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
这一夜便没有睡好,第二天迷迷糊糊地被揪起来,穿了身喜庆的红衣裳,从两宫太后再到皇后,挨门挨院地去叩首拜年。我向来不甚在意那些繁文缛节,而且这床起得有点儿晚了,也没有按照地位尊卑先去哪里再去哪里,而是怎么顺路怎么走。
还好比我更不懂规矩的大有人在,我将该跑的宫苑都跑遍了,最后才来到距离最远的太后宫中。此时父皇和皇后等人,受完了晚辈的礼,都一并挤了过来了,其中还包括我的死对头陈画桥。
不算特别宽敞的正殿里,太后、父皇以及皇后坐在正上方。待顾且行带着几位皇弟行了礼,便轮到以我为首的公主队伍,紧接着是列位皇亲国戚家的子嗣,最后轮到陈画桥这种勉强沾亲带故的臣家子女。
太后赏了陈画桥一对玉环,宫里的人大多清楚太后赏的玉环是个什么分量,其中的用意也不言而喻。老顾家的这些长辈看样子已经接纳了陈画桥这个未来的太子妃,只等着父皇一道圣旨,顾且行就该骑马抬轿地上门接人了。
我对这个事情本不该有什么感想,只是在陈画桥接下玉环的时候,偷偷瞟了眼顾且行的脸色。他倒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似乎没有光彩。
想起昨日顾且行的那一句“我不喜欢”,他究竟不喜欢什么?不喜欢陈画桥,还是不喜欢这门亲事?还是干脆同我猜想的那般,不喜欢女人?
我这么琢磨着,便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似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以目光做刀子,将我盯了个千刀万剐。这时候他盯着我看做什么?还是赶紧多看看未来的老婆,看顺眼了要紧。
陈画桥退下之后,殿外又进来个青年,竟是秦子洛。
今日他官服加身,隐掉素日挂在面上的痞气,眉宇间天生的贵气便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戍北大将军秦迪的儿子,秦迪正是容祈他老娘秦玉秋的兄长,难怪容祈说他是自己的表哥,原来他俩的这层关系并不是骗我的。
秦子洛代替他守在边关的老父亲同父皇和太后等人拜过年后,大家便例行说好听的话,夸他少年英雄勇武不凡,十几岁便在战场上给他爹做前锋,胆识惊人武艺超群,实乃栋梁之才。
也不知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妃子,随口便插了一句,说:“初看并不觉得,细看下来,秦少将的长相同太子却有几分神似。”
秦子洛微微一笑,抱着拳甚大方地在殿里道:“太子殿下身份高贵气质逼人,子洛不敢同殿下做比。”
“秦少将过谦了,太子乃天之骄子自然是顶顶惊艳之人,秦少将丰神俊朗风采不俗,日后辅佐太子殿下,也必能有所作为……”我终于在侧面找到了说话的人,不过是个过了气儿的妃子,只是这妃子比较会讲话,将皇后太后一干妇孺哄得开心,偶尔这么多嘴多舌,大家便懒得同她计较。
这妃子兜了好大个圈子,可算是把好听的话都吐尽了,闪着目光问道:“秦少将已及弱冠之年了吧?”
“子洛今夕二十有三。”秦子洛道。
“那年岁不小了啊,你常年戍守边关少有闲余,趁着此次回都,也该张罗门好亲事了。”那妃子总算把心里头的话说出来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她这话约莫是在帮自己的小公主,也就是我那个长相不大平易近人的三妹妹找婆家了。
父皇适时闷咳一声,大约是在嫌弃她有些话多了,咳完以后却又看了我一眼。
散场以后,大家各回各宫,各找各妈。我这个没妈的,便只能赖着父皇,趁着他今日有半天年假,撒撒娇同他说些体己话。
父皇命左右随侍跟得远了些,一边走一边问我:“你同容祈到底如何?听宫中传闻,你二人来往颇为频繁,你这岁数,换了寻常人家早该成婚生子,你也是时候解解自家的心意了。”
我胡扯道:“大约他是单相思吧,自然他不相思也说不通,总得给父皇您面子不是?”
父皇脚步一顿,转身看着我,表情是身为父亲的温和慈爱:“听你这意思,是在怪罪朕?”
我不敢胡说,父皇便将我与容祈婚事的源头讲解一番,确是同容祈说的一样。
父皇道:“这桩婚事朕也认为无甚不妥,只是你这一来二去却叫朕拿不准主意。朕多年来忙于朝政,对你们兄妹几个关心甚少,但我看那容祈丰神俊逸,对你也算上心,朕现在并未重用他,一来是想观察观察他的性子,二来也是恐他因这凭空的好事失了好歹。”
“那父皇观察了这许久,觉得如何?”
父皇沉吟:“品行尚可,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重用他,倒也不急。”
原来父皇是这么打算的,而容祈那个狐狸性子,必也看透了父皇的打算,所以父皇不急,他也不急,只是没忘了把我这摇权树抓牢了。
“儿臣还想问一件事情……”我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容太医当年,是怎么死的……”
“自缢。”父皇说着,垂了下眼睛,脚下步伐加快了些。
我小跑着追上去,想起容祈曾对我说过的一番话,他说他的父亲因为知道了个天大的秘密,不得不舍身求死,以保他们母子平安。难道……容祈说的那个逼死了他父亲的人,就是我的父皇……那父皇与他,岂不是有杀父之仇?
我虽然知道自己不该打听那么多,可这个问题太严重,不问一问我心里不踏实。
父皇淡淡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同我绕起弯子:“且歌,你要明白,这世上没有谁真的逼死谁,或者杀死谁。凡事都有前因后果,这因绝非一时三刻而酿,那果也并非单纯地由一个人而决定。真正杀人的,是利益。”
我将这番话一字一字地记牢,也知道今日大约问不出什么来了,便胡乱点着头,继续随父皇朝前走。
又走了几步,就快到父皇休息的内殿时,他忽然问道:“你觉得秦子洛如何?”
“嗯?”
“朕方才看你见到他时,眼神颇有惊喜之意。既然你执意不肯嫁容祈,他倒也算是个人选。”
“您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父皇含笑道:“朕答应了你母妃,便想将好的都留给你。”
我这嘴一松,竟然跟皇帝开起了玩笑:“依着父皇的意思,我若不是父皇生的,还要将我许给太子了?”
父皇面色一凛,我急忙跪下,想起父皇是个极注重体统的人:“儿臣失言。”
几日后我去太监局,找到因为帮容祈送信而被顾且行阉割的容家家仆,他随主家的姓氏,名叫容硕。多日过去,容硕的身子已经养好了,顾且行将他扔进太监局乃是一时兴起,没想过要如何发落他。太监局的管事也拿不定主意,只得先安排些粗活。
容硕十八九岁,自从身体遭了这个变故,面上时时挂着灰败的神情。本公主自觉有愧,打发了旁人下去,同他问话。
容硕说他的父亲曾经给容祈他爹做过下手,略微懂些医术。如此他也算是有些才能,我便同太监局的掌事知会一声,将容硕送去了御药房。
容硕谢了恩,面上也没什么喜色,我便安慰了他几句,直到准备走了,才佯装是随口,问道:“锦飒郡主在靖王府住得可习惯?”
其实郁如意嫁去靖王府以后,容硕不过伺候了几天,就被送到宫里来了,习不习惯他亦无从知晓。我这问题实际上问得很直白,只是想听听容祈和郁如意的关系,在旁人眼里看来究竟是怎么样的。
容硕说自王爷娶了郁如意,礼遇上自然没什么亏欠,但两人平日里也无甚来往。只是秦老夫人对郁如意很是喜爱,府中上下家仆对她也算得上敬重。
我念着往日同郁如意的姐妹情分,并不希望她过得不好,可私心里,我却也不能接受同她共事一夫这档子事情。
这天傍晚我同吟风一道溜出皇宫,翻墙进了靖王府。
趁着夜色,我同吟风化装成丫鬟模样在王府中溜门撬锁躲躲藏藏,终于摸到了秦老夫人居住的院子。来之前我便打听过,每日的这个时辰,容祈和郁如意都会过来陪秦老夫人吃晚饭。
吟风在附近把风,我贴着那厅堂的后窗,捅破了窗户纸看厅堂里的情况。丫鬟们布好了菜,郁如意搀着秦老夫人从内殿里走出来,两人面上都是喜色。容祈从正门走进来,笑吟吟地问道:“母亲今日气色不错,何事这般开怀?”
