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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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秋日,张浩天和田笑雨来到隆子县报道新落成的水电站。阳光洒满水坝,曾经奔流不息的雅鲁藏布江静卧山谷,倒映着蓝天白云。张浩天站在水坝上远眺良田,“目前,**出台了多项加快经济建设的具体措施,藏北山羊绒出口生产基地很快就要上马。多布吉说,宋建华倡导的人工草场已经试验成功,目前已开始栽种,种羊也基本定型,牧民正准备大规模试养。”

田笑雨说:“听丹丹说,他们搞的红景天药品开发项目已经有了重大突破,现正积极向**申请列入发展规划,如果进展顺利,很快就有成果了。”

“刘敏也打来电话,说雪莲的酸奶也推向了市场,牦牛肉加工厂也开始运作。听说她都当上副县长了,真了不起!”

“你也不错啊,几部新闻著述引起了业内外广泛好评,连续采写的几篇通讯特写和报告文学也广受读者赞誉,还有几篇专题报道在全国获得新闻大奖,社会知名度不断提高。”

“区区成绩,不足挂齿。”

“成绩有目共睹,不过听说副主任的人选可能是洛桑。”

“你很在乎这个吗?”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这个问题的确曾经给张浩天带来过不小的波动,心灵的震动不亚于一次强地震,但震动已经过去,此时的余震已经撼动不了根基。“谁当主任都一样。当初来西藏就不是要来捞一官半职的,何况洛桑的确优秀。”

“你真的如此平静?”

“我不是毫无波澜。毕竟名利是自身价值的一种体现,也是前进的动力,对于男人尤其如此。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功成名就,得到社会的肯定和他人的赞赏,因为每个人都不想碌碌无为一生,哪怕只是一颗小小的沙粒也期待某一刻能在太阳的折射中散发光芒,但一味地追求名利是一种贪欲和偏执。”

“我还担心你迈不过这坎,现在踏实了!”

“原来你在考验我?”

“绚烂是你,平淡同样是你,我都欣赏!”

这时,水坝下锣鼓喧天、彩旗飞扬。山坡上、田野间挤满了前来参加竣工典礼的村民。他俩刚跑下去,领导就开始讲话。“水电站终于竣工了。从此列麦乡彻底结束了无电的历史,成为西藏第一个实现电气化的乡村。相信水电站的落成,一定会带来巨大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领导讲话结束,村民献上一条条洁白的哈达,端来一杯杯甘甜的青稞酒,跳起了热情欢快的锅庄舞。

仪式结束,领导在技术人员的陪同下视察输电线路。张浩天和田笑雨跟随他们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并伺机进行采访。电力公司的领导告诉他们,建成的水电站共解决了七个村二百多户居民的生产生活用电问题,一所学校也因此实现了电化教学。水利厅的专家说,雅鲁藏布江的水利资源如此丰富,期待国家投入更多资金建设容量更大、技术含量更高的水电站。走过一片金灿灿的青稞地,农业专家介绍说新品种第一年就获得了丰收,千粒重量高达五、六十克,比同纬度的东部地区高出一半,不仅颗粒饱满,出粉率也高。

“如果明年有了水电站的灌溉,产量不知还要增加多少啊!”领导把手中的麦粒递给张浩天,“记者同志,你估计这一亩地能产多少斤粮食?”张浩天掂了许久依然心中无数,鼓起勇气想猜一个数,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领导笑道:“今年全区粮食总产量比去年至少增长4%以上,突破五亿公斤完全没问题。这可是一个奇迹啊!今后,国家‘一江两河’重点建设项目工程启动之后,我们还要建起多个万吨粮食生产县和商品粮基地。”乡长从正在收割莲花白的农民手中接过一个抱给领导,说莲花白一棵四十多斤是常有的事,如果水源充足,精心管理,马铃薯亩产超万斤,一个萝卜三十斤也不稀罕。

中午,大家在地头稍作休息,吃着糌粑和酥油茶继续讨论着水利建设对农村经济发展的影响。

蔚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白云下起起伏伏的是金色的麦浪,麦浪旁流动着洒满阳光的河流。田笑雨说:“我好像已经喜欢上西藏了!”张浩天觉得眼前的田笑雨就像雪域高原最美的景致,永远那么迷人、遭人喜欢。他的目光追寻着她,一刻不离,可田笑雨回头看他时,他的视线又落在麦田,被起起落落的鸟儿带到远处一片绿荫中。“走!”他把糌粑塞进嘴里拉起田笑雨就跑。田笑雨问:“去哪?”张浩天也不回答,一股莫名的冲动鞭挞他的脚步。

跑上田埂,穿过麦地,一条小溪挡住了去路。张浩天卷起裤腿把田笑雨背过河,拉着她的手钻进了树林。“尝尝!”他摘下一个青绿色的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田笑雨。田笑雨端详片刻小心翼翼咬了一口,一股苦涩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好苦!”她赶紧吐在地上。张浩天从草丛翻出两块石头砸开青皮,把果仁掏出来轻轻放进她嘴里。田笑雨小心咀嚼,既惊讶又感动。“天啊,是核桃!你怎么知道是核桃?”张浩天轻轻捧起她的脸,沉醉般地说:“我什么都知道!”然后久久注视田笑雨,从她闪亮的双眸中也看见了她同样的渴望。张浩天情不自禁把嘴唇缓缓压了过去,霎那间,田笑雨像被电流击中一样浑身酥软,手中的核桃落进草丛。许久,张浩天才把滚烫的双唇从田笑雨炙热的唇边移开。他动情地看了田笑雨一眼,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在心底里对自己说:“爱情的春天终于来了……”

