实,我很少做饭。罗大姐经常喊我去她家吃饭,有时还做了端来。”田笑雨拿起一件刚织好的毛衣,“罗大姐教我织的,试试合适不。”张浩天说:“什么时候不能织,累坏了怎么办!”田笑雨又拿起一个枕套,“看,我给儿子绣的。”枕套上绣着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猴子,长长的尾巴勾在树枝上,正伸手去摘一个粉红色的桃子。张浩天轻轻抚摸儿子的属相,觉得有了母爱的东西更加柔软温暖。

张浩天收拾好碗筷,为田笑雨洗头洗脚。田笑雨躺在床上,享受着张浩天手中电吹风送来的暖风和他指尖的温柔。她拿起张浩天的驻村日记念道:“生日那天,洛桑从很远的地方买回一个蛋糕,给我过了一个特别的生日……”田笑雨轻轻哼了一声,“你生日那天我给你打去一个电话,可没有接通。”她摸摸肚子继续念:“我的驻村报道得到社会积极响应,有的给孩子送来了书本纸笔,有的定做了桌椅板凳,有的筹款建设学校……”田笑雨又**了两声。张浩天问她怎么了。田笑雨看看窗外,问是不是下雨了。张浩天关掉电吹风侧耳聆听。窗外,雨声带着它特有的节奏,时紧时慢,玻璃上的雨水淅淅沥沥,瞬间汇成股股细流。田笑雨又翻开一页:“胡坤终于带领全村人开始架桥了。没过多久,桥墩就屹立在宽阔的河道中……”田笑雨皱了一下眉头,“你儿子踢了我一脚!”张浩天笑道:“竟敢对妈妈拳打脚踢,看出来怎么收拾你!”田笑雨突然大口喘气,捂住肚子**不止。张浩天把电吹风扔在一边,一会摸摸她的脸,一会摸摸她的肚子。一阵手忙脚乱他看见被单上有了血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笑雨,你别怕,我这就去找罗大姐!”罗静和林江涛浑身湿漉漉地赶来,把田笑雨送到了医院。

待产室里传来田笑雨撕心裂肺的喊叫,每一声呼喊都让张浩天两腿发软,头皮发麻。他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时不时趴在门缝往里面张望。一个女医生推门出来说:“孩子缺氧,大人体力不支!”张浩天的心“咯噔”一下。他想进去,可护士把他推了出来。罗静和林江涛虽然不停安慰张浩天,但内心也很恐慌。

张浩天看着窗外。刚才还温柔似水的小雨突然十分急促,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乱响。雨水夹杂着雪花在夜空中急速坠落,像乱箭穿心。张浩天一遍遍重复医生刚才的话,一个不祥的念头突然闪现,额头顿时冒出层层冷汗。

天微亮的时候,医生终于摘下口罩露出了笑脸,“生了,儿子!”张浩天一下瘫坐在长椅上,久久说不出话来。罗静拍着胸口说:“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林江涛狠狠给了张浩天一拳,“你儿子咋就知道你今天回来了,非急着出来见你?”张浩天喘着粗气说:“那当然,他是谁的儿子!”

田笑雨和孩子很快被推回了病房。张浩天伏身亲吻田笑雨的额头,然后目不转睛看着一床薄单包裹着的儿子。儿子毛茸茸,红彤彤的,鼻子挺拔,小嘴微翘,挥舞着小手,正用黑亮的眼睛盯着张浩天。“他在看我,他在看我!”张浩天叫喊着,声音颤抖。田笑雨看着他和儿子哭了,眼泪流进嘴里。罗静和林江涛微笑着看着他们,一会拍拍张浩天的背,一会摸摸田笑雨的手。张浩天把外衣脱下来裹住柔软的孩子,抱起来贴在自己的胸口,一个劲地说:“我的小精灵!”

“看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多像浩天!”罗静说。

“我看像笑雨,鼻子、脸庞,多么秀气!”林江涛看张浩天的鼻子都快贴到儿子脸上了,笑道:“看你,恨不得把儿子含在嘴里!”

张浩天笑笑,目光又转向孩子。

罗静准备回家把母鸡杀了给田笑雨熬汤。张浩天听说是最后一只了,不让杀。林江涛说:“最后一只也是给笑雨准备的。本想吃完最后一只鸡你们就该回家了。没想到提前生了,正好杀了给笑雨补补。”

他们走后,张浩天又抱起孩子看。“罗大姐说像我,我怎么觉得像你。鼻子、眼睛都和你一模一样嘛。尤其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简直就是我的小精灵!”

田笑雨很虚弱,但满脸幸福。她问给孩子取什么名子。张浩天说:“我早就想好了,不管叫啥都要有你的‘雨’字。而且,生他的时候一直在下雨。”张浩天轻轻放下孩子,孩子立刻哭起来。他又抱起来哄,“孩子饿了,你给她喂口奶呗!”田笑雨笑道:“现在哪有奶,你给儿子喂点水吧!”张浩天温好水,颤抖着喂给孩子后竟然两眼含泪。“儿子,你人生第一口食物是你爸喂的水,记住哟!”

下午,洛桑和梅朵带女儿来病房探望,还带来一壶酥油茶。梅朵把女儿拉到床边,“快过来看看弟弟漂亮不?”梅朵的女儿问弟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梅朵说:“弟弟多喝奶,能吃饭了,就长大了。”临走,梅朵的女儿还把自己的洋娃娃放在襁褓边,说是送给小弟弟的。张浩天说:“我替弟弟谢谢你!”