郁如意巧笑嫣然并未回话,秦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多嘴道:“是少夫人养的那只鹦鹉,嘴巴好生灵巧,会说好多吉祥话儿,还说百子千孙呢。”
可惜此时郁如意肚子里的假胎已经顺水推舟地落掉了。
鹦鹉,莫不是我送给郁如意的那只“禽兽”?竟能学着说人话了,这靖王府还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
容祈面上抖了抖,笑着过去扶秦老夫人坐下,郁如意便在一侧落座,秦老夫人叹气道:“可惜了我的孙儿。”
容祈便安慰他娘:“过去的事情便不必放在心上了,儿子现在也还年轻,不着急的。”
秦老夫人面上一黑,正色道:“你们年轻人是不着急,可为娘的身子如何自家心里有数,你莫不是要我合了眼,都不能看上孙儿一眼?”
郁如意不好插话,便在一旁给秦老夫人夹菜,而后转向容祈,顺道也夹了一筷子,这一家人看上去好生和睦。
我在外面看得心里生闷,觉得自己现在的这个行为很是窝囊,又不禁开始想象,若是他日我真的嫁了过来,同他们一并坐在这桌子上,会是个怎样的情景。
我平日在宫里所接触的,都是些性子爽快的长辈,对于秦老夫人这种身心都很脆弱的老人家,向来有多远躲多远。而我因为被大家宠习惯了,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讨好不待见自己的人,一不小心再弄巧成拙,这婆媳关系可愁煞我了……
这么琢磨了一会儿,那边的饭也吃完了,我从后院溜出来,远远跟在容祈身后,看着他和郁如意并肩行走的背影,两人始终是若即若离的模样。
一直走到回廊的拐角,容祈忽然站定脚步:“方才我娘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嗯。”郁如意低低应了一声,笑笑道,“老人家嘛,自然盼着儿孙满堂。你呀,也莫要仗着年轻就不着急,栩妹是个好姑娘,性子虽是直了些,多点儿耐心她总能体谅的。”
郁如意说完便走了,容祈在长廊上站了一会儿,转身朝另一处院落走去。
容祈去的那处地方,是个独门独院的屋子,房顶上有个大烟囱,夜色里冒着白烟,隐约可以闻到些硫黄的味道。
我看到有丫鬟在进进出出,那房中虽然水雾缭绕,但光线很强,我走得近些,便能透过窗纸看到他的身影。我琢磨着他这是要洗澡,我虽然有些偷窥的癖好,但也没猥琐到那个份儿上,便回头冲吟风使了个眼色,打算先行离开。
不巧我回头的时候,不单单看到了吟风,还同一个低头拎水桶的丫鬟撞了下额头。那丫鬟被手里的水桶累得直不起腰来,抬眼看了看我,喘着粗气道:“正好,你来搭把手,我实在拎不动了。”
我愣了愣,犹犹豫豫地问:“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丫鬟累得转不动脑子,又瞟我一眼,面上隐约几许苦色,道:“新来的吧?这是王爷沐浴用的药汤……唉,别愣着了,赶紧送进去,我这儿闹着肚子,着急去方便呢。”
她说着便用力将水桶拎起来,凑到我面前,方便我将手掌一并搭上去。我看那姑娘实在累得够呛,一发慈悲竟然真的摸了上去。吟风怕累着我,打算过来帮忙,我冲她眨眨眼睛拒绝了。
推开房门,一道九折屏风将后头水汽氤氲的水池子遮挡起来,我估摸着容祈已经脱光光跳进去了。那丫鬟站在原地大喘了口气,对屏风后面的人道:“王爷,药汤好了。”
“嗯,放下吧。”这声音是难得一见的慵懒,慵懒中又不缺少威严,同我平常听到过的语气都不一样,如此才真的有了些王爷该有的派头。
丫鬟低低应了个“是”,冲我使了个眼色,捂着肚子赶去上茅房。她走得很快,我只得顺手去关房门,忽然听里头人道:“等等,把汤药送过来。”
他他他,这是在差遣我?
我抖了抖眼皮,拎着水桶走近,看到他泡在水池子里,肩头和臂上附着薄薄一层水汽,肌理间反射着光泽。其实他皮肉生得很白净,比寻常女子还要白净,但也不是那种瓷片一般的白,总之看上去还挺顺眼的。
我这一顺眼,就没防得住脚底下沾了水汽的白瓷板,一个打滑儿差点儿没摔下去。幸亏本公主有上房揭瓦的平衡底子,身体晃了晃,将水桶往地上重重一放,抓紧了把手,勉强站住了。
容祈听到这动静,微微侧目看了一眼,我急忙把脑袋别到一边去,他倒是也看不见我,只是莫名发出一声轻笑。
我抬手抹了把面上的水汽,手心里抹下一把乌青的药粉,扭头看见悬在一侧的镜子,将自己吓了一跳。我本来涂了药粉是不想叫人轻易认出自己,因方才那一抹,抹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花里胡哨的很是可怖。
反正水桶也送进来了,我便打算赶紧遁了,谁知容祈又道:“倒进来。”
登时我便不悦了,这世上能使唤本公主的人还没生出来呢!总归我不过是乔装混进他的宅子,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根本不怕他发现站在这里的人是我。心里不忿一起,我咬牙将水桶拎了起来,对着他的脑袋便浇了下去。
青绿色的药汤倾斜而下,容祈被泼了一头,我心里好不爽快!
自然我爽快完了,也不会傻呆呆地留在这里由着他报复,容祈正要站起来,我干脆将水桶倒扣在他脑袋上,拔腿就往门外跑。
刚跑过那屏风,便听到水桶里发出闷闷而愤愤的声音:“顾且歌,你给我站住!”
容祈从水里“噌”地跳起来,他让我站住,傻子才会站住!我闷着头往门口跑,好在容祈没有跟上来,而伸手去推门的时候,愕然发现推不开!
我这才开始有些着急,容祈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走啊,怎么不舍得走了?”
大约是这门上有机关,我被容祈关住了。我想转过身来同容祈解释下,但考虑到他刚从澡池子里跳出来,吃不准是一丝不挂的,这样……不大好。
“你……你把门打开!”我站在门口,虽然看不见立在屏风另一侧的容祈,还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听得细碎声响,他拿下搭在屏风上的袍子,随意往身上一套,我虽然不好意思看,但不是不好意思想。我想他此刻的模样,必定十分香艳……
我小心地朝窗口的方向挪了挪身子,打算跳窗出去。容祈慢慢地走过来,慢慢地抓住了我,慢慢地把我扳过来面向着他,什么也不做,就看着我。我狠狠吞了下口水,心一横,眼一闭,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他嗤笑出声:“在想什么好事,嗯?”
我勉强抬眼看着他,干巴巴地解释道:“这不是你那个丫鬟闹肚子,我顺手帮个忙嘛……”
他眨眨眼睛从头到尾将我打量一遍,似笑非笑道:“我怎么看你这个装扮,不大像是顺便?”
我应该说我是来体验下层工作者的心酸,还是最近迷恋上了行为艺术?