“记者同志,出发了!”听见河那边有人喊,张浩天这才松开田笑雨。俩人深情对视,同时“咯咯咯”笑起来。

夜幕降临,他们回到了列麦乡。通电后的乡村灯火通明,路边街灯下的孩子正在嬉笑打闹,忙碌了一天的村民回到家中悠闲地收看着电视节目、品尝着美食。领导们挨家挨户查看通电情况。所到之处,村民们向**表达着内心的喜悦和感激之情,每个人的脸都被明亮的灯光照得暖洋洋的。

从列麦乡回来几天了,张浩天依然觉得初吻的余温还停留在唇齿之间,什么时候想起都幸福难支。不久,弟弟来信说父亲知道他要和蒋小娟断绝来往,病情加重,再次住院。这些天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多亏蒋小娟来帮忙。张浩天既为父亲的身体担心,又为蒋小娟的不离不弃焦虑。田笑雨劝他赶紧回家看看。张浩天说:“惟有见了你,父亲病才会好呢!”

2.

不出所料,洛桑的任命文下来了。林江涛问张浩天有什么想法。张浩天笑笑:“怎么,还怕我想不通跳楼?”林江涛问真的就没一点情绪。张浩天说:“情绪嘛,当然会有。不过相信我,一如既往地工作,一如既往地生活!”林江涛笑了:“社长还担心你想不开,让我找你谈谈,培养少数民族干部是国家的大政方针,你应该理解。不过,我觉得已经不需要再谈什么了。今天有一事相求,我女儿过几天就要来拉萨读书,帮忙介绍到王雪梅班上去吧,她是培养状元的能手。”

答应下来张浩天就去找王雪梅。去时正赶上学校召开总结大会,礼堂传来校长的声音。“今年,我校的高考成绩再一次刷新纪录,无论是升学率还是平均分继续领跑全区。尤其是王老师所带的毕业班,继去年之后再次创造了录取人数最多、高考分数最高两项奇迹。下面请王老师给大家分享成功经验。”

王雪梅说:“常言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说的不仅仅是学子在求学道路上没有捷径可走,没有顺风船可驶,教书育人也同样需要勤奋努力、持续付出。站在七尺讲台,必须以爱为舟,以勤为浆……”

听了一阵,张浩天走出来。看着宣传栏上“金榜题名贺高考状元,凌云壮志圆青春梦想”几个大字,不由想起毕业时站在“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倡议书下的情景,不免感叹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不一会,王雪梅和老师走出礼堂。看见张浩天,王雪梅先是一愣,然后快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张浩天冲她一笑,“走,去那边转转。”

他笑容可掬,心情极佳,莫不是要给自己带来一个好消息?王雪梅冷却多时的心突然燃烧起来,满怀期待地跟在他身后。走过草地、穿过柳林,俩人的脚步一重一轻交替回响,像多情的缠绵和无声的倾述。难道我们就要开启一段爱的旅程,永远跟着他这样走下去。正当她浮想联翩,张浩天停下来看着绿油油的柳枝,“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间到西藏都五年多了。真想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是回到青藏线上情窦初开的月光之夜?回到我和你畅游拉萨河那个明媚的夏天?回到我在杨树上刻下你名字的微风里?那时,天那么蓝,风那么清,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段时光都如沐春风,煦阳般温暖。晨旭穿过低垂的柳条照在张浩天宽厚的双肩上,王雪梅动情地看着他洒满阳光的脸,而张浩天的目光却落在篮球场上那些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身上。他说:“那时的我就像他们一样青春四溢、充满朝气,梦想去拥抱属于自己的那片天!”

王雪梅痴痴地望着他,期待奇迹在下一刻出现。而张浩天感叹一阵后又问起了她最近的工作,还把刚才在礼堂外听到的褒奖之词重复了一遍。

他不是来说那三个字的,不会再有什么惊喜发生了。王雪梅失落又不甘,嘴唇微微颤抖。她真想大声对他说,爱!爱!爱!可是,心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声的呐喊化成一声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叹息。她真想投入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在他肩头靠一靠也行啊,不能靠一靠,牵牵手碰碰指尖也好啊!无数次鼓起勇气想对你说,爱你、爱你、爱你,千百次安慰自己说,明天、明天、明天……可是,你是这么的无心,这么的无心,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时,我一心想来西藏,家人怎么劝都不听……”张浩天还沉浸在自己的过往,丝毫不在乎王雪梅此时已肝肠寸断。

就要失去了,不,已经失去了。在这最后的时候,真想抱抱你啊!过去百转千回这样想过,而今你就站在自己面前,触手可及,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牢牢抓住自己的幸福。恍惚间,王雪梅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张浩天。这一刻,她真实地靠在了他的肩头,就像一株木棉终于同橡树站在了一起……

王雪梅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张浩天不知所措,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用力掰开她死死缠绕在腰间的双手。王雪梅知道这一松手就是一生的距离,她几乎用尽毕生力气再次将张浩天死死拥在怀里,任凭自己泪如泉涌……

刘子航恰好路过此地。他不知道王雪梅紧紧拥抱的男人到底是谁,但是不管是谁,此刻他都真切地感受到王雪梅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和自己无关。他踉跄一下,稳稳脚跟,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默默离去。