徐致远和杨丹丹来病房时,李小虎和德吉也在。杨丹丹说:“笑雨,我生在了路上,好歹是回家的路上。你可倒好,这怎么回去?”李小虎笨手笨脚抱着孩子摇来晃去,说要当孩子的干爹。张浩天说:“有本事自己生去!”李小虎把眼睛瞪得溜圆,“你别气我,上午我刚和德吉领了结婚证,到时我俩生两个、三个,气死你!”德吉笑着捶了他一拳。李小虎说:“浩天,你有儿子我结婚,干脆一起办个仪式,热闹热闹!”张浩天说:“太好了!”

蓉蓉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宝宝,撇着嘴说:“原来小弟弟才是干爹的儿子,我不是!”徐致远摸着蓉蓉的头,“傻儿子,到现在才闹明白。不过,干爹干妈什么时候都和亲的一样,记住了吗?”蓉蓉把头扭到一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李小虎逗他:“以后让德吉阿姨也给你生个小弟弟,好不好?”蓉蓉说:“我要妹妹!”李小虎气得想揍他。

张浩天和田笑雨全身心地享受着儿子带给他们的天伦之乐,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每时每刻都被蜜糖包裹,可第二天糖衣就化了。喂奶时,田笑雨发现孩子突然精神不好,还不停吐奶。张浩天把孩子抱到窗户旁,借着自然光发现孩子嘴唇青紫,呼吸急促。医生到病房做完检查,不安地交换着眼色。一个握着听诊器的说:“孩子有些问题,我们要带走做进一步检查。”田笑雨一听,死死抓住孩子的被子不松手。张浩天心如刀割,用力掰开她的手。

凝固的时间像一把冰冷的刀,一直架在他俩胸口。很久,医生才把张浩天悄悄叫到办公室。“我们怀疑孩子心脏有问题,目前严重缺氧,又是早产儿。我们担心……”张浩天叫嚷着:“缺氧就赶紧输氧啊!”医生不忍心看他的眼神,“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怀疑孩子患了高原性心脏病,如果是那样,必须马上手术。可这么小的孩子要做这么大的手术,又在高原缺氧环境……”张浩天感觉天旋地转,一遍遍恳求:“救救我的孩子!”医生说他们立刻请儿科大夫来会诊。张浩天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病房。田笑雨紧紧盯着他的眼,脸色惨白而恐怖。杨丹丹听说情况后从门诊赶来,安慰他们说:“我们正在想办法。”

天黑了,雨还在下。医生再一次把张浩天叫了出去。“经过会诊,你孩子的确是高原性心脏病。身处高海拔地区不利于病情控制,病情发展较快。从孩子目前的状况看,就算是脱离缺氧环境恐怕也……”张浩天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几乎要给他跪下,“请你一定要救救他。他还那么小,那么小……”医生轻轻推开张浩天的手,掏出一张病危通知单让他签字。张浩天把通知单撕得粉碎扔在空中,用力摇晃着医生的手,一遍遍重复:“我求你们了!”杨丹丹备过身去抹泪。

这时,李小虎和德吉走进来,扶住痛苦得几乎要晕倒的张浩天。张浩天甩开他们的手,扶住白森森的墙壁无声哭泣。白墙留下他一道道手印,地上落下一层细微的粉末。许久他才慢慢转过身来,轻声说:“我想去看看孩子。”

急救室。孩子躺在暖箱中一动不动,毛茸茸的头发贴在汗淋淋的额头上,脸蛋已没有了红晕,又黑又亮的眼睛也不见了。他小小的身体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额头上插着针头,身上缠满胶布,双眼紧闭,胸口微微起伏,偶尔无力地握一下小小的拳头。张浩天不忍细看,退出来靠在墙上。李小虎说:“你一定要挺住,笑雨还需要你!”杨丹丹说:“我去找院长!”

院长立刻召集各相关科室的专家紧急会诊。他告诉张浩天最后的结果:“目前,我们对小儿高原性心脏病还没有有效的治疗办法。不过,我们已经和华西医院联系上了,请他们赶紧安排手术。你们准备一下,明天必须飞往成都。”李小虎说:“我现在就去民航局,保证能拿到明天一早的机票。”

张浩天抱着一丝希望回到病房,把惊恐不安的田笑雨抱在怀中,一遍遍安慰:“不会有事的……”深夜,一个医生悄悄把他拉出去。并未闭眼的田笑雨一把抓住张浩天的手,“让我去看看孩子。”张浩天用力掰开她的手,“我去去就来。”

医生难过地告诉张浩天:“孩子刚才出现多次窒息性休克,我们全力抢救,但是……”张浩天的头“嗡”一下,感觉一股强大的电流直奔心脏。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医生。医生说:“我们没能挽救过来……”电流终于击穿心脏,张浩天身子一晃,倒向一边。杨丹丹赶紧扶住他,让他再去看看孩子。

张浩天不知道是怎么来到急救室的。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像穿过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他颤栗着抱起双眼紧闭、没有生气的孩子,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孩子就像一只可怜的羔羊,正在自己怀中一点点软下来,一丝丝冷下去。“我的小精灵,我的小精灵呢?”他一遍遍无声地呼唤,泪水悄无声息地流进嘴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来到世上才短短两天就这样悄悄走了。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啊!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从他怀中抱走了孩子,塞给他一张死亡通知书。张浩天抖抖索索握住笔,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许久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扔掉纸和笔跪在地上,死死咬住嘴唇无声哭泣。杨丹丹双手捂脸,不忍再看。

田笑雨看见张浩天像掉了魂似地走回来,惊恐的目光突然暗淡下去,随即晕了过去。张浩天紧紧抱住她高喊:“医生……”

苏醒后的田笑雨呆呆地看着墙。张浩天坐在木凳上抱着头。洋娃娃躺在冰冷的角落里。俩人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也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深夜,是春天还是冬季……

“拿到了,机票拿到了!”李小虎跑进来看见他俩死灰一样的脸,手中的机票轻飘飘落在地上。周逸飞走进病房看看田笑雨,立刻觉得气氛不对,“怎么回事,生儿子还愁眉苦脸的!”临床一个女人告诉了他实情。周逸飞手中一篮鸡蛋落下来摔得粉碎,眼泪也随即流下来。

2.