他幽幽地道:“方才用膳时,我便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还以为是哪家派来的探子,原是你这淫贼。既然你这么个模样不请自来,我便也猜到你安的是什么心思。”他挑了挑眉毛,身子微微前倾,我便又朝旁边躲了躲,撞掉了架子上的花瓶。
我让花瓶碎裂的声音惊得心底发麻,容祈也不理会,手掌随意往墙壁上一撑,将我封死在角落里,继续道:“你若是想开了要嫁我,有些话早晚要摊开了讲。方才你也听到,我娘她着急抱孙儿,眼下正应了个良辰美景,依着你的性子,我今日若是不动你,将你这么原封不动地放出去了,你倒不一定会念着我的好,反会笑话我没有男子气概,对不对?”
“呵呵,你挺了解我的嘛……”我干笑,想想又觉得这么说,分明是在激他,急忙正色道,“不会不会,大丈夫能屈能伸,顶得住压力,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欲望……”说着,我还不识好歹地低头朝他腰腹以下看一眼,没有看到什么不妥的征兆,郑重道,“靖王爷,我看好你!”
容祈的目光也跟着往下一瞟,而后衔着阴森森的笑,弯起眼睛夸奖我:“懂的还不少嘛。”
我甚谦恭:“过奖,过奖……”
他便阴阴地提醒:“忘了那日醉生阁的事情了?”
我眼一瞪,我是真忘了呀,可我这么说,生怕他说要让我回忆回忆,只怯怯将他望着。
他眨眨眼睛,笑容玩味,身子贴得再紧些:“忘了也不要紧,你看过那么多禁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低而轻浮的嗓音,带着丝丝挑逗,一字一字地问,“你想不想知道,我能跑多久?”
耳朵被他的气息吹得很痒,我一口血差点儿没呕出来,吓得又朝墙上缩了缩身子。
这若是光天化日的,我倒是也不会有多害怕,无非光明正大打一架,可此处太过私密,我估计捅破了天也不会有人敢管。而他眼下刚将自己洗干净,这么衣衫半露的……
我心里没底,生怕他将我就地正法,脑筋飞快地转两转,正了脸色道:“容祈,我有桩正经事要问你。”
“嗯,你说。”他大约不相信我能有什么正事,吃定了我是想转移话题,口气相当随意,嘴唇张合时,方巧在我耳根子处贴了贴,柔柔软软若即若离,仿佛猫儿在摆弄到手的食物。
“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
他一愣,抬头看着我,微笑着:“你要多真?”
我心底动了一下,闻着他身上药汤的味道:“是不是为我做什么,你都愿意?”
“你要天上的月亮,我可寻不到那么长的棍子来捅它。”
“我不要月亮,我要月灵芝。”
他撑在墙壁上的手掌松了松,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挺无理取闹的。我给他的这个考验,不仅难度系数相当高,而且若是赶不上天时地利,便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传闻距离帝京千里之外的月岐山,山巅绝壁处生长着一种能治百病的月灵芝。这月灵芝每当满月时便生得尤其饱满,药力也最充足。常闻有人为了治病,翻山越岭爬上月岐山,若非是掉下绝壁摔死了,便是让绝壁附近的猛兽毒蛇咬死了,运气好一点儿的,干脆在山中迷了路,压根儿没看见月灵芝什么样子,空着手便回去了。
他站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看得我越来越没有底气。
我张了张口,打算说句“算了”,就算他真的很喜欢我,也抵不上他自己的性命重要。
他抬手阻止我把话说下去,捧着我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几乎快把每根头发丝都单独挑出来看了。他没有笑,表情很是坚定,说:“好,我答应你。”
因他刚从水里跳出来,正值寒冬,我们说了这许久的话,他身上还是湿漉漉的。我看到从他发上滑下来的水珠,沿着脸颊和颈子滑进衣襟,而那衣襟本就是半敞着的,让人有种想拉开他的衣裳看个仔细的冲动。
我急忙收回目光,眼睛四下乱瞟,他也收起了那份不正经,侧身拢了拢轻薄的白衫,淡淡道:“本想上元节时邀你一道赏灯,眼下是不能如愿了。我知道你必定会出宫凑那热闹,只是那日街上人杂,你自己要小心些,或者可以找子洛作陪。”
我低低应了一声,他顿了顿,又道:“如意……我不会耽误她,等风头过了,寻个合适的时候,我便将她送出去。”
“这样,在父皇那边不好交代吧?”
“我知道该怎么做。不早了,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差人送你?”
我抽抽鼻子,抬手指了指他满是药味的头发,和和气气地说:“你接着洗吧,我自己走。”
他走到屏风后,打开了门上的机关,我正要推门时,他又忽然叫住我,问道:“且歌,你可知道你那咳疾,究竟是什么病症?”
我一愣,他莫不是以为我要月灵芝是为了治这个怪毛病?我正要解释的时候,他又道:“我看过我爹在宫里当差时,为你母妃诊病的手札,你现在一直用药吊着虽也有用,但时日长了必定伤及肺腑,你母妃就是一个例子。”
“不过你的病症没有你母妃严重,你现在服的药,许是当年我爹配下的,不知这些年太医院有没有将方子改善。”他望了我一眼,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言辞却显得闪烁。
“你想说什么?”
他温和一笑,说道:“没什么,等我从月岐山回来,就没事了。”
上元节。
这天父皇和皇后会带着太子在城楼上接受百姓朝拜,太子亲手点放一盏烟火,城里大大小小的花灯便跟着点亮,场面好不壮观。可惜城楼上风大,我从来没机会跟着上去站一站,那种俯瞰全城、操控万家灯火的感觉,一定非常痛快。
我同秦子洛一起挤在人堆里,看着高楼上的人影,听着百姓欢呼朝贺。仪式这种东西或许真的有其本身的力量,当那盏烟花在空中华丽绽放时,我心中结了许久的疙瘩,也随之释
然,仿佛从此刻开始,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我和秦子洛相视一笑,逆着人群在街道上胡乱游走。
买了街边的小食,我左右开弓吃东西,又猜了几道灯谜,我懒得动那份脑子,秦子洛便出了几回风头,赢来些没什么实用的小玩意儿。
我们走到了白鹊桥,桥栏两边挂着各色花灯,图案绘得俗气倒也喜庆。桥上好多搂搂抱抱的青年男女,大约这就是帝京一年时间里风气最奔放的一天了吧。
白鹊桥下漂着河灯,今日水流极缓,一盏一盏,漂得慢悠悠。
“你不去放盏河灯?”秦子洛问我。
我在桥栏上撑着下巴顺着河水远眺,懒懒道:“糊弄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早就不信它了。”
“你这女子真不浪漫。”秦子洛说。
我白他一眼:“浪漫又不能当药吃。而且啊,我在宫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有愿望啊。”
秦子洛咂咂嘴,抬起下巴指了指天上的圆月,抱怨道:“你可知这一刻咱们在这处花前月下,小玮还在深山里头防狼斗虎找什么鬼灵芝,你就不担心?”
哼,他那么有本事,需要我担心吗?我抬头看着月亮,地上灯火太盛,天上的明月被衬得不大起眼。可是想来,此刻在月岐山上的容祈,这圆月大约就是他唯一的光亮了吧?
在对面桥头找到卖河灯的阿婆,我笑眯眯地掏钱买灯,那阿婆道:“我家的灯已经被人全包下了,姑娘去别处瞧瞧吧。”
包了?这是标准的顾且行的行事作风啊,我莫名地这么想着,一抬头还真看见了顾且行。他用掌心托着一只个头不大但小巧精致的莲花灯盏,不冷不热地说:“给你。”
“皇……哥哥?”我觉得今日很邪行,我竟然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碰见了顾且行,而且他居然会干买河灯这种他向来不屑的事情。
顾且行不耐烦地看着我,待我将他掌心的河灯小心接过来时,他便迅速撇开目光,一脸的不自在。我本以为他这不自在是因为我,一扭头才发现,有个更不自在的人跟在他身旁。
乖乖,顾且行和陈画桥,这是在培养感情?
