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该起名字了,流年说让陈莫菲做主。流什么呢?
陈莫菲不大在意名字,谁起,叫什么名字不是无所谓,但毕竟不过就是一个符号。她只希望他好,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听说每个母亲都会经历这样的心路历程,开始要求都少、都低,都是只要他快高长大,后来便有不同,便开始有欲望,到最后甚至会是奢望。不光盼着他快高长大了,要什么都好才好,要工作好、事业好、身体好、家庭好、最好万人景仰。
她希望自己将来不至于。
名字还是要起,叫什么呢?爷爷叫流念,爸爸叫流年,他叫流......流什么呢?
不然流淌吧。
陈乔说。
再不流水。
总之不能叫流氓。
陈莫菲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于是名字就这样搁浅,流年说一个人的名字要跟一个人一辈子,应该审慎,可是医院要填出生证明,孩子名字那一栏不能空,不过像他们这样来不及起名字的人也不少,医院也有办法,就将父母姓氏叠加在一起,再加两个字,变成“某某之子”或者“某某之女”。
于是流年跟陈莫菲的儿子出生证明上便出现了这样的字样:流陈之子。
陈乔看那上面印的孩子的小脚丫的红色印泥说就叫“流陈之子”吧,陈莫菲将出生证明拿过去,目光粘在那名字上,望着出神,流年问她在想什么,陈莫菲说想他长大,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等他长大就知道了。”流年说。
陈莫菲笑笑,将出生证明放好。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天空碧蓝,有云,东一朵西一朵,看起来悠闲极了,跟他们一起出院的产妇就住在他们隔壁,后来两家熟了,那家产妇还过来看过流陈之子,他们家正好是女孩儿,说流陈之子长得好帅,要当他的丈母娘。
陈莫菲出院后回了自己的房子,没去流年家。其实那里当然是她的家,但她不想回去,流年也同意。老太太的病出来结果了,没什么器质性的病变,但她面对医生时保持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沉默,后来医生决定放弃,并建议流年带老人去看看心理科或者精神科。
可要怎样把老太太弄到精神科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她不肯去,坚持说自己没病。
“你觉得我疯了么?”她俯下干瘪的面颊来面对自己的儿子,“我告诉你,我没疯。”她抬起头来,目光却仍旧停留在自己儿子的眼睛里,“你看你爸那样对我我都没疯。”说完她笑了,“你看我疯过吗?”
她问。
流年看着她,忽然间意识到有些伤害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发生,中间它们一直在沉默的生长,后来就星火燎原。也许应该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关注到她心里的那些苦闷或者委屈,不过小时候他以为母亲是个成年人,拥有强大的能量,长大以后这想法儿在他脑子里炉火纯青、根深蒂固,他再没意识到那个他生命的缔造者竟然如此脆弱不堪。
在他的想像里,母亲就意味着坚强。
在他的文化里,母亲也意味着坚强。
全社会都在说什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他不知这词儿究竟是谁发明出来的,有点儿操蛋。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当了母亲之后就会不同,就会变得刚强。当了母亲以后难道女人就不再是女人了?
陈乔说,是啊,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女人当了母亲以后是女强人,是女超人。
流年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现在总长时间陪在自己母亲身边,两人也不说话,就那样沉默相对,但他能感知到自己在身边和不在身边时老人的变化,他在她身边时她会变得安静而平和,他不在她身边时,她会变得焦躁而不安。最紧要两种情绪老人都只通过眼神来演绎,这真让人匪夷所思。
有一次陈乔把电话打给流年,问他,嗨,老兄,知道你自己结婚了么?
流年知他意有所指,然而流年觉得陈乔无法理解他的苦衷。他不是他,他能看见他的苦,看见他的左右为难,却无法理解他的苦,无法理解他的左右为难。陈乔不懂。跟不懂的人没什么话好讲,就像夏虫不可语冰。于是他决定保持沉默。
陈乔就讲,说,老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老婆?
他知道。然而他没办法,他妈现在这样,他不能扔下她不管,这个女人给了他生命,没有她就没有他,他不能做背叛的那一个,不能埋没良心。
流年仍旧保持沉默。
陈乔拿流年的沉默没有办法,但他仍旧决定提高音量。
“嗨,哥们儿,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儿子,你他么的......”
后面的话堵在嗓子眼儿,两片嘴唇识趣的闭在一起,陈乔原本想骂出来的粗口便如此这般被咽回到肚子里面去。
骂他有什么用呢?