听见王雪梅压抑的哭声,张浩天感觉自己背上的衣服湿了一片,他用力挣脱开她的双手,问怎么回事。王雪梅如梦初醒,背过身去。张浩天把她转过来,问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王雪梅真想大声对他说,我的心都要碎了,难道你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对不起,刚才我……现在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张浩天见她渐渐冷静下来,踏实了许多。他说出自己今天的来由。王雪梅点点头。张浩天说那我走了。王雪梅再次点点头。

张浩天走了很远,回头看看她。

王雪梅盯着微风中轻轻摇摆的柳枝。风在柳条间缠绵徘徊,穿来穿去久久不肯离去,而柳条似乎极力想挽留风,拉住细细的枝条不肯松手。过去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抽象而具体,清晰又模糊,而今都像落下来的树叶再也不能重回枝头,此时除了眼睁睁看他离去还能做什么呢?

3.

这天,徐致远去饭店接客人。集合时间已过,可少了一对叫比尔的夫妇。正要去敲门,一个穿戴十分妖艳的女人从房间走出来,一闪身又缩了回去。黄菲菲,她在这里干什么?徐致远退回大厅等候。不一会黄菲菲挽着比尔的胳膊走下楼梯。她戴着一副能遮住半个脸的大墨镜,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改常态。徐致远迎上去用英语说:“比尔先生,我们已经在此等候你多时了。”说完转向黄菲菲,“欢迎您,菲菲女士。”黄菲菲扭了扭腰,装腔作势“哼哼”两声。

桑耶寺正在举行维修竣工庆典仪式。前来参加典礼的僧人和各方信教群众络绎不绝,锣鼓震天,法号长鸣。徐致远向正在采访的张浩天几个挥挥手,带着游客边走边介绍景观。“桑耶寺是西藏第一座佛教寺院,整个寺院坐北朝南,严格按照佛教中描绘的‘大千世界’进行布局。宏伟的正殿代表着宇宙的中心,环绕四周的四个大殿和附属建筑分别代表四大洲、八小洲……”黄菲菲忽然脚一崴摔倒在地,头巾和墨镜掉在一边。徐致远忍住笑,用英语问她是否需要帮助。黄菲菲又羞又恼,说不准告诉周逸飞。她从石头缝隙中拔出高跟鞋,捡起头巾戴上墨镜,在比尔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了。

徐致远走进邬孜大殿继续讲解。“具有藏、汉、印三种不同地域风格的大殿,每一层都与众不同,风格迥异,但彼此又是那么完美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衬托着同一个主题……”比尔仰望独具匠心的大殿,在黄菲菲脸上亲了一口,“大殿的风格同寺院的名字一样出乎意料,令人惊喜,就像昨晚的你,很有想象力啊!”黄菲菲似笑非笑,偷偷瞪了徐致远一眼。

这时,张浩天、李小虎和田笑雨从竣工典礼现场走来,看见徐致远带的都是外国游客,赞不绝口,让他好好向世界宣传一下我们的新西藏。徐致远笑道:“宣传西藏义不容辞,但有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他们总喜欢问我为什么你们住的都是楼房,穿的都是我们西方人的牛仔裤,我们在饭店吃的牛奶和面包是哪里来的,街上怎么还有德国啤酒,同书上写的完全不一样嘛!”大家都笑了。田笑雨说:“致远,你成天带着游客满世界跑,可苦了丹丹和孩子了!”

徐致远说:“有什么办法,她非要把孩子带进藏。一上门诊就把蓉蓉关在屋里,儿子又哭又闹,真是可怜。上周蓉蓉一个人在屋内玩水,衣服从里湿到外,到现在感冒还没好。”田笑雨说:“给丹丹说,以后忙不过来就把蓉蓉交给我。没有采访任务我可以带。”张浩天说:“我们可以轮流带!”徐致远很是感激,见游客已经从邬孜大殿参观出来,便邀请他们一起转转。

大殿和甬道回廊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壁画包罗万象,从罗刹女与神猴结合繁衍藏族的远古传说到宗喀巴创立格鲁派的伟大业绩,从桑耶寺史记到莲花山传记应有尽有。徐致远指着一处壁画向游客介绍:“这副壁画说的是金城公主的故事。通过‘宴前认舅’情节的描述,生动再现了唐番交流和藏汉人民间的友谊。”

张浩天一眼认出了在游客中躲躲藏藏的黄菲菲。李小虎说要拍一张送给周逸飞看看。 徐致远让他别多事,但李小虎已经悄悄跟上了黄菲菲。

张浩天陪田笑雨坐在一旁休息。李小虎拍完照片走回来,硬是在他俩之间的石头上挤出一点空隙坐下来,随手在田笑雨腿上用力一拍。张浩天说:“拍什么拍!”李小虎说:“拍了一张黄菲菲的丑态,看周逸飞情何以堪!”张浩天狠狠打了他一下,“装什么装?”李小虎嘿嘿一笑站起来,晃来晃去地唱:“没想到周逸飞也有今天,呀拉索,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呀拉索……”张浩天拉起田笑雨,“他疯了,我们走!”