风在呼啸,水在奔流。

张浩天紧紧抱着儿子小小的、冷冰冰的身体在拉萨河边缓慢行走。风吹起他的衣角和头发,像要把他从地上连根拔起。他把孩子紧紧贴在没有多少温度的胸口,希望仅有的一丝热气能把孩子暖热。李小虎和洛桑看着他悲凉的身影,觉得有一团草死死堵在自己胸口。

乱石密布,湿滑难行。张浩天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好像不知所措,又好像难下决心。他沿河走了好长一段,终于停下来,望望灰蒙蒙的山,又看看白滔滔的河,然后朝水中走去。水很快淹没了他的双腿,刺骨的寒气立刻深入骨髓,但是,他觉得最冷的地方不是脚而是心。

李小虎见水已没过了他的腰,高喊:“浩天,把孩子放下!”

张浩天继续朝河中央走去。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他把孩子高高举在空中。激流一阵一阵涌动,他的身体也跟着河水一下一下晃动。

洛桑大喊:“浩天,危险,回来!”

张浩天继续走着。河水拍打着他的胸口,把水灌进嘴里。张浩天觉得喘不过气来,但依然没有停下脚步。一个大浪打来,几乎要把他和孩子一起卷走。他好像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站在水中发愣。不一会,他好像又想起来了,身子晃了晃,慢慢掀起被角,在儿子冰冷的小脸蛋上亲了最后一下,然后把孩子缓缓放在水面上,轻轻一推,“我的小精灵,走吧!”

江水涌动,推着孩子来回摆动,可就是不走。张浩天又推了一下,“走吧,回家去吧!”孩子这才慢慢顺着江水飘出两米,突然又转了一个圈停下来,脸朝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张浩天一愣,伸手想把孩子拉回来。他往江中走了两步,浪花立刻爬上额头,他连喝了好几口水。

“浩天,危险!”洛桑和李小虎同时大喊。

张浩天的手触及被褥一瞬,一个巨浪扑来卷走了孩子。张浩天的手停在空中,看着孩子在水面上飘啊飘,越来越远……此时,他感觉脊梁被突然抽空,身体一软倒在水中。李小虎和洛桑冲过去把他拖上岸。张浩天浑身湿漉漉地趴在河滩上,手里攥着两把沙,压抑的哭声像把锯子在心上拉扯……

天堂和地狱都在人间。张浩天呆呆看着河水,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梦和噩梦重叠复合、交织并行的梦,怎么也分不清此时是在甜滋滋的美梦里还是在冷冰冰的现实中。儿子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永远闭上了,他小小的拳头再也无法握紧了,他撅起的小嘴再也不一张一合了……

孩子去哪里了呢?是回家了吗?是去天堂了还是去冈底斯山那个叫香巴拉的神秘雪域了?香巴拉,那是人间最美的地方,是人人向往的天堂。那里牛羊成群,鲜花遍地,河里流淌着牛奶,雪山上堆满了青稞。那里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不,孩子哪也没去,他还在拉萨河里,还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正被那些大鱼小鱼撕扯着、啃咬着、吞咽着……

此时,张浩天的母亲正在家中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缝制衣服。她把一根棉线放在张浩然手中。张浩然把线穿好递给母亲,“准备做多少,差不多就行了。”

“你懂个啥,刚出生的孩子一天尿十回,没有十套八套,哪够用?”母亲翻动日历,“你哥他们也该回来了吧,非要等到快生了才往家赶啊!”听见电话响,母亲摆摆手,“我去接。一定是你哥打来的。”她拿起电话,“已经生了?太好了!什么……又没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她身体一软倒下去。张浩然扶住母亲抓起电话,“哥,你说什么?嫂子生了……又没了……”

电话这头,张浩天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多少天来,他一直强压心中的悲痛,没在田笑雨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刚才又故作镇定同母亲通了电话,但就在放下电话这一瞬,感觉一直插在胸口的尖刀猛地被人抽了出来,鲜血正汩汩流淌。此时,他多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他慢慢松开紧握的电话,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他趴在桌上痛哭失声,任泪水翻滚横流。黑夜只有黑,无尽的黑,深沉的黑……

一连几天,田笑雨都是一个样子,不吃不喝靠在床头发呆。张浩天在锅里打了两个荷包蛋,小心翼翼搅动着,怕弄出什么声音让死一样的沉寂更加可怕。他轻轻端给田笑雨,可她默默推开。张浩天把碗放在桌边,想拿走她手中的枕套,可她反倒抓得更紧了。张浩天不忍心再去争夺,把头扭向一边。此时,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住了,难以吞咽,又吐不出来。许久,他说:“还记得父亲为什么给你取名笑雨吗?”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坚强的理由,没想到田笑雨泪如泉涌。

这时,罗静端着一碗鸡汤走进来。她劝了半天,田笑雨依然不为所动。汤凉透了,张浩天又去热了热,田笑雨依然没有表情。罗静说:“这点痛算什么?我在西藏生头一个也没活。第二年就怀了林春,不也好好的。你们这么年轻,又不是不能生,怕啥!”听她这么一说,田笑雨反倒哭出声来。张浩天把罗静拉到一边,“罗姐,别劝了。她现在啥也听不进去!”