“我要这河里漂着的都是我的河灯,这样我的愿望就一定会被神仙看到,他们……”陈画桥捧着盏河灯兴高采烈地说着,抬头时猛然发现了我,话便卡在嘴巴里了。
我想着她既然是同顾且行幽会的,我也不好破坏了氛围,冲她弯了弯眼睛,转脸面向顾且行,扬了扬手中的河灯:“谢啦,我们先走一步。”
说着,也没顾得上去看顾且行的表情,我很自然地去拉秦子洛的袖子,却听陈画桥喜滋滋地招呼了声“秦大哥”。
我很佩服陈画桥这个自来熟的本领,约莫下次见了容祈,她还得嗲嗲地来句“容大哥”。
这么一想我才觉察出些不对劲来,陈画桥当着顾且行的面,同别的男子这么亲近,怕是不大好吧?而我转眼去看顾且行的时候,分明没看出任何不悦来,仿佛听都没听到一样。
总归是大喜的日子,我也不太拘束,凑到顾且行耳旁,压低声音问:“这个惹祸精是父皇他们硬塞给你的吧?”
顾且行瞟我一眼,闷哼一声,我心里便也有底了,窃笑两声,大剌剌地拍了拍顾且行的肩膀,同他道:“好好调教调教。”
今日果真邪行,我竟然主动同顾且行亲近,而且他也没有将我瞪回去,而是敛目长舒一口气,一副发愁的模样。
陈画桥同秦子洛打完了招呼,便开始摆弄她那一堆河灯。我提了笔在小纸条上顿了顿,不知道该书个什么愿望,于是龙飞凤舞地写了“长命百岁”四个大字。秦子洛凑过来看一眼,打趣道:“你还挺孝顺的嘛。”
我冲他一笑,本公主之孝顺可是极负盛名的。我这长命百岁自然是写给父皇的,至于容祈,其实我心底真的不太担心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心,我觉得我不像个寡妇命。
河灯放完了,我便拖着秦子洛打算离开,陈画桥拖着顾且行跟上来,顾且行也没表现出丝毫不情愿。我琢磨着,陈画桥同顾且行这老冰块儿一起逛灯会,定也好生无趣,比同我斗嘴吵架都要无趣。
我们四个人开始瞎逛,顾且行有意无意地远离陈画桥。开始陈画桥还会死皮赖脸地贴过去,后来她同秦子洛聊天,聊着聊着也就忘了,将我和顾且行两人甩开几步,只时不时回头望一眼,生怕我们走丢了似的。
我们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不知不觉就逛到了香安街上。这里是每年灯会最热闹的地方,以醉生阁为首的各家青楼妓院,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莺歌燕舞盈盈笑语随处可见。
因这附近都是声色场所,陈画桥适当地表现出一丝不屑,但很快又在各种新奇的表演中松了心思。我们站在醉生阁门外搭建的高台下,台上舞姬娉婷而舞,高楼上有人不断地抛撒花瓣,四周彩灯高悬,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灯火阑珊下,美人如云。
我用余光瞟到顾且行抬头望向高楼,眉心忽然皱紧,仿佛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事情。我顺着他的目光望上去,看到楼栏处斜倚的背影,那人手持一只玉壶,也不用杯子,仰头便喝起来,情态好不风流。
顾且行左右看看,见陈画桥正专心望着高台,眸光一闪,转身朝阴影中走去。我好奇去追顾且行的脚步,只见他在无人的后巷绕几个弯子,而后拐进了醉生阁的偏门。
顾且行走得匆忙却也大方,绕过张灯结彩的院子,大步进了厅堂,而后直朝楼上走去。
我怕叫窑子里的熟人认出来,从袖子里抽条丝帕,半遮着脸鬼鬼祟祟地跟上去。上了楼梯拐角,我愕然发现寻不到顾且行的影子了。
东张西望时,看到另一头的拐角走出一名小厮,哈腰道:“爷,这边请。”
接着闪出来的嫖客的身影,吓得我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去,这个人、这个人——不正是我的老爹!
妈呀,这要是叫父皇看见我逛青楼……不对,父皇逛青楼让我撞见了,这多么难堪。我正要躲,拐角的阴影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拽进一条放杂物的小缝里,那人转身背对着走廊将我的身体挡了个严实。
莫不是哪个嫖客将我当成了窑子里的姑娘?
我是想叫又不敢叫,好在这人手上倒也规矩,嘴唇同我的脸贴得虽近,倒是也没真的亲上来。
我眨两下眼睛,借着斜斜打进来的一束灯光看到他的侧脸,心里松了口气,原来是顾且行。
我们两人便在这处佯装成亲热的模样,父皇从身旁过去的时候,看也没看一眼。他松了口气,气息喷到我面上,我急忙将他推开,捋了捋被他吹乱的额发,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说点儿啥。
顾且行抿着唇瞪我一眼,却是脸红了。我弯着眼睛对他笑笑,又瞟了瞟父皇走进的房间,轻声提议道:“咱们去看看?”
顾且行敛目略思忖,终是跟上我的脚步,随我进了隔壁的房间。这房间与父皇所入那间相邻,窗口开在后巷,此刻前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后巷却清静得很。而我们大大方方地进了这房间,是因里头并没有灯火,约莫是个无人的房间。
既然是做贼,便得有做贼的态度,我们动作很轻,推门关门的时候几乎没有声响,一扭头却听见几声嬉笑淫词,一男一女交耳低语,女子一嗔一笑,言语模模糊糊,嗯嗯啊啊……
然后,那贴墙而放的木床,便开始吱呀吱呀作响了,交欢之声此起彼伏,男的恣意女的放浪,好一番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我开始琢磨是推门出去呢,还是摸根棍子将他们打昏。
而顾且行大约也是这么想的,迅速拉我一把,将我拽进一处角落,那从梁上垂下的帷幔,刚好将我们裹在其中。只是这帷幔是束成一条的,能遮挡的面积很小,我们下意识地便抱作了一团。
我觉得还是找根棍子将他们敲昏了靠谱些,踮起脚来贴上顾且行的耳朵,张了张口打算同他商量。因为靠得太近,我的脸同他的脸是紧贴着的,而此刻他脸上烫得像发烧一样……
顾且行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面对这么一副香艳的场景,莫说是他,连我自己都觉得不自在。趁着那边搞得正激烈,约莫听不到我们这边的声响,我在他耳边低低唤道:“皇兄,皇兄?”
顾且行一愣,原本扣在我腰背上的手掌迅速松下来,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掀开帷幔的一角,挥手便将匕首掷了出去。
顾且行这个黑手下得也太黑了,这才真是牡丹花下死!
然而,我错估了顾且行,他脑筋转得比我快,这一刀下去,捅的不是人,而是那张床。匕首割断了床腿,床便塌了,床幔落下来将二人裹住。他们在里头惨叫时,顾且行迅速推开窗户跳上去,对我伸出一只手掌。
醉生阁的修建方式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窗外有方一尺来宽的小台,说� ��摆放花草用的,但这些小台却相互串联,即使没有串联的地方,墙壁上也会有些方便人踩踏攀爬的小把手,如此也正方便我二人行事。
我找了个还算安全的位置,摆开个尚能驾驭的高难度姿势,同顾且行一左一右扒在窗子上,稍稍探头去看房中的情况。
那房间里坐着的人确实是父皇,但与他相对的却是名男子,正是在百里香居顾且行遇刺时杀出来帮忙的那个。
男子为父皇诊脉:“恕在下直言,皇上这病若是再寻不到良药,怕是时日无多了。”
冷风吹着我的发丝,我心中一震,抓着把手的手又紧了紧,下意识同顾且行对视一眼。
父皇长叹一口气,道:“只是且行尚且年少,脾气性格又过于孤傲,行事极端随性,怕是难能继承大统……”
那男子淡然一笑:“少年多意气,多经历些磨砺便好。”顿一顿,他又道,“再说,皇上这病也并非无药可医,只是拖的时日长了,毒气附骨,便是寻不到解药,用那方子再吊个三五年也是没有问题的。”
父皇点了点头,神情蓦地有些严肃,他道:“甘霖,你的才能品性皆在且行之上……”
男子忽而抬手阻止父皇将话说下去,父皇便当真闭了嘴。那被唤作甘霖的男子,抬起手边酒壶为父皇斟满,举杯漫不经心地呷着,一言不发,动作从容,仿佛在等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季节依旧干冷,我扒在墙壁上的手指被冻得生疼。
我左右看看想要换个姿势,愕然发现身边多了几道黑影,他们手里的金错弯刀在黑夜中刃光流转。我手一松,从窗口上掉了下去。
这楼层不算非常高,但这么掉下去也足够伤筋动骨了。顾且行眉头一皱,跟着跳了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墙边的树冠挡住一部分冲击,顾且行抱着我从树头上滚下来,生生做了回肉垫。
我心里挺感激他的,他却将我一把推开:“笨死了!”