转经道上,一位手持经筒的老阿妈走过田笑雨身旁,笑眯眯地说了句什么。田笑雨愣住了,看看老阿妈又看看张浩天,“她说我就要喜从天降了,德吉和她阿妈也是这么说的!”李小虎捂住她的嘴,“别说德吉!”张浩天一把将李小虎的手打开,“越来越放肆了!”然后转向田笑雨,“你可不就是要喜从天降了,春节我要带你回家!”李小虎把沉浸在幸福中的田笑雨拉到一边,问她什么时候见过德吉。田笑雨说:“前天在布达拉宫转经道上,德吉还问我,你喜欢她送的狗,为什么就不喜欢她送的鸳鸯?”李小虎“哼”了一声:“连麻雀和鸳鸯都分不清。看见没,这就是文化差异。想起将来我也要牵着一只老山羊拿着经筒走在转经道上,就怕啊!”

4.

何帅同李进勘查完水库地形坐在山坡上休息。两条野狗欢天喜地跑过来,在草地上干起了男欢女爱的事情。何帅啃了一口干馒头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狗幸福。”李进把没吃完的榨菜装进包里,站起来指指西边的乌云,“再不走,暴雨就来了。”

还是没来得及,降雨量在极短时间就达到了暴雨等级。何帅说:“河水正在急剧上涨。快停车,我下去看看!”他走到河边仔细观察河水流量,测算着洪水的推进速度。发现河水很快漫过脚面,知道洪水越过河堤是迟早的事。想想下游的低洼地势,心里不免担心起来。如果降雨持续,下游的农田和村庄肯定被淹。就在他思考的当头,突如其来的山洪瞬间就把他推倒在地,水流裹挟着石块把他带出去很远。而石块有了水的助推,力量成倍增加,不断涌来的石头连续击打何帅的前胸后背,嘴里灌进了沙土和泥水。翻滚中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而自己却发不出声音,力量渐渐不支,身体成了洪水的一部分。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李进和司机把他从水中拖了出来。李进说:“嗓子都喊哑了,洪水来了,洪水来了,你咋听不见!”何帅看着翻滚的河水,摸摸好像突然大了十倍的头,吐出泥沙说:“必须赶紧组织村民撤离,下游很快就要被淹。”李进问他说啥。何帅这才发现自己满嘴是血,一颗门牙已不见踪迹。他仰头让雨水冲洗口中的血水,吐在地上,“一刻不能耽误,赶紧去县委报告!”

县长听了他的建议却不惊慌,说这个季节的阿里就是这样。何帅坐在一条木凳子上,雨水滴下来,地上一滩水。他捂住受伤的腰说:“这么大的降水量,历史罕见。你们又在河流下游,很可能成为重灾区,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县长不以为然,不紧不慢抽烟。何帅拍了一下凳子,“如果再不让村民转移,不尽快组织人力抢修河堤就要出大事了!”县长走到门边望望天,走回来继续吸烟。李进说:“我们来时发现河水很猛,要是有人员伤亡,你这个县长就当不成了!”县长一怔,把烟踩在地上,对身旁人说:“快组织群众撤离!”

何帅说不用组织大规模的群众转移,有几个乡的村民并没有危险。县长说:“那怎么行,死一个人我这个县长都当不成!”何帅又想拍凳子,但是腰很痛。他说:“听我的,赶紧组织东南边的村民撤离。其他村庄地势较高,洪水会绕道通过。剩下的人快去加固河堤!”李进问他是否有把握。何帅说:“我们上次去勘查水库时,我仔细观察过那里的地形。”

安排妥当,李进建议赶紧回局里。何帅说:“前面那段公路地势很低,说不定公路早就被淹,还是打电话来得快,把我们看到的情况反馈回去,建议尽快组织人力抢修河堤,再派人去看看雪水乡的那座老桥。”

他们来到河堤,县长已经组织了百十号人的抢险队伍在河滩拉开了阵势。风雨中,大家扛着麻袋紧张地穿梭在山脚和河堤间。石头和沙土“哗啦啦”倒进江中,但江水还是咆哮着扑向岸边,把河堤撕开了两米宽的大口子。何帅捡起一块麻袋转身去背石头,来回几趟后双腿发颤,一步三摇,虚汗和雨水顺着脸颊流淌。他咬牙扛起麻袋,腰部“咔嚓”一声,随后是钻心的痛。他用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喘了好几口气才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江边用力一扔,身子也跟着惯性甩了出去,一头栽倒在泥水中。李进赶紧把他拉起来。

临近傍晚河堤才被堵上。他们回到县**还没顾得上喝口水,局长就打来电话,说雪水乡的老桥造成阻水,有人建议立刻实施爆破砸毁大桥,你们赶紧去实地察看情况。他俩赶到老桥测量水面和桥面的距离,计算降雨量和水流的速度。何帅说:“晚上实施爆破很危险,水下作业难度更大。如果做不到粉碎性爆破,炸毁的桥体还可能进一步造成阻水使河水漫流。我分析,后半夜降雨量会有所减弱,洪水会顺利通过老桥,不需要爆破。”指挥部听取了他的建议,暂时没有炸桥。但是后半夜又打来电话,说上游冲刷下来的杂物越积越多,水位上升很快,如果再不实施爆破,漫上来的河水必将淹没附近的村庄。

炸桥就是不可挽回的损失,可是不炸,村庄就可能被淹。何帅思前想后,终于拿定注意。“我敢肯定,不出两小时大雨就会减弱!”李进说这可是人命关天啊!何帅说:“我保证!”没想到指挥部给予何帅极大的信任,最终采纳了他的意见。凌晨,雨量明显减弱,有的地方洪水已经开始消退。转移的村民避免了灭顶之灾,没撤离的村庄毫发未损,桥也保住了。

在后来的总结大会上地委领导评价:“水利专家科学预测,建议正确,为抗灾发挥了很好的参谋作用,把洪灾损失降到最低。”