罗静没走多久徐致远一家就来了。杨丹丹拉住田笑雨的手还没开口已是满眼含泪,一时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蓉蓉摸摸田笑雨手中的枕套,说知道上面画的是什么。见没人搭理,他自问自答:“是孙悟空!”杨丹丹瞪了他一眼。蓉蓉四处张望,问弟弟去哪了。杨丹丹赶紧捂住他的嘴,但这时田笑雨已泪流满面。杨丹丹劝道:“孩子是妈心头一块肉,怎么会不痛。可是,已经这样了,还是想开些!唉,我研究高原病这么久,可灾难来临还是束手无策!”她看看桌上没动的饭菜,“不吃不喝怎么行,你要是天天这样,浩天心里有多难过!”

徐致远把饭菜热了热端过来,“笑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莫过于此。现在你俩是最需要互相鼓励,互相扶持的时候。就是为了浩天,为了你们的将来,也得把饭吃了。”徐致远拍拍田笑雨的肩回到桌边,看着张浩天,“人生就像大海中的船,只要航行就会受伤,除非我们拒绝出海。有梦想就会有牺牲……”徐致远说着理想、追求、青春这些火热的词,张浩天的脸却冷若冰霜。徐致远发现张浩天的眼睛空洞而虚幻,好像正看着自己,又好似眼光已经穿透自己的身体盯着身后某个地方,突然有些心慌。他摸摸胸口看看身后,身后的门“吱”一声推开,张浩然站在那里。张浩天好半天才缓过神,站起来说:“来也不打个电话!”

张浩然放下行李认出徐致远,“致远哥,你们也在这!”看见蓉蓉,走过去摸摸他的头,“还记得叔叔吗?”蓉蓉摇摇头往后退了两步。杨丹丹说:“你看时间多快,蓉蓉都六岁了。”张浩然又朝床边的田笑雨走去,“嫂,妈一直放心不下你们,非要我来拉萨看看你。”田笑雨咬咬嘴唇,眼中又盈满了泪水。张浩然拿起床边的毛巾递过去,“妈说不能哭,哭多了伤眼睛!”

张浩天把弟弟拉到一边,问起母亲的情况。张浩然说:“那天接完你的电话,妈当时就晕了过去,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这两天才好点,非要我来看看你们。不过,现在精神差远了,成天拿着那些小衣服、小鞋子,哭一阵笑一阵的。”

大家一时找不到话说,徐致远站起来告辞。杨丹丹推推蓉蓉说:“去给干妈说再见。”蓉蓉走过去望着田笑雨,“干妈,你是不是特别想当妈妈啊?”田笑雨含泪点点头。蓉蓉拉住她的手,“那我以后就不叫你干妈了,就叫你妈妈,好吗?”田笑雨突然哭出声来。杨丹丹赶紧拉住蓉蓉走了。

他们走后,兄弟俩又聊了一些家里的情况。张浩然重复最多的话就是“妈妈说千错万错都是她当初没拦住你,让你在西藏受这么多罪……”张浩天听得心烦意乱,站起来去做饭。张浩然看到他把大米放进高压锅,觉得奇怪,“大米还要消毒?”张浩天说:“在这里,什么都要消毒!”

张浩然看看简陋的厨具和桌边几个土豆,很是惊讶。“你不是总给我们说这里啥都好,天天吃白米精面吗?尽哄我们!”张浩天指指锅里的米,“这不是白米难道还是黑米?”张浩然拿起一个鸡蛋问价格,当知道一元钱一个,大吃一惊。他说:“挣的钱不都扔给菜市场了!”张浩天说:“少说废话,这里缺氧!”张浩然摸摸胸口,“你别说,我还真觉得喘不过气来。”

饭菜做好了。张浩然先给田笑雨盛了一碗,“嫂,妈妈给你带来些红糖和枣,说那些东西最补人,还让我带你回家调养调养,在家里住上一些日子身体就恢复了。”他又盛了一碗给张浩天,“哥,我看你脸色也不好,干脆一块回家去。”张浩天把几块鸡肉拨到田笑雨碗里,“还是先把你嫂子接回去吧!”田笑雨说:“我哪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张浩天说:“就这样定了,过两天你就和浩然一起回去,多住些日子,陪陪妈妈!”

吃完饭,张浩天把弟弟送到李小虎房间去休息。他问李小虎结婚的日子定了没有。李小虎说:“先不结了,等你们的事过去以后再说。”

“你少来,千万别学我!”张浩天说。

“啥学你,我们房子还没准备好,要等等!”

“你啥心思我还不知道?告诉你,别胡来。你和德吉走到今天多不容易。等她飞了看你咋办!”

“这点事她就飞了?那就让她飞好了!”

“抓紧吧,趁我弟没走,让他见识见识你们的藏式婚礼!”

3.

张浩然的高原反应还没过,徐致远就带他去了附近的景点。西藏美丽的自然景色和独特的地域风情让张浩然赏心悦目,在缺氧状态下看见的蓝天白云、河流山川都带着醉意般的美。张浩然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倾听徐致远讲述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和故事。同为一代人,他却不能理解哥哥他们的价值观和人生追求。好几次想说他们“傻”,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李小虎在张浩然走之前举办了婚礼。他母亲原本也想来西藏参加儿子的婚礼,可是因为惧怕高原反应而放弃,父亲一人如约而至。

千万杯青稞酒送来祝福,千百条哈达托起吉祥。结婚那天,李小虎的藏家小院聚满了前来祝贺道喜的亲戚朋友。藏族、汉族,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人们把洁白的哈达堆积在李小虎和德吉肩上,把千杯万盏青稞酒捧到他们唇边。录音机里一遍遍播放才旦卓玛的歌曲:“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她们的名字叫光明。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我们的妈妈叫中国……”张浩天默然地看着李小虎,幻想着他今后穿着总是露一手的藏装在这个藏家小院进进出出,一大群孩子围着他喊阿爸的样子。