那些伏在墙上的黑衣人便跟着跳下来,我急忙站起身子,有些彷徨。我估摸着这些黑衣人应该是那甘霖的手下,而他此刻正同父皇私会,我们是父皇的儿女,就是被抓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顾且行又重重哼一声,拉着我的手往院子里跑,那些黑衣人便跟着追上来。
我被顾且行拖得晕头转向,最后转到个乌黑的死胡同里,而那些黑衣人也不见了。我抚着胸口不停地喘着气,顾且行一把将我拎起来,手上力道一重,我便抵着墙壁不能动弹。
他沉沉喘气,面色却十分狠戾,铺面而来的气息温柔而阴冷,他用力掐住我的脖子,指节咔咔作响。我费劲地一字一字地问他:“你……你做什么?”
他微抬下巴,胸膛贴着我的身体起伏,手上的力道却完全没有放松,那双黑亮的眼睛如此阴沉。他恶狠狠地说:“今天的事情,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
我大张着嘴巴不停地喘气,因为窒息脑袋越来越不清晰,皱紧眉头求饶似的看着他,我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扼住我喉头的手掌终于放松一些,身体却贴得更紧,仿佛要将我挤到墙壁里去。将头靠近,顾且行贴着我的耳朵,声音阴狠低沉:“你最好知道,背叛我的下场……”
我奋力喘息,又不敢制造出太大的声响,只觉得特别害怕,手脚禁不住开始发抖。
他身体退开一些,拎着我的领口,唇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我隐约觉察出一些阴谋就在自己身边,父皇那至多撑个三五年的身子,野心勃勃的顾且行,神秘莫测的甘霖,他们各自都在打什么算盘?往日我在皇宫里,在父皇的庇护下,生活美好得只剩下荒唐,我虽见惯了宫闱中的排挤算计、尔虞我诈,却从没有怀疑过血肉亲情。
我跟在顾且行身后,尽管过去经常同他打架,我也没有这么害怕他过,从没有过这样迫切想逃离他身边的感觉。可是现在,想到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操控这天下,没有了父皇的庇护,我便是他掌中的玩物,他要我死,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我生怕某时某刻就得罪了他,生怕他口中的背叛会发生,尽管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好背叛他的。
自上元节已经过去两日,我的脖子上还有顾且行留下的指印。每当对着镜子看到它们的时候,那种窒息的感觉依然清晰,他当时真的差点儿掐死我。
好在冬日穿的衣裳厚实,我用大毛领将自己的脖子裹起来,闭门不出忧心忡忡。
黄昏时,靖王府差人送来个盒子,那盒子里放的,据说就是传说中的月灵芝。但是这东西也没有人见过,真假无从分辨。
自被顾且行威胁过后,我好好想过,我要同他撇清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嫁人。而容祈虽然也和顾且行一样喜欢用强硬的态度对待我,但从来也没舍得真的弄疼我。
我现在急着嫁人,容祈能不能搞到月灵芝我也不大在乎了。
我看着那送盒子的家仆,沉着脸问他:“你们王爷就没说什么?”
家仆摇头,低着头不回话。
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依着容祈那喜欢同我邀功的性子,他这千里迢迢地回来了,应该第一时间来找我的,今日如何就玩起了内敛。
我便追问了家仆几句,那家仆起初支支吾吾地应付着我,最后干脆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带着丝哭腔道:“公主,王爷……王爷他不行了……”
我冲进容祈的卧房,看见秦老夫人哭哭啼啼的一张脸,看见满屋子表情忧伤的下人,看到郁如意秀眉微蹙对我摇头。
几步跑到床边,才看到容祈惨白的一张脸。他睡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张比女子还水润的唇,表面起了层霜白的痂,稀松纤长的睫毛微微卷翘。
没有人对我行礼,靖王府上下应该都挺恨我的,是我把容祈逼上了月岐山,是我无事生非偏要那什么狗屁月灵芝。
我挤到床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同那睡着的人道:“姓容的,你又在做戏诓我对不对,我知道你在同我装死,可我还是来了,你满意了吗?你丢不丢人啊,爬个山就累趴下了……你快起来,同我说说月岐山的月亮圆不圆,这路上都碰上什么有趣的事情了?”
我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可他的手心好冷,我使劲儿握他的手,他也没有反握回来,他好冷淡,他都不理我。我想他一定在同我赌气,他在报复我,所以这次干脆装得像一点儿,他为我跑了这一遭,又不准我太过得意,他吃准了我心思,他是故意的。
我抽抽鼻子,可怜巴巴地求他:“你要怎么样,我答应你就是了……”
可他不理我,我也不肯死心,我便半爬到床上去摇他,他的头在枕头上晃着,沾染了风尘的发丝被晃得乱糟糟的,像一丛干枯的水草。
也许顾且行说得不错,我是个妖女,什么东西让我碰过就脏了。
秦老夫人见不得我这么糟蹋她儿子,老泪纵横,愤愤地骂我:
“我儿子自从遇上了你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他从小身子弱,本就触不得粉末,为了让你高兴,整夜整夜地往那梅园子里跑,身上过了敏每日用药汤养着。你不肯嫁就不嫁,我们容家本也不稀罕。我们母子安安分分地过着日子,你父皇一道圣旨便召了回来。你气他本不欲娶你,你又有什么值得他娶?现在他真心为着你了,你又将他逼去送死!你是公主,你要他死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何必这般为难他!你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你滚,你给我滚!”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说到气都喘不过来了,由如意扶着怨毒地瞪着我,就像要在我脸上瞪穿个洞来。我往日只以为自己不小心得罪过她,她不喜欢我,可她那个眼神,大约是已经将我恨到了骨子里去。我甚至觉得,她恨我不单单是因为容祈,她好像已经恨了我很多年。
老太太生生将自己气昏过去,郁如意便带人将她扶走。
几名太医商量一阵,过来同我说容祈是叫毒蛇咬了,这帮庸医一时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毒,只能用最基本的方子先吊着,能不能醒,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觉得他们在放屁,挥挥手将他们撵了出去。
我在靖王府住下,没日没夜地在这儿守着,秦子洛说:“没想到他真的去了月岐山,本来月灵芝那个东西也没人见过,我当他是想去别处找个假的来糊弄你,唉!”