洪水过后,何帅和李进逐一对水电站的损害情况进行排查。发现除了洪水的破坏力强大外,水电站最初的设计和选址也有缺陷,好在已经过了山洪爆发期,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不过,要想尽快恢复供电也不容易。可局长下了死命令,说必须在两个月内之内恢复供电。何帅说:“不说我也知道,阿里每年的施工期还不到五个月,现在可不就只剩下两个多月了。”

“维修也不轻松,和重建一座水电站差不多。”局长说。

“技术不是问题,可有限的资金会限制技术的发挥,不过,我会尽力。”

为了让水电站尽快恢复供电,何帅几乎住在了山沟里。尽管***的只是个维修改造的活,但毕竟和水电站沾边了,心情还是不一样。最令人兴奋的是,水电站完工那天收到了刘敏的来信,说她怀孕了。何帅喜出望外,自己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达到的目标,却被她匆匆来阿里看了自己一眼就解决了。李进说:“腰伤因祸得福,要不是她千里迢迢来看你,怎么会有机会播种!”何帅仰天长啸:“老天有眼,没让我断子绝孙!”可想到一家三口从此就要上演三国演义又万般恐惧。局长安慰他说:“有苗不愁长。你看我儿子不知不觉都七八岁了,上个月,老婆又给我偷生了个女儿……”何帅一阵心酸。他知道,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在局长一个人心里怀孕、出生和成长,也许,今后自己也要步他后尘。

5.

通过张浩天的介绍,林江涛的女儿林春顺利来到王雪梅的班上读书。可她上课不是偷看小说就是趴在桌上睡觉,数学考了零分还满心欢喜。通过谈话王雪梅才知道她偏科厉害,爱文不爱理。觉察到林春的语言天赋和较好的文字表达能力后,王雪梅认定她是学文的好苗子,建议她同父母好好谈谈改学文科。林春却“哼”了一声:“父母一直生活在我想象不到有多远的天边。他们不了解我,我也不想知道他们,但是我经常会在作文中虚构他们,美化他们,尽管他们一点也不好!”王雪梅知道班上有不少像林春这样在内地长大的汉族孩子,他们由于长期远离父母,缺乏必要的交流,彼此形成很深的感情隔阂。特别是青春期无人陪伴,造成情感缺失,逆反心理很重。王雪梅说:“不要怨恨父母,这是你们两代人为西藏做出的牺牲。不过后果已经产生了,我们只能去弥补,而不是加大裂痕。”

“我就是要对着干,考不上大学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那你就读不了北大,也当不了作家,就不后悔?”

王雪梅来到林春的家,对罗静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不论大人还是孩子,没有兴趣是很难长期坚持去钻研一项科学技术和专业知识的。就说陈景润、华罗庚这些鼎鼎有名的数学家,他们也是因为对自己所从事的科学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才做出成绩的,不要强迫林春学理科。”

罗静说:“兴趣可以慢慢培养,她连数学书都不看哪来的兴趣?”

林春插嘴道:“我要像爸爸那样,写文章,写评论!”

罗静瞪了她一眼,“你爸有什么出息!”

王雪梅说:“不论什么行业什么工作,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快乐。但强迫自己做没有兴趣的事,是无任何幸福可言的。你总不希望林春放弃自己的梦想,用一生的时间去做一件你想做而她不愿意做的事,让她留下本可避免的痛苦和遗憾吧?”

没想到这几句话一下就打动了罗静。她想了一阵,又看了看满怀期待的林春,终于改变了主意。她说:“林春长这么大,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到半年。她有许多心里话不同我们说却愿意对你讲,一定是她最真实的想法,当父母的不应该阻挠。但我担心不读你的班她考不上大学。”王雪梅说:“不读我的班,我也会为林春补习数学的。”罗静非常感动。随后,王雪梅又从林春的成长过程、兴趣爱好、性格特点等方面同罗静进行了深入交流,同时委婉指出罗静简单粗暴、高压态度管教孩子的弊端。

走出林春家已是华灯初上。路过张浩天的宿舍王雪梅忽然听见熟悉的吉他声。“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涧清流的小溪……”旋律悠扬,歌声缠绵,不是在眺望远方,分明在期盼爱情。王雪梅仰望夜空,一阵叹息。有谁知道一颗星对另一颗星的呼唤,一个音符对另一个音符的期待。他说过,自己的嗓音像把深情的中提琴,音色浑厚、温暖而丰满。曾经无数次梦想过同他和谐共鸣,同奏华美乐章,没想到曲高和寡,总是在孤月下独自徘徊。这就是只能承担伴奏无法成为主旋律的中提琴悲情的宿命吗?一曲终了,王雪梅落下泪来。

6.

按照约定,胡坤建成第一座大桥后张浩天要来专题采访。中尼公路的妥峡大桥竣工那天,胡坤无限风光,戴着大红花站在台上接受着领导的表彰和老百姓的感谢。仪式结束,张浩天走过去采访胡坤。“刚才领导介绍说这座桥不仅结构新颖、造型美观,还是一座经济实用、技术含量很高的大跨径桥梁。到底有多少个世界第一,给我们说说。”

“妥峡大桥的建成,意义非同凡响。首先因为它是我独立施工的第一座桥,当然它更是中尼公路上第一座双孔上承式悬索吊桥。四根主索采用了目前世界上质量最好的镀锌钢丝架设,加劲钢桁架高度达到三米,全部实行国产槽钢、角钢就地拚焊新工艺……这么多新技术在高海拔地区同时采用还是历史第一次!”