陈乔知道,最后选择妥协。他挂断电话,然后开始思索关于人生、爱情和婚姻的意义。都是扯淡。他想,当初他们那样爱,女人等了男人那么多年,哭着喊着非要在一起,前面刀山火海都要闯一闯的样子,现在可好,天遂人愿了,他们又玩儿起了牛郎织女。
爱情是个过程?两个人都只享受过程?
不,他知道至少陈莫菲不是,他来时总是能见到陈莫菲望向窗外,那窗户紧闭,外面有风,掠过长空,鸟儿在天空中留不下自己的羽毛,却能在地上投下自己的身影。
陈乔真害怕陈莫菲会羡慕那些在天空中飞行的鸟,他也怕她会突然间有一天突如其来的突发奇想,想模仿那些细小而坚韧的生灵,拉开窗,像鸟儿一样一头扎向空而大的空间。
他想像陈莫菲的身体重量大头朝下做直线垂直运动,而后跟地面作亲密的结合。有一天他梦见这个情景,被吓出一身的冷汗,于是半夜驱车来到陈莫菲家里,看见她的窗户亮着灯,于是他上了楼,敲开了门,月嫂还是那个月嫂,陈乔也终于搞清楚她叫什么,叫王桂琴。
王桂琴帮他把门打开,另外一支手里还拿着奶瓶子,冲奶冲到一半,孩子没哭,十分安静,客厅里也亮着灯,壁灯,光线并不十分充足,但也足以看见这屋子里的一切。
“孩子怎么样?”他问。
月嫂王桂琴去过许多家里帮忙照看孩子,像陈莫菲家里这种情况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她没问,但在心里猜测这个家的男主人可能是对女主人并没有爱情了,所以连带着也不爱那个孩子了,或者女主人是男主人的外室-----这年头这现象并不稀奇。
总之受苦的总是女人。于是她对孩子便多了一成怜惜,对孩子的妈也多了一成怜惜。
女主人不爱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你永远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以月嫂王桂琴的眼光来看,她只能看到女主人的思索,却总无法看见女主人思索的细节。幸亏她对那些细节也没什么兴趣。
孩子很好带,听话着呢,长得又漂亮,出了一个月,撤了虚浮长出的那些皮肉,他生长出更为新鲜和强劲的皮肉来,头发也长出来不少,又黑又亮,眼睛不很大,但胜在神彩飞扬,那男孩儿眼珠极黑,像颗黑色的棋子,月嫂王桂琴觉得男孩儿是个小帅哥。
谁不喜欢漂亮的男孩儿、女孩儿呢?
“挺好。”王桂琴答,门被关上,那个陈先生身上带着夜里的凉。
“别朝里走。”她不是提议,简直是命令,不过语气委婉一点罢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出于对孩子的保护又让她的语气听起来几乎不容置疑。
“别朝里走。”她再一次强调,“你刚从外面进来,外面有风,空气又凉,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他受不得,这么一点儿点儿风也可能让他病了。”
“噢。”陈乔发出原来如此的应答。
“再说,黑更半夜的,外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兴许有什么会跟着你回来,我们大人看不到,小孩子许会看到,会被吓着。”月嫂王桂琴进一步解释。
陈乔笑笑,这说法他倒是头一次听说,而且突然间就对自己身后那些有可能出现的灵异人物感兴趣。可惜他也看不到他们。
现在他一切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他手揣进衣服口袋里,静静等候,直到月嫂王桂琴喂完了孩子,他才试探着小心翼翼的发问:我现在可以进来了么?
月嫂王桂琴这才恍然大悟状:天啊,对不起陈先生,我把你给忘了。
陈乔也不生气,但觉得自己稍微有点儿蠢,于是脱了鞋子进了屋,月嫂王桂琴已经把孩子重新放回到陈莫菲身边,那里一张大床,旁边是一张小婴儿床。陈莫菲点一盏台灯,正在翻看一本书。
他进去了,“怎么还没睡?”
陈莫菲看着半夜出现在门口的陈乔,拿起床头柜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这么晚?有事?”她问。
“没。”陈乔回答。
屋子局促,原本就不大,现在添了一张婴儿床,空间便更显狭小。
“不然先搬到我那儿去吧。”他突兀的提议,然后发现自己跟陈莫菲都被这提议吓了一大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