李小虎的父亲端起青稞酒走到德吉父母身边,“今天我的儿子和你的女儿喜结良缘,代表了我们藏汉两家的真挚友情。我衷心希望他们幸福、美满,吉祥如意!扎西德勒!”之后,他和德吉的家人共同种下一棵象征幸福圆满的苹果树。大家在一片祝福声中端起了酒杯,切玛撒向蓝天,哈达堆满幸福。李小虎和德吉穿着鲜亮的藏装,满脸笑容把青稞酒端给张浩然,“你能在雪域高原参加我们的婚礼,是我的幸运。让我敬你三杯!”

张浩然说:“你俩的大喜日子,应该我敬你才对!”

张浩天说:“浩然还有高原反应,别让他喝这么多。”

李小虎说:“看我爹,这么大年纪不也喝了这么多。别拦我们,今天就算烂醉如泥也要喝!”李小虎给张浩然倒满青稞酒,“如果不是你哥当年在拉萨河救了我一命,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这里结婚娶妻了。今天喝了这杯酒,我也多了你这个弟弟!”

张浩然仰头连喝三杯,说像天然冰啤一样好喝。可接下来,他就连续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热情的藏族朋友唱着欢快的歌,跳着热情的舞,把青稞酒一杯杯端给他这位远道来的客人。不一会,张浩然就指着满院的麻将桌,大着舌头说:“这里的龙门阵比我们成都的还凶……”话没说完就瘫倒在地。张浩天和徐致远赶紧把他扶起来,蓉蓉乘机把凳子放在他屁股下面。

第二天,新婚的李小虎设宴为即将离开西藏的父亲、田笑雨和张浩然送行。大家站起来首先同李小虎的父亲干杯,希望他有机会还来西藏。张浩天说:“叔叔,你上次来西藏匆匆忙忙的就走了,这次让小虎陪你多转几个地方!”

李小虎的父亲说:“喔,已经转得不少了。八廓街、布达拉宫、大昭寺、哲蚌寺都去过了。这里不错啊,完全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恐怖嘛!”

“好啥!”张浩然说完好像又有些后悔,喝了一口酒看看张浩天,还是准备一吐为快。“哥,借着酒劲我就全说了啊!这些天,致远哥给我讲了许多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故事。为了两只羊连命都不要的宋建华;至今连尸首也没找到的王雪梅;常年在雪山上修桥筑路的胡坤;过得像苦行僧一样的陈西平,以及如同生活在两个星球的何帅和刘敏。他们的名字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但我觉得他们都是傻子!”

张浩天始料不及,感觉弟弟启动了一辆推土机正向自己缓缓碾压过来。

张浩然说:“还有我亲眼见到的致远哥和丹丹姐,他们把孩子生在了回家的路上,孩子那么小又带到了西藏。还有小虎哥,将永远生活在西藏,从此同父母天各一方。而你为了所谓的梦想远离父母,失去孩子,我更不理解!”

张浩天感觉推土机正蓄势待发,准备推掉一座山。他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张浩然转着酒杯,慢悠悠地说:“说实话,我很钦佩你们,也试着去理解你们的精神世界。也许你们就是这样,几句响亮的口号,几本励志的书就让你们热血沸腾,激情似火,就想去模仿英雄,充当时代先锋。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是不是太入戏了,太想扮演别人了!什么时候你们听过自己内心的声音,有没有想要演一回真实的自己?”

张浩天皱起眉头看着他,感觉推土机虽然行进缓慢,但是势不可挡。

徐致远更是疑惑,自己� ��怀深情给张浩然讲的那些动人故事不但没有打动他的心,还让他产生了如此轻蔑、讥讽的口吻。

张浩然说:“当时我哥要进藏,全家人都拦不住。我就搞不懂,他会为了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心甘情愿放弃这么多,身体毁了,青春没了,图个啥?”

张浩天感觉推土机“突突”响,瞬间把半个山都挖空了。他说:“你才来西藏几天,你了解我们多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评头论足?”田笑雨轻轻拉了张浩天一下。周逸飞说:“浩然说得对。我们就是太傻了,只讲付出不求索取。是需要有人给我们敲敲警钟的时候了!”他有意说“我们”其实指的是“你们”,当然,其中也有自己还不够精明的意思。

张浩然说:“需要你们流血就流血,需要你们流泪就流泪。问问自己,现在除了仅剩的青春尾巴你们还有什么可给予的?除了生命还有什么可以奉献的?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

张浩天即悲愤又沮丧,握紧拳头极力想挡住弟弟排山倒海的攻势。他说:“请不要再问我们值不值了,因为这不是简单的交换!”

张浩然站起来,“难道你还嫌自己奉献得不够吗?那些口号就是你给自己脖子上套的枷锁!你说,现在还有谁在乎你们的奉献和牺牲?还有谁知道你们的付出和努力?还有谁想听你们伟大悲壮的故事?问问自己这是你们当初想要的生活吗?你们这样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失去这么多到底为了什么?”

怀疑、嘲笑、讥讽,弟弟的话像一把把利剑深深刺痛了张浩天。他感到推土机的力量无法抗拒,就要把自己推下万丈深渊,内心万般绝望又无限伤悲。这些年,只有自己才知道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就在此时,还独自承受着失去孩子的巨大伤痛,可是又有谁知道,为了理想付出那么多,不但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同,连自己的亲人也不理解,这难道就是自己舍弃一切想要得到的结果吗?张浩天抬起头看着弟弟,“你今天喝多了吧!”