“听说仅桥梁荷载试验你就反复测算调试了上百次。这项工程还获得了国家级成果奖,并申请了技术专利。是真的吗?”

“相同的材料和同样的技术在高原运用成功,本身就是奇迹,更不用说技术创新了。这座桥不仅有力缓解了村民的出行压力,还能满足当地未来五十年的交通发展需要,给将来预留了足够的发展空间。”

“刚才我们采访附近的村民,他们说有了桥、通了路,就准备去买汽车、拖拉机,把自己家的牛、羊和农副产品拉到外面去卖。高原交通有今天,你这个交通人功不可没啊!”

“虽然目前西藏主要地市公路网已经初步形成,但公路等级并不高,加上自然灾害频发,我们还有很多技术难题没有攻破啊!”胡坤走上大桥介绍目前遇到的技术难题和正在攻关的技术难点。言谈中有成功的快乐,也有失败的痛苦,更有对未来的憧憬与展望。张浩天把他拉到桥头照了一张相准备结束采访。胡坤让他去见见自己从老家领回来的农村婆姨燕妮。他说同别人轰轰烈烈谈了两场恋爱却简简单单娶了她,觉得对不起燕妮。

河边帐篷前,一个身材高大,五官粗放的女人正在面板上和面。看见胡坤走过来,她拍了两下面团大声说:“猪肉馅饺子,给你庆功!”

外表强悍的女人却取了这么个飘然欲仙的名字,张浩天惊讶不已。燕妮敲敲面棍上的灰,“你是来采访俺当家的吧?俺男人可厉害了,刚才喇叭里把他夸成一朵花,我都听到了!”胡坤笑道:“我婆姨下个月就要生了还天天在工地上守着我,跑得比母猪还欢!”张浩天这才发现燕妮宽大的围裙裹着圆圆的肚子,一副呼之欲出的架势。张浩天说:“胡坤,太不人道了啊!”燕妮笑呵呵地说:“老家女人谁坐在屋里等生娃。该下地下地,该喂猪喂猪。女人生娃和母猪下崽一样,没那么娇贵!”张浩天说:“胡坤,这里不同于内地,高寒缺氧,气候恶劣,还要伺候工地上这么多人的吃喝。桥建好了,赶紧送媳妇回老家吧!”燕妮说:“回啥老家?俺就在这里生。到时还要他伺候俺坐月子,给娃洗尿布呢!”胡坤笑哈哈地说:“是,到时好好伺候你和娃。”

闲聊一阵,张浩天准备告辞,燕妮却非要他留下吃饺子。张浩天觉得让一个孕妇为自己忙前跑后于心不忍,坚持要走。胡坤把刀往菜板上一剁,“走了,就别来了!”张浩天只好去河边洗了手,同他们一起包饺子。

7.

春节,张浩天终于带田笑雨回家了。田笑雨进门恭恭敬敬对张浩天的母亲说了声:“阿姨好!”又向一旁的张浩然点点头。张浩天向父亲的房子探望,“爸呢?”母亲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当张浩天再问时,她指指高低柜上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张浩天一愣,手中的行李滑落在地,“这……怎么回事……”

张浩然说:“年底,父亲病� ��突然加重,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后来就……你们同学都来了,跑前跑后的,出了不少力!”张浩天问为什么不告诉他。母亲哽咽着说:“你爸不让告诉你。说你回来一趟不容易,来来去去又要反应一次。还说……”没等母亲说完,张浩天“扑通”跪下去,呜咽一声:“爸……”

田笑雨被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傻傻站在一旁。

张浩天低声哭泣:“爸,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当初,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去了西藏,让您伤心。你定的婚事也没答应,你一定很难过。生病这么久,我都没给你端过一次水、递过一次药。住院这么多次,我也没照顾你一回,临走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当儿子的一直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可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几缕青烟把张浩天和父亲分隔在两个世界。他呆呆看着父亲的遗像,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临别时父亲抖抖索索穿衣服的神态,饭桌旁默默看自己吃饭的样子,昏暗的灯光下模糊不清的影子……记忆中还从来没这么久注视过父亲,此时离父亲这么近,却感觉既陌生又遥远。父亲也静静看着他,眼中有无数个为什么,可张浩天一个也答不上来。不知过了多久,弟弟过去拉他,发现哥哥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过来劝:“人已走了,跪多久也回不来了!”

田笑雨想过去劝,一句话没说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张浩天的母亲把她拉到一边,“让他一个人待会儿!”田笑雨并没有走,而是泪汪汪地看着张浩天,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他身旁,看着他父亲的遗像泣不成声:“叔叔,我和浩天回来看你了,你却不见我!我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无数次梦想今生还能够再次得到父爱。认识了浩天,我以为从此就多了一个家,多了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不曾想,今天来到你面前我们还是阴阳两隔,无法见面。虽然你走了,但是我会永远把你当成自己的父亲,把这当成自己温暖的家……”

张浩天看着田笑雨,舔舔流到嘴里的泪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母亲和弟弟满眼含泪,走过去把他们扶起来。张浩然去厨房端来饭菜。母亲把他们拉到桌边。她给田笑雨夹了些菜,“看你们瘦的,多吃点。”张浩天胡乱扒了两口就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第二天,他的双眼就布满了血丝,嘴角也打起了泡。田笑雨熬了一碗绿豆汤端去,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他。张浩天看看田笑雨,再看看冒着热气的绿豆汤,慢慢坐起来把绿豆汤一饮而尽。两个人双目对视,眼中饱含深情。

母亲看在眼中,为儿子找到一个知冷知热,体贴温柔的好媳妇暗暗高兴,可想起蒋小娟,她又叹了一口气。晚上,看田笑雨已经睡下,就悄悄来到儿子房间。她说:“看得出笑雨是个好姑娘。可你爸临走交代,非要你娶小娟。”张浩天翻身坐起来,“为什么非要逼我!”张浩然在床头蹬了哥哥一脚,“哥,就听妈的吧!”