后来容祈开始发烧,太医说可能是方子起效,在散毒,叫人给他擦擦身子。我觉得我得对这事儿负责,便亲自上了,扬着汗巾对他说:“我不怕做寡妇,但我不想守活寡,你最好快点儿给我醒过来,再这么半死不活的,改天本公主腻烦了,干脆掐死你。”
容祈终于被我唠叨醒了,我便趴在他身上哭了一会儿,他很虚弱,没有力气抱我。他说我很吵,吵得他头疼,他让我出去。我不出去,他就让我把眼睛嘴巴都闭起来,睡觉。
太医说他这次是运气好,之前必定中过很多种毒,对于毒物抵抗力强于常人。我便开始怀疑他那个柔柔弱弱的老母亲,是有多么狠心、多么不会照顾自己的儿子,让他吃了那么多苦。
我如今对他又爱又怜,恨不得什么仪式都不要办了,直接搬到靖王府来照顾他。
不久,我便同父皇将婚事提了出来,靖王府寒酸地下了聘礼,婚事定在三月。
按照规矩,成亲之前我是不能同容祈相见的,我想不通这是什么狗屁规矩,成亲前两天,我终于找到机会溜出去,深更半夜摸进了靖王府。
我从后窗跳进他的房间,他穿着薄薄的白衫,坐在案子前捧一本小书专心读着。我便扑上去,环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问他想不想我。
他低笑一声,眼睛依旧落在书册上,幽幽而得意地说:“憋到这个时候才出来,真是难为你了。”
我朝窗外夜色望了一眼:“难怪这么晚了还开着窗子,原来是在等我这个毛贼。”
他闷闷应了一声,目光始终未从手中的册上移开。我对他这个态度不大满意,从后头将书拿开,撒娇地哼一声:“什么东西比我还好看?”
他笑吟吟地将书夺回去,漫不经心地回道:“你有什么好看的。”
“你!”我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却也下不去狠手,索性向两边移了移手掌,在他肩上捏起来。容祈被我捏得身子一晃一晃,好不惬意,同我解释说:“近来盐价起伏不稳,皇上让我调查,这后头究竟是什么人在操纵。”
我看看书案上厚厚一摞账本,随口回应道:“嗯,这些都是父皇交给你的?”
“不是,”他将手中的册子合上,随手去拿另一本,垂着眼睛道,“刚好我在江南也有家盐铺子,这是自家的账本。”
“你还真是生意满天下。”
他摇摇头:“为避免官商勾结,朝中有明文规定,为官者不得经商,我得尽快将这些生意规整规整,换成金银好养你。”
我吐吐舌头,本公主除了时常要吃些名贵的药材,其实也没那么难养,我道:“规矩都是明面儿上的,太子还四处开赌坊呢……”
说着,我便一顿,想起上元节那日的事情,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顾且行开那些赌坊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赌坊里养着好多强盗一般的人物,专门替他办台面上做不得的事情。这些手段熟悉政事的人都知道,无人会拿出来说罢了。
容祈将手里的书册合上,揉了揉额头,一边享受着一边道:“你这捏肩的手法是越发娴熟了。”
我甩手在他肩上拍一巴掌,坐在软榻旁开始抱怨:“还不是父皇,差那些姑姑嬷嬷来教我好多东西,什么相夫教子啊,如何孝敬婆婆啊,三从四德啊……”
我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罗列着,觉得嫁人这个事情好生复杂,我原本只当就是搬个家而已。
容祈笑着将我揽过去,凑在我耳旁问道:“还教你什么了,嗯?”
我叫他的气吹得耳根发痒,眨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有……床笫之事……”
他闷声轻笑,手指掐我的脸:“你这个小流氓,这事情还用人教?”
我咬了咬嘴皮,用胳膊肘捅他一下。
“且歌?”
“嗯?”我仰着脸看他,没等他动,便主动亲了上去。我这么深更半夜地跑进来,大抵做了些心理准备,总归马上就要成亲,我还忧心夜长梦多,这一日两日的,我倒也不在乎。
他将我抱住,我们在三
尺见宽的榻上打着滚,吻得忘乎所以。
烛光跳跃,我眯着眼睛任他品尝,我们在榻上难舍难分,他翻身将我压住,抬起头来搔着我的头发,低低地商量:“留下来陪我?”
我心底大动,眼睛左右游移着,每移动一下便偷偷看他一眼。我看了好多眼,他便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眼底的雾气慢慢散开,像大雪洗净的夜空,寥寥几点星,一闪一闪,一眨一眨。
“王爷……”
门外传来家仆的声音,像是兜头浇下来的冷水,泼得我十分不快活。我皱着眉头噘嘴,他依旧压在我身上,轻飘飘地对门外道:“什么事?”
“太子殿下来了,说是……要带公主回宫……”
顾且行真是阴魂不散啊!
容祈眼中闪过些疑虑,他低头在我额头上啄一下,柔柔道:“两天。”
两天以后我便是他的妻,到时候谁也没有理由将我带走了,我同顾且行便也没什么关系了,他再也没有堂堂正正管我闲事的理由,而我也不必担心做错什么得罪了他。
我叫容祈不要出去见太子,因为我总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
我稍稍整理下自己,头发还是有些乱糟糟的,见到顾且行的时候,他阴着脸瞪我,招呼都没打一声,便拎着我朝马车走去。
我被他拎得不自在,站在马车前甩开他的手,扭着腕子道:“父皇不管我,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他冷哼一声,将我塞进马车里,不屑道:“你要不要脸?才两天,你就这么急着让他睡?”
顾且行说话太难听了,我胸口腾起一股怒火,觉得他就是存心和我过不去,他要娶陈画桥那个不喜欢的,便见不得我要嫁个两情相悦的,他这是嫉妒!
我扬着下巴看他,一点儿气势也不愿输了他,轻笑着说:“我就是不要脸,就是着急,父皇将我许给他,我就是他的人。”我看着顾且行的脸沉得越来越厉害,索性再气他一气,“实话告诉你,我早就是他的人了,那日在宫外,你又不是没看到。”
顾且行抿着唇瞪我,半晌挤出两个字:“下贱!”
我出嫁的这日,皇宫因我而张灯结彩,我穿着鲜红的嫁衣向父皇辞别,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我听到他们的祝福,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
这一天我抗拒了十八年,如今却满怀欣喜,我像一只春日的鸟雀,即将飞向向往的那片枝头。
我多么快乐,以至于每件事情在我眼中都如此顺眼。头上的金饰压得我脖子疼,可他们说这意味着情比金坚,我便恨不得直接顶砣金子在头上。
饮下那盏嫁酒,我在父皇欣慰的目光下走进轿辇,从此每行一步,我同容祈的距离就更近一点儿,直至再也不必分开。
吉时定在晚上,轿子走过的地方,喜乐连天,也许是太激动了,以至于昨夜没有睡好,这一刻我反而有些困了。不知不觉便歪在轿子里睡着,隐约中仿佛还能听到他唤我的声音,梦里有张谦谦笑脸和我们一起走过的快乐或者不快乐的点点滴滴。
然而我睡醒的时候,一切却同想象的天差地别。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坐在轿子里,没有光线,染过金粉的指甲反射不到光,周围静得可怖,夜风在外头呼啸,厚重的轿帘被吹开一角,又迅速合上。
我有些张皇,以为自己做噩梦了,使劲儿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慌忙掀开轿帘,提着繁复的裙摆走出来,眼前的是漆黑的山林,早春的林野并不繁茂,稀松的叶片沙沙作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仔细回想早先定好的出嫁路线。公主出嫁不同于寻常女儿,是要在帝京绕行一周,以接受百姓祝福,可总也不至于绕到树林子里来。再想想方才莫名其妙的昏睡,脑筋猛地一抽,一个可怕的想法袭上心头,我被人暗算了,或者说是——抢婚。
黑夜中的人影,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脚步沉重而缓慢,玄色的锦袍在阴影中更显浓厚,他眉心舒展露出几许得意的神色,黑眸中毫无光彩,唇边骤然浮起的笑容,似一柄弯刀。
“皇兄?”
我天真地以为顾且行是来救我的,可那个眼神让我恐惧。他每靠近一步,那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便浮上一些,那身浓重的黑,压抑着整片空间,我想后退,却撞在轿子的肩扛上,倒下颓坐在地上。
站在两步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唇角勾起的冰冷弧度,是一切都尽在掌控的自信。我撑着地面向后退,抵在轿子上彻底没了退路,目光惊惧声音颤抖:“是你?”
他微扬下巴,投来不置可否的眼神:“很意外吗?”