田笑雨拉了拉他的衣角。

蓉蓉大声说:“浩然叔叔昨天也喝多了,吐了一地!”

德吉说:“你哥哥他们是我最崇敬的人。正是他们的牺牲和奉献,才使今天的西藏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富裕。”

张浩然说:“西藏是大家的西藏,边疆是全中国人的边疆。凭什么要他们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张浩天感觉自己彻底被弟弟推下悬崖埋上了土。他痛苦地抱着头。

李小虎的父亲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没有他们的付出,我们今天能坐在这里高谈阔论,举杯畅饮吗?”他看看大家,“你哥哥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对牺牲奉献精神做出了最好的诠释!”

张浩然说:“又没拿抢逼他们,干嘛这么死心眼!”

张浩天说:“你永远无法理解我们这些人!”

张浩然说:“别以为自己是个英雄。我问问你,这么多年你为家里做过什么,老爸住院你陪过几天,老妈伤心你安慰过几回?要不是你执意来西藏,爸爸也不会被你活活气死,妈妈也不会整日以泪洗面,你们的孩子也不会死在这里!”

弟弟的话不是在张浩天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而是捅了几把刀。张浩天怎能容忍他把自己打倒还要在心上碾压、践踏。“啪”一声,张浩天拿起酒杯砸在弟弟头上,冲过去就是一拳。“你滚,现在就给我滚回去!”张浩天脸色赤红,额头微汗,声音因激动而失真。大家目瞪口呆,傻傻地看着他们。张浩天自己也不曾料到,从周逸飞的婚礼回来就发誓再也不挥动拳头的他,今天又举起了手,而且还是打向自己的弟弟。他觉得那一拳不是击中了弟弟的脸,而是击碎了自己的心。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兄弟俩拉开。就这样,本应欢快的饯行草草结束。

从宴会回来,张浩然再不敢看哥哥的眼睛。就要登机了,他忽然转身说:“哥,我昨天喝高了,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对不起!”张浩天拍拍他的肩,“不怪你,其实有好多问题我也没想通。”说完又紧紧拥抱田笑雨,“照顾好自己,劝劝妈妈。”田笑雨把他的围巾系了系,“你自己多保重!”

李小虎的父亲昨天还气宇轩昂,今天拉着儿子的手却几度哽咽:“没想到我那一巴掌把你打这么远,还让你留在了这里。不恨我吧?”李小虎低头不语,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比什么时候都平静。

从机场回来,张浩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傍晚,李小虎提着两瓶白酒走进来。他坐在以往常坐的那条木凳上,看着张浩天欲言又止。张浩天扭头看了他一眼,想问什么,没问。沉默片刻,李小虎打开酒瓶,“起来!”张浩天迟疑一下翻身坐起来,举起瓶酒大口喝起来。李小虎看了他一眼,随即打开另一瓶对着干起来。

屋里寂静一片,只有“咕咚咕咚”的声响此起彼伏。两瓶酒喝完,两个人都醉了,一个床上,一个地上。酒喝到这时,张浩天好像突然忘记了伤痛,忘记了过去。觉得一切的经历都模糊不清了,所有的失去都没有那么重要了,所有的痛都不成为痛了,所有的苦也都不成为苦了。他扶住酒瓶问:“你说我们是不是在扮演英雄?”李小虎“嗯”了一声。张浩天没等他回答,一仰头倒在床上。

4.

田笑雨已经走了两个多月,张浩天还在低迷的情绪中徘徊。时间并没有心随人愿带走痛苦,反倒使心头这道伤口深入骨髓变成了一条暗河,永远都在内心隐秘处流淌着悲伤,衰减勇气,冲淡自信。

不久,张浩天和李小虎随同考察组去羌塘草原报道藏羚羊生存状况。为了摆脱心中的痛苦,临行前,张浩天前所未有地在哲蚌寺浓郁的香雾中俯首叩拜,满怀希望地转动布达拉宫转经道上所有的经筒,甚至还虔诚地跪倒在大昭寺光亮的长石板上,可今天看来忧伤还在心头。

考察组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荡荡行驶在草原公路上。羌塘草原广袤而遥远,因为它恶劣的气候和不便的交通人迹罕至,也因此完整地保持了最原始的自然状态和地表风貌。一望无垠的草原,蔚蓝透亮的蓝天,白雪覆盖下的山峦以及清澈明净的湖水,一切都透着极致的宁静与祥和。李小虎用相机对准一具藏羚羊尸骨。组长扎巴说:“过去,经常可以看到集群数量超过两千头的藏羚羊在此生活,可现在,每年就有两万只被杀。”张浩天不由得把目光投向草原。“每年两万只,不就是每天都有五十只藏羚羊被杀吗?”

“照这个速度,再过两年我们就只能看羊骨头了!”汽车碾过一个羊骨架,扎巴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用藏羚羊的底绒制成的披肩成为西方富人的时尚用品,他们为拥有一条柔软的披肩不惜牺牲几只羊的生命,而那些盗猎者就是最大的帮凶!”扎巴指着远处一个矫健的影子,“你们看,那就是藏羚羊!”