隔壁的田笑雨一阵慌张,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

母亲说:“小娟等你这么久,这些年她一直把我们当成自己的父母照顾。你父亲生病住院好几次,每回都是她跑前跑后张罗。不能对不起人家!”

张浩天说:“我只喜欢田笑雨!”

田笑雨摸摸胸口,泪水盈盈。

母亲说:“笑雨姑娘是不错,但毕竟小娟我们更熟悉,更了解。这几年小娟为我们这个家做了那么多,你是看见的。为了你,她整整等了你六年!”

张浩然说:“哥,我也喜欢小娟姐!”

张浩天说:“你喜欢,你就娶!”

张浩然把枕头砸过去,“什么话!”

接下来是死一样的沉寂。田笑雨心乱如麻,第二天早早起床,准备同张浩天好好谈谈,可还没开口蒋小娟就来了。看到田笑雨,蒋小娟什么都明白了。她把张浩天拉到沙发上坐下,“浩天,回来了我们就去把结婚手续办了!”张浩天起身坐在远处,“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母亲看看蒋小娟,又看看田笑雨,面露难色。蒋小娟有些难堪,但很快平静。她说:“过去我没逼过你,觉得应该给你时间好好考虑,可现在不能再等了!”张浩天站起来说:“我从来没让你等!”

既陌生又无情的张浩天让蒋小娟一怔,泪水夺眶而出。明明该有一个圆满的结果,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个更深的伤口。

“你为我家做了这么多,我心存感激。但是要结婚,我是不会答应的!”张浩天把田笑雨拉到身边,“她叫田笑雨,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以一个儿媳的身份在这个家出出进进这么多年,今天怎么却成了局外人了。蒋小娟把目光转向张浩天的母亲和弟弟,希望他们能力挽狂澜,可今天看起来他们也爱莫能助。蒋小娟指着遗像,“我在你父亲面前发过誓的,一定要嫁给你。我不能失言!”然后往沙发上一坐,“今天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离开这个家!”

张浩天说:“你不走,我走!”说完打开门冲了出去。

母亲推推张浩然,“跟着你哥!”

屋里只剩三个女人。张浩天的母亲把田笑雨拉到身边,“笑雨姑娘,这事也瞒不了你。虽然他俩还没结婚,但我们一直把小娟当儿媳对待。她为浩天付出那么多,我不忍拆散他们。而且,浩天父亲临走留下话,你说我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我俩真心相爱,千辛万苦走到一起不是为了分开,但如果非要坚持,势必让张浩天撕裂亲情,同这个家庭决裂。

蒋小娟说:“笑雨,我和你萍水相逢,没有恩怨。今天虽然是头一次见面,但可以看出你善解人意、通情达理。我希望你理解我的感受,成全我们的婚姻!”

成全他们就等于牺牲自己,田笑雨难以抉择。

张浩天的母亲说:“以后我下去和浩天父亲见面,怎么说啊?”

蒋小娟说:“看在我等了浩天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就成全我们吧!”

田笑雨被她们左右撕扯,心如刀割。她走到窗前,看见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玻璃上汇成无数道水流,像是自己潸然落下的泪水。她想起初见张浩天时楼道里温暖的灯光,想起在八廓街迷路他找到自己时的喜悦,想起他背着自己往医院一路小跑的夜晚,还有核桃树下的初吻,龙王潭水中的月光,藏北草原星光璀璨的夜空……那么多一起走过的日子都将成为过往了吗?万般不舍啊!可是,爱一个人不是要死死把他攥在手心里,而是要给他宽阔的天空和自由的呼吸。抓住他是为了爱,放开他同样也是为了爱。张浩天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不能再让他失去这个家,夹在亲情和爱情中纠结痛苦,因为爱,应最大限度尽自己所能。田笑雨转身说:“我现在就走!”

张浩然在街心公园找到了哥哥。兄弟俩冒雨坐在湿漉漉的长椅上促膝长谈。张浩然终于理解了哥哥的爱情,决定去做母亲的工作。回到家中得知田笑雨已经走了,张浩天不顾母亲的劝阻,转身就朝火车站奔去。他跑过广场,跑进候车室。来到站台,一列火车就要启动,他边跑边喊,不停敲打车窗玻璃。

这是共同的幸福和折磨。张浩天在细雨中呼喊,田笑雨在车厢里挣扎。看见张浩天雨中奔跑的身影,田笑雨捂住胸口退到角落。内心凌乱凌乱,泪水泛滥泛滥。看见张浩天的身影再次闪现,田笑雨终于在车门关上刹那走下了火车。

张浩天追逐徐徐启动的列车像疯子一样奔跑嚎叫,最终绝望地跪倒在地,瘫软在湿漉漉的月台上。列车消失在远方,万般绝望的张浩天慢慢站起来,突然看见身后的田笑雨。他快步走过去像害怕再次失去一样紧紧抱住田笑雨,问她为什么要走。田笑雨说:“我不想看见你痛苦!”