意外,怎么可能不意外?我知道顾且行不喜欢我,他见不得我过得逍遥,可就连我嫁人,我躲他远远的,他都要破坏。
他蹲下身来看着我,黑夜的气息压上来,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我们血浓于水,那么亲近又那么疏远。这是我和容祈的新婚之夜,新娘离奇失踪,既然这事情是顾且行做的,必然滴水不漏毫无风声。我不知道容祈现在如何,发现我不见了之后,他会怎么做,还是连他……也不安全了。
“你想干什么?”
他不说话,气息中似乎夹杂着怒火。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怒的,只能垂着眼睛继续说:“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今天的事情我也不会说……你放了我吧。”
他忽然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我吃痛地看着他,看到他阴沉的眼眸。他在逼我,逼着我看他。我疼得浑身发抖,努力睁着眼睛不让水雾凝结成泪滴:“皇兄……”
他的气息越来越重,阴鸷地冷笑,嗓音低沉,他问我:“你,凭什么让我放你?”
“你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我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落下,落在他的手掌上。他要什么,而我又给得起什么,这个终将得到天下的人,从我身上到底能得到什么?
他冷笑,只说了一个字:“你。”
我被吓得脑筋不大灵活,堪堪没听懂这个“你”字的意思。他更用力地掐我,逼着我睁开眼睛。那双黑眸微微闪了闪,他一字一字咬得格外清晰:“我,要,你。”
那是好听的声线,低沉而富有魅惑,清冷亦不失决然。三个字,如当空一道闷雷,劈得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我花了好大的精力才将它们弄懂,剧烈地挣扎着,拧着眉头大叫:“顾且行你疯了,我是你亲妹妹!”
他的力气很大,一把将我推进花轿中,我抵着软软的席座,看着这个把我死死压住的人,感受到天塌地陷一般绝望。他依旧捏住我的下巴,完全不在意我有多疼。他轻笑,眯起狭长的眼:“是不是觉得挺恶心的?你千万不要误会我这样是看上了你,我只是不太习惯,属于我的东西平白落到别人手中。”
我憎恶地瞪着他,我不只觉得他恶心,他简直是个血腥的恶魔。我何时属于过他?若不是大家都流着顾家的血液,他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屑的人。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他被我瞪得更加不悦,掐住我下巴的手掌加了些力道,我觉得下巴要被他掐断了。在他的瞳孔中,我能看到自己痛苦的表情,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继续求他:“求你……皇兄……好痛……”
他眼中蓦地闪过一丝雷电,忽而俯身将我压得更紧,两片薄唇侵占了眼前的城池,令我无法呼吸。他一手还紧捏着我的下巴,使我无法闭上嘴巴,他在我口中攻城略地,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仿佛要将属于我的一切都抢走。
疼!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咆哮着:“顾且行你变态!”
“变态?”他的手心火热,将我的手掌死死压住,嘲笑道,“这不就是你喜欢的吗?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同?”
我噙着眼泪摇头,他是我的亲哥哥啊,就算我那么讨厌他,我也一直拿他当亲人,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你要逼死我吗?”我说的是心里话,他如果非要这样,我真的只能以死明志了。
他靠过来:“就是死,你也是死在我手中。”
嫁衣被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破空般震荡。
我绝望了。我知道顾且行是个什么人,我可以同容祈周旋,是因为他心里有我,他不舍得吓坏我,也不舍得用这样粗暴的方式去破坏我们的关系。可是顾且行不一样,从小到大,他要的东西便不允许失手,不管是用任何手段,哪怕是摧毁,哪怕只是抢到残破的一角。
他既然这么对我,便不会在乎我将会有多么恨他,或者他连我的死活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想要的!
被撕破的前襟,感受到冷风的侵袭,皮肤上还残留着两日前容祈留下的痕迹。
顾且行重重闷哼,一把将我推开,我的头撞在软凳的折角上。他用嫌弃的目光瞪着我:“别人用过的东西,我嫌弃!”
我冷笑一声,头歪在一处,没有得救后的释然,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不知道明天或者以后,我该怎么办。
顾且行既然这么做了,便不会善罢甘休,就算他说他嫌弃,他不会再这样折磨我,可依照他的性格,一定会用尽手段去报复容祈。
我默默地拉好衣襟,我不希望自己有一寸地方面对着他,我恨不得将脸都蒙起来,被他那样看着,是耻辱。
我也不哭了,只是靠在角落里,等着他发号施令,等他告诉我他打算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顾且歌,你也别拿自己当回事,你就是个野种!”
我一时听不懂他的话,也没有脑子去思索什么,只觉得特别累,不管他用什么话骂我,我都没必要还口了。
我们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顾且行忽然冷冷地笑开,仿佛是在嘲笑自己,他伸手出来抹掉我脸上的泪痕,冷冰冰地问:“回去以后,打算怎么说?”
我淡淡扫他一眼,不说话。
“不知道?”他冷笑,一根一根捋顺我被他弄乱的头发,甚至帮我扣上扯开的扣子,可这嫁衣已经撕破了,无论如何都回不去原来的模样了。
他说:“江南盐商互相勾结哄抬价格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过。我也不怕告诉你,那姓容的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事情就出在他自己的盐号上。”
“你做的?”我脱口问道。
他依然那般冷冽地笑着:“谁做的,你说了算吗?不过是个官商勾结的事情,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手段及时,于国于民惹不下什么乱子。不过如果勾结商会,私下敛银囤积军备,可就牵扯到谋反了。”
原来顾且行早就留好了后手,他给容祈挖了一个坑,让他不跳也得跳,即使容祈有办法爬出来,也绝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但这一时半刻,就足够让顾且行乘胜追击,将他逼死在监牢里。
“我还可以告诉你,当年郁王府谋反未成,囤了大量军备武器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如果你想,我现在就可以让囤物的地图出现在靖王府。”他的目光瞟进我眼底,像淬毒的尖刀。
“你到底要怎么样?”很显然,他在拿容祈威胁我。
“只是容祈近来在父皇面前春风得意,我看着不大痛快。那日你也听到了,父皇至多不过三五年的日子,总归这天下是要落在我的手里,他若是不能尽心尽力地为我办事,我便不该留着他。”他说着,又靠近一点儿,薄唇在我脸上蹭着,阴沉道,“何况,他有胆量跟我抢女人……”
顾且行大约已经无药可医了,但现在我和容祈的小命都在他手上,我便是再气再恼,也不会试图跟他来硬的。暗暗按住发抖的手掌,我小心翼翼地喘着气,尽管有些话说出来非常恶心,我也只得同他周旋。我说:“你要我可以,但我好歹也是作为公主长大的,我受不得一点儿委屈。你想要我,便须用八抬大轿来娶我,排场比起今日,一分都不能少。你能做到吗?”
“哈哈哈……”他笑得狂傲不羁,“等时候到了,江山为聘又有何难?只是,你配吗?”
“疯子!”
我骂他,他倒也不生气,漫不经心地笑着,对我道:“走,回宫,现在就去告诉父皇,是你自己不肯嫁。”
顾且行这一状,我迟早要向父皇告,但我也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起码在我弄清楚他到底在发什么疯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就算父皇再疼爱我,顾且行始终是举国上下认定的太子,他做出这样不伦的事情,哪怕是为了天家的尊严体统着想,被发落的那个也只能是我。
我被他扭送回宫,他确实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好到直到现在容祈才发现我失踪了。我回宫的时候,容祈已经带着被硬送上花轿的吟风去同父皇禀报了。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上错了轿子,他当着父皇的面偷走了我。吟风是我身边的人,若说是我下令让她替我上轿,确实合情合理。而且吟风既聋又哑,即使他们如何拷打她,也不可能问出什么东西来。
我照着顾且行说的,当着容祈的面,把逃婚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父皇对我的行为十分不解,我只能说我忽然后悔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父皇问我衣裳怎么回事,我便说是在山林里被树枝刮破了。撒这个谎的时候,我头更低了一分,我实在不想让容祈看见我,我觉得自己没脸见他。
该扯的谎都扯完了,我又按照顾且行的吩咐,装着咳嗽几声,直接歪在殿里昏死过去。然后顾且行抢先一步,命人将我送回娇华殿去,好生照看!