司机放慢速度,大家看到一只褐色的藏羚羊正奋力用前蹄刨着草根。它四肢匀称,体态优美,像神话中高傲的王子。听见汽车轰鸣,藏羚羊警觉地抬起头,竖起细长的羊角左瞧右看。李小虎刚举相机它就跑了,像一列疾驰的蒸汽列车吐着长长的白烟,腹部耀眼的白色一跳一闪。

越往北越荒凉,草越来越矮,像针尖一样稀稀疏疏生长。接近一个碧波荡漾的湖泊,草地渐渐丰茂起来。汽车停在一个白色帐篷前,一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牧民正在清理羊皮。扎巴走过去翻起羊皮看了看,又狠狠踢了一下地上的羊头。身边一位队员要念《野生动物保护法》,扎巴摆摆手,“牧民捕杀藏羚羊都是迫于生计,而且数量很少。虽然有时也会用藏羚羊制药或者加工藏刀,但够用了就不再掠杀,更不会因为钱大肆买卖。”张浩天说:“尽管如此,还是应该动员牧民从藏羚羊活动的腹地搬出来,给藏羚羊更大的生活空间。”

专家从药箱中抽出镊子和针管忙着收集藏羚羊的组织和血液做基因分析,判断它们来自哪个区域和种群,检测它们的健康状况及有无疾病,分析是否混入家羊基因等等。忙完这一切,他们收起器械准备上路。牧民突然想起什么,说上午有人到过这里。扎巴判断是盗猎者,同副队长低声交谈几句命令大家加速追赶。

草原没有像样的路,地面沟壑纵横,不时要停下来判断方向。一辆车陷进泥坑,大家都下来推车,可站在湿漉漉的草甸上就像踩在软乎乎的牦牛肚皮上,根本用不上力气。天色微暗,他们才跑了十多公里。

人困马乏时,发现一群藏羚羊簇拥在一处低洼背风处,身上落满了雪花。为数不多的公羊扬起像树杈一样长长的角,警觉地守护在母羊四周。一只母羊正低头安抚受到惊吓的小羊,轻柔地舔着它的额头。小羊依偎着母亲,场面温馨动人。张浩天看着这群小心翼翼、几乎是销声匿迹生活在荒原上的藏羚羊,充满悲悯。扎巴说:“看它们多温顺,只要汽车灯一亮就傻傻地看着你,不跑也不叫。这时,只要对着它们扣动扳机,几百头羊一个也不会剩下。”扎巴挥挥手说不走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守着羊。

大家取下帐篷和行李,很快架好了炉子。水烧开后,张浩天迫不及待喝了一口,拿起一块干馒头泡在水里压住盐碱水的味道。几个专家毫无心理准备,一口气喝了半杯,但立刻趴在草地上大口吐了起来。

夜晚温度很低,躺在帐篷里同睡在冰天雪地里没什么两样。李小虎说:“刚才和藏羚羊突遇,我怎么就忘了按快门!”搭帐篷时没把地面上的刺草拔干净,张浩天的后背疼痛难忍。他翻了个身,“藏羚羊怎么一晚上都站着睡,躺下来不是省点力气吗?”李小虎趁机抱起被子钻进他的被窝,躺下后来回翻动。他说:“原来我们也挤过一个被窝,怎么现在睡在一起就是不对劲。”张浩天踹了他一脚,说找德吉去。李小虎把脚收进来,“外面零下二三十度,会出人命的!”俩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感觉暖和多了。张浩天说:“我总梦见你早上起床就在厨房撕咬生肉,或在院子里清扫狗屎。”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李小虎用胳膊捣了他一下。“其实,德吉一家人对我特别好。我一分钱没出他们就把婚礼给办了,家务活一样也不让我干,每天好吃好喝伺候,每个人对我都象对待客人一样。”

“那不是神仙日子!”

“但我心里还是羡慕你和笑雨。自己动手刷墙布置新房、挑土建花园,虽然辛苦但很幸福。现在少了这些环节,我不知道是娶了德吉还是嫁给了德吉。”

“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德吉很爱我,但是,文化背景和信仰的不同还是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我越是在乎这些,越想用更多的包容和妥协来绑定这种存在关系,很累。”

“不用刻意改变什么,真诚比什么都重要!”

“好在我们都愿意向中间靠拢,相信会越来越和谐……”

不一会,张浩天做起梦来,梦见盗猎者追到这里,藏羚羊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突然醒了,问李小虎是否听到了枪声。李小虎迷迷糊糊说是快门声。张浩天又闭上眼睛,真切听见狼嚎,之后就再无睡意。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穿好衣服向昨晚羊群栖息的地方奔去。看到四处空荡荡的,连雪花也没有了,他感到一丝恐惧。扎巴说:“半夜,我把野狼赶走了。天不亮,看见羊往南边去了。”

车队继续行驶在茫茫草原。湖泊不断萎缩,植被越来越浅。一个个沙丘此起彼伏,首尾相连,如同茫茫大漠。汽车没走多远就搁浅在河水中。张浩天挽起裤腿同司机一起下河挖车轮,低头看着自己水汪汪的脚印里映着有些失真的蓝天,又抬头看看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感觉身处外空。李小虎端着相机说:“也许你这个脚印是人类在这里留下的第一个足迹!”司机见车轮挖出来了,激动得手舞足蹈,一个趔趄摔在河中,衣裤全湿了。

追了很久也没有看见盗猎者的踪迹,只有一群藏羚羊在宽阔的谷地作短暂的休整。母羊低头快速咀嚼青草。小羊寸步不离母亲。公羊很快发现了他们,直起脖子叫了一声。羊群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专家说:“这是我们这几天见过的第三个集群数量超过两百只的种群。照此推算,这里的藏羚羊最多也不过两万只。”张浩天问为什么藏羚羊每年都要长途跋涉去那么远的卓乃湖产崽。专家说:“我们进行过调查,那里的植被和气候条件并不好,水草也不丰盛,而且迁徙路上危机四伏。它们为什么要历尽艰险奔向那里,也许只有经历磨难,才能成为这块土地的精灵。”

车队翻过一道山梁突然和盗猎者迎面相遇。从一辆大车的负重看,好像已经得逞正准备返回。副队长向盗猎者喊话:“快下车,过来接受检查!”对方无动于衷。副队长向空中开了一枪,对面也未作任何反应。可第二轮喊话还没结束对方的子弹就打了过来。大家赶紧趴在地上,车身“砰砰”乱响。副队长再次喊话,对面回应的是更加密集的枪声。一个队员应声倒地。盗猎者发动汽车快速朝反方向逃窜。

“快追!”扎巴命令。司机握住方向盘哆哆嗦嗦,踩不住离合。扎巴这才意识到一定是他刚才受凉生病了,但依然大喊:“那也得追!”