“你走了,我就不痛苦了吗?”

“我不想看见你妈妈难过!”

“我过不好,她会更难过!”

“蒋小娟爱你。我相信,她会对你好!”

“可是,我不爱她,她对我再好我也不快乐!”

“还有你弟弟的态度,你爸爸的遗愿!”

“全世界的人你都考虑完了,我们两个还活不活了?”

田笑雨深情凝望张浩天,无言以对。她知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不会再和他分开了。张浩天取下她肩上的行李,拉住她的手回家。蒋小娟已经走了,留下一封信。“田笑雨走了,是因为她深深爱着你。她一转身,我就知道自己输给她了,而你不顾一切冲出门去找她,我就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你。我终于明白,今生今世你都不会属于我,无论我做什么都得不到你的爱。你对她的感情是我从未体会过的,也是我最最渴望和羡慕的。情深缘浅,注定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因为爱,我决定放手。祝你们幸福!”

看完信,张浩天如释重负,但又深深内疚。

很快,张浩天去田笑雨家见过了她母亲。田笑雨说:“看我妈多喜欢你,连我都有些嫉妒了。她催我们赶紧领证呢!”张浩天迟迟不敢看田笑雨的眼睛。他说:“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可父亲刚去世,我想等等再结婚。”田笑雨认为坚守孝道是一个人的美德,应该理解和包容。尽管朝思暮想渴望成为他的新娘,她还是点点头答应。

走之前,张浩天设宴酬谢为父亲操办丧事的同学。酒桌上,他把田笑雨介绍给大家。“你把蒋小娟给甩了?”大家没有祝贺还暗把张浩天比作了陈世美。“团支书”说早知今日,他就去追蒋小娟了。见张浩天一脸难堪,大卫说“团支书”:“你喜欢蒋小娟她不喜欢你,有屁用!”大家一笑,气氛才恢复吉祥。

饭桌上,张浩天说起他和田笑雨的认识经过和在西藏共同经历的难忘岁月,言语中带着幸福和满足,也夹杂着感悟和思考。田笑雨总是温柔地看着他,时不时轻轻柔柔插话补充。大家从他们频频交换的眼神中看见了令人动容的温情和默契,料到他们走到一起绝不是偶然,也知道了蒋小娟为什么付出那么多依然会败下阵来。在同学眼中,他们是超凡脱俗的人,但为了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理想牺牲那么多也令人同情。大卫说:“浩天,听你们说起西藏来滔滔不绝,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老西藏了。可我们看来,你们既不像他们也不是我们。”

说实话,到西藏这么多年,高原的血雨腥风已经改变了张浩天的外表。尽管他最大可能地一点点融入雪域,极力想把骨子里的原生态一点点磨掉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时至今日并没有做到。现在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张浩天也说不清。

“浩天,给我们说实话,去西藏后悔不?”小胖问。

这个问题上次他们已经问过了,当时张浩天慷慨激昂了一番,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忽然没有了底气。他捏了一下酒杯,“后悔什么?”

“敢说你当初不是头脑发热,激情涌动?”“团支书”问。

虽然张浩天不清楚当时有多少冲动盲从,但知道绝不是缺乏理性。他笑了一下,“今天我还记得在倡议书上签名的情景,同校长说过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当初没有信誓旦旦,现在也不是说说而已!”

“不说实话,是没有勇气否定自己吧?”有同学笑。

“是不是非要说后悔了你们才满意?”张浩天急于解释又不知从何谈起。他端起酒杯同大家一碰,“叮咣”一声,感觉碰碎了什么。同学们毫不在乎他的难过,兴致盎然谈起了他们生机勃勃的产业,兴旺发达的公司,蒸蒸日上的资产。世界这么大,同自己相关的东西却不多。张浩天根本插不上话,不得不面对从神坛跌入泥潭的现实。终于,同学们心满意足地从宏伟的事业里解脱出来。走出餐馆,张浩天看着远去的同学如释重负,“总算结束了!”

田笑雨说:“他们一定觉得我们很迂腐,很可笑吧?”

“不知为什么,我知道自己没有错,却不知如何反驳。他们的话让我无所适从,甚至恐慌。难道我真的走错了,迷失了?”

街头霓虹闪烁,行人悠闲自得,没人在乎他们的沮丧。张浩天从商贩竹筐里挑了两只芬芳的白果兰别在田笑雨胸前,拉起她的手说:“走,看看我们还会不会在不缺氧的环境里奔跑!”

万般不舍,终将离别。张浩天拉着田笑雨的手站在雨里再次同母亲道别。母亲用伞指指路口,意思是要再送送他们。到了路口她又晃晃伞,说送到公交站台就回去,可到了站台她又说要送到机场。张浩天拉住母亲,不让她再送了。母亲不肯,扶住车门就要上去。张浩天把母亲扶下来交给身后的弟弟,嘱咐他赶紧搀扶母亲回去,说送来送去要误了航班。这次,母亲不再坚持,而是无限留恋地看着张浩天,然后轻轻挥挥手。汽车走出去很远,张浩天看见母亲同弟弟还站在雨里望着他们。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时推开弟弟撑过来的伞,生怕伞沿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什么时候再回来?这是不是最后一别?下次回来是不是母亲的相片又同父亲的放在了一起?想到这,张浩天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而田笑雨早已泪眼模糊,泣不成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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