之后我便在娇华殿里装病,闭门不见任何人。父皇一直被朝政牵绊着,只来探我两回,见我精神不佳便也离开了。我心里明白,我不过区区一个公主,为了桩婚事反反复复地折腾,又搞出逃婚这种乌龙笑话来,父皇对我已经心力交瘁了。
听说容祈被委派了很多公务,大多是太子出面请来的旨意。顾且行对他表面拉拢,背地挖坑,这个人不光手段阴险,而且做了坏事不怕别人知道,这样反而更叫人害怕。
我在提心吊胆中度日,我怕顾且行来找我。
不知不觉间春风刮遍帝京,迎春花盛开,娇华殿的宫人陆陆续续换了好多,我知道这是顾且行的安排,他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监视我、囚禁我,不准我同容祈来往。
我觉得顾且行好闲,他是不是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棒打鸳鸯上了?
容祈是个聪明人,即便我不说,他必然也看得出些端倪,他并没有主动来碰过钉子。我虽然很想念他,但他如此做,我很放心。
我想我们之间或许就这么完了,或许连我自己这辈子都要完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顾且行,导致他发这个疯,可若是能想到这一天,当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帮他挡下那一剑。
我想不出办法来,装病装着装着也就真的病了。描红去御药房给我催药,不久我便听人说描红也被发落了,理由是冲撞了太子,顾且行要将她撵出宫去。
我真的生气了,我冲出去要找顾且行说理,说不通我便跟他拼了,他不能这么欺负我。可我刚走出拱门,便被他安排的眼线拦住,我摆出公主的架子吓唬他们,可惜即便在这娇华殿,在我地盘上,也没有人敢听我的。
我正发着脾气,顾且行就来了。
他打发了宫人都去远处候着,将我拎到房间里。我害怕与他共处一室,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我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把我推到软榻里,负手站在两步外,轻飘飘地关心道:“既然病着就不要出去乱跑,早春风大,吹出毛病来可不好。”冷笑一声,他眯眼看着我说,“日子还长着呢。”
“顾且行,你恩将仇报!”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们已经撕破脸皮了,他也彻底不要脸了。
“嗯?”他睨我一眼,撩开袍子坐下饮茶,漫不经心地说,“想救我性命的人太多了,你救过我那是你的福气,而现在就是你消受这福气的时候。”
我无福消受,颓坐在榻上,拳头握得紧紧的。我觉得以后我可以在房里备把刀子,必要的时候扎他几个窟窿。
他又道:“不这样做,那姓容的怎么会乖乖听我的差遣。我念他是个人才留着他的性命,你若是不满意的话……”他抬头装成思考的模样,偏着头问我,“我听说西南近来战事吃紧,前阵子刚死了个冲锋的少将,正缺个合适的人选。反正容祈也是在军营里长大的,不然,我将他举荐上去?”
我曾在宫外听人说过,定安同漠北虽打了很多年,但不过小打小闹,自从先皇亲自去了趟无雁城,漠北便彻底臣服了。西南的蛮夷,才真是不好对付,那处虽然人数不多,但西南一带地势太过险要,高山密林沼泽急流随处可见,而南夷人擅长设陷阱,安定每年都要死上几个先锋。
威胁我,顾且行没有什么新花样,但想让一个人死,他能找到太多名正言顺的理由。
好在他现在并没有动容祈的打算,眼下我要担心的是描红。多年下来,我早将描红与吟风视作姐妹,我在这里被顾且行关着,身边若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定会被闷死。我坐直了身子说:“把描红给我留下。”
“这要看我的心情。”
我跟着一声冷笑。看心情吗?本公主不才,过去刚好有个逛妓院的爱好,刚好见识过各种讨好人的法子,刚好今儿学一个看看像不像。我算是想明白了,对付顾且行光害怕是没有用的,他这个人也有软肋,那就是他与生俱来的骄傲。
我从软榻上站起来,轻轻按住他抚在茶壶上的手掌,我就站在他的身旁,触手可及的距离。我将他的手掌拿开,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心一横,索性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持着茶杯转身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皱紧眉头看我,搭在桌上的手掌缓� ��握成拳头,目光中腾起一股怨怒。我笑得花枝乱颤,把茶杯递在他眼前,他不接,我便问道:“怎么,还要我喂你不成?”
他紧抿着唇瞪我,我便将茶杯靠在嘴边,轻轻抿一口,朝他脸前凑过去。他终是一把将我推开,我坐在地上看着他,轻蔑地笑。
“别以为故意在我面前犯贱,我就不会动你!”
我欣赏着他眼中愤怒的火苗,虽然我不够资格,可我们也算得上自小到大的对手,我太清楚顾且行这个人,就像他很了解我一样。他这个人就是嘴硬,而他想要的东西,他习惯于大大方方地抢,我的投怀送抱便是对他的侮辱。
我忽然觉得他很可笑,虽然我不知道他这么对我是为什么,但一贯注重体统的他,放下体统做这些事情,自己心里定也十分挣扎。
果不其然,他对我坦白道:“我有多在意你,就有多恶心我自己,别不领情!”
说完,便拂袖走了,站在门口的时候,对身边人吩咐:“把人送回来。”
描红很快就被送回来了。我在房中苦苦思索,想起那晚顾且行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是野种。野种的意思,我大概还是明白的,而从他对我的那番态度来看,这其中很可能有一个我没办法接受的原委……
这天我带着浩浩荡荡一众宫人在外头逛园子,其中不乏顾且行派来监视我的。御药房附近有方水池子,走到水池边的时候,我吩咐他们都站远些,自己站在池边喂鱼。
吟风就站在我身旁,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深吸一口气,眼一闭跳进了水里。描红便在水边大喊:“不好啦,公主投湖啦……”
那些监视我的宫人纷纷跑过来,接二连三地往水里跳,他们不知道我在身上绑了铅块,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求生的想法。那些人捞了很久才把我捞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我弄醒时,吟风已经翻了一遭御药房的墙头回来了。
我派她去给御药房的容硕送了封信。
当日顾且行把容硕阉掉的时候,必然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懒得看,事后也没有在意这个人究竟去了哪里。
第三日,容硕终于来了。因怕出现纰漏,身上并没有信笺,只是帮我传了几句口信。我在凉亭里喝药,佯装同容硕闲聊,总归我这几日总是抓住个外人就闲聊,那些顾且行的眼睛也没太在意。
我往嘴里灌着药,觉得今日的药汁口感上佳,味道也是甜甜的。
容硕低声道:“王爷说个中处境他都知道,叫公主您仔细着身子,其他的事情,他来想办法。”
我点点头,尝出这药里有蜂蜜的味道,这股味道我在靖王府照顾容祈的时候尝过。
“我请教他的事情呢?”我压低声音飞快地问了一句,而后继续将药碗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
容硕却始终没有回话,我本以为是容祈没有告诉他,等这碗药喝得见了底了,才在碗底看到红蜜涂成的两个字——“中毒”。
我因为顾且行一句“野种”要查自己的身世,只能先从母妃的死入手。宫里人的病史册子,向来都是由太医院集中保管,既然容祈看过,便说明他爹容太医背着太医院,自己又写了一份。
如此多此一举,必定是宫外的那一份里,有些正册中不能记下来的东西。我差容硕去问的,便是那部分秘密,母妃究竟得了什么病症,以及她的真正死因。
中毒,这是容祈给我的答案。
可是究竟是谁给她下的毒,这件事情父皇知不知道,容太医的死会不会也跟这件事情有关?
而顾且行,又到底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