追到一道山坡下,考察队的车使劲往上冲,可一次次冲上去又一次次滑下来,盗猎者的车早已翻过了山梁。大家下车跟着干警向上爬。山并不高,路也不遥远,但是双脚沉重,浑身无力。好不容易翻上山顶看见盗猎者已跑到了天边。“混蛋!”扎巴大骂一声。李小虎问他们为什么不开枪。副队长晃晃手中的“五四”,“他们个个都是半自动,我们就两把短的,根本够不着!”张浩天问抓到他们怎么处置。扎巴说开罚款单。李小虎说:“那藏羚羊不被他们杀光才怪!”

撤回来时,受伤的队员已经包扎好了伤口。扎巴摸摸司机的头,让他把湿衣服脱了披上被子。张浩天把围巾解下来系住司机身上松散的被褥,握住了方向盘。之前那段开车的经历还记忆犹新,但那是标准的公路,而此时地形复杂,根本就没有像样的道路可走。张浩天轻轻一点油门,汽车慢慢跑起来。李小虎说:“我看见了……”张浩天一脚刹车停下来,问他看见了什么。李小虎笑道:“我看见你身上全是优点!”张浩天真想给他一脚。

突然,前方闪过几只秃鹫的黑影。扎巴说:“不好,一定是藏羚羊被杀了!”果然,开过去发现一大堆藏羚羊的尸骨。羊被秃鹫啃**光,只剩下狰狞的骨架,而羊头还是活生生的样子。它们睁着哀怨的双眼看着深邃的天空,场面触目惊心。见车辆靠近,还在尸骨旁尽情蚕食的秃鹫极不情愿地腾空而起,扑打着翅膀飞上天空。几只钻进藏羚羊腹腔吃着内脏的秃鹫挺着肥大的肚子钻出来,转转愠怒的眼睛,扇动着带血的翅膀飞远了。

一只幸存的羊羔在母羊的尸体旁瑟瑟发抖。母羊睁着大大的黑眼珠,眼角的泪已结成晶莹的冰。被秃鹫啄伤的小羊依然能从母羊身上残存的气味中分辨出这是母亲的味道,它紧紧依偎在死去的母羊身边,眼眶湿润,无助地看着张浩天。张浩天轻轻抱起羊羔放进自己怀中。小羊不停抖动,不知是极度虚弱还是万分恐惧,连**的力气也没有。张浩天用大衣裹住它,不停抚摸安慰。小羊终于不抖了,在他怀里慢慢的、一点点的变得柔软起来。此时,张浩天突然有了抱着自己孩子的感觉,那一刻也是这么柔软、这么安静。许久,他才松开手,看见小羊已经安静地死在自己怀中,就像自己死去的孩子,无声无息、软软绵绵。他的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李小虎走过来,似曾相识的情形使他一愣。扎巴想把死去的小羊从张浩天怀里拖出来,可张浩天死死抱住不放。扎巴用力拖出来,把小羊轻轻放在母羊身边,“记者同志,请一定要用你们手中的笔和相机记下他们的罪行!”

收集完样本的专家走过来说:“一共一百三十五只羊,大部分是壮年期的产仔羊。太可惜了!这么大规模的猎杀,对种群的伤害是毁灭性的,不知多少年才能恢复。”扎巴听了又喊追。副队长说:“我们的粮食和油料都不多了,受伤的同志急需送医院,司机的肺水肿也在加剧。”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不说话。到了宿营地,大家分头去找牛粪点火烧水。张浩天的脚趾冻伤了,像踩在风火轮上火辣辣的痛。扎巴拉他坐下,“好好保护脚,我们还要用它开车!”刚下过雨,草地上全是水。牛粪太湿,张浩天几次都没把火点燃。扎巴起身去草窝里抽出一些干草,很快就把火点着了。张浩天把受伤的脚往火堆旁伸了伸,“几年前自治区就发布了禁止猎杀藏羚羊的公告,为什么盗猎行为还是屡禁不止?”扎巴眼中闪动着火光,“为什么我们生不着火,是因为牛粪太湿了。保护不了藏羚羊,是因为我们的措施太少了。如果加大资金投入建立起专门的执法队伍,配备先进的执法工具严处猎杀者,我就不信还点不着火!”张浩天的腿慢慢有了温度,反倒比刚才还痛。

路过唐古拉山,张浩天又看见了朝圣者。他们风雨兼程,三步一磕,同当年的情形没什么两样,只是雪花飞舞,身影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回来之后,张浩天很快完成了藏羚羊的报道,文章一刊出就引起社会极大反响。随后这篇报道又被各大媒体转载,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和多个部门的重视。自治区有关部门召集专门会议听取汇报,很快形成专题报告向有关部门反映,建议**加紧制定保护措施,成立自然保护区,尽快建立起专门的执法机构,同时呼吁国际动物保护组织采取措施禁止藏羚羊羊绒制品的加工和交易。**还在表彰会上嘉奖了张浩天和李小虎,说他们的报道唤起了人类社会对藏羚羊的保护意识和广泛关注,所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一次地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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