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_第六章 桃杏犹解嫁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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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桃杏犹解嫁东风

在太皇太后宫里被关押着的日子,我过得比在慈安堂时都清净,除了送饭的,平日里谁也见不着,也不会有人同我说话。太后不知是叫什么给绊住了,也没有出现来寻我麻烦。

当然外面送进来的饭,我也不会真的敢吃,好在容祈曾悄悄叫人来送了些干粮和几袋水囊,我饿了就将就吃一些。

我一贯将不信容祈挂在嘴边,却每每有难,仅愿信任的又偏偏是他。或许我认为,不论容祈怎样欺我骗我,总不至于叫我去死吧。

房间仅有一扇小窗,窗外风景朴素,不似宫城其他处繁复多姿。我看过那么多野史,便发现如太皇太后这般曾风光荣耀一时的人物,最后大多是以青灯古佛落幕。或许是无所争求,又或许是厌倦了争求,又或者是人生走到了巅峰之后,发现巅峰之上是再也无法突破的障碍。

一个人走到了最高,就无谓再低头看了,而在宫里,走得再高,也只是在宫里,就像那个大树的比方。然人的心是时时刻刻都渴望飞翔的,佛与慈悲给飞翔提供了视野,古往今来寄望于佛的人有很多,可当真能破除万念得道的高人却没有几个,之所以求,多是因为内心的空虚寄情他处自我安慰罢了。

我自认不是个可能得道的高人,所以我想飞,只会努力让自己长出翅膀。但前提是有人能帮我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了。

这个人无疑会是顾且行,我便盼星星盼月亮地把顾且行盼回来了。我从没有这样欢喜于能见到顾且行,我恨不得扒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两口。

在边关数日,顾且行的脸上染了风霜,但见我这样高兴,那些风霜的颜色仿佛被瞬间抖脱了。

顾且行叫人端来新茶,我亲自斟了递到他眼前,眉开眼笑地说:“恭喜皇兄凯旋,皇兄辛苦了。”

顾且行也笑眯眯地接了茶水,道:“凯旋不至于,辛苦倒是有些的。”

和漠北的仗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打完的,顾且行回来只能说明已经暂时稳定了局势,不用他这一国之君亲自上阵冒险了。

“不过,”顾且行抿了一口茶,说,“这次出征收获颇丰,辛苦一些也是值得的。”

“哦?什么样的收获,道来听听。”

顾且行便又笑了笑,再抿一口茶水。我看他是有意在卖关子,心情着实不错的模样。刚转过身去佯装生气,便被顾且行从身后一把抱住,双臂环过我的肩膀缠绕着,手上仍拿着杯子。

我急忙把杯子从他手里接过来,小声说:“才刚回来,不要这样没轻没重的。”

顾且行似也不再担心什么,在我耳边得意地道:“我在塞外寻获一名高人,无须千刀万剐,只在面部稍做调整再加以修饰,便能判若两人!”

砰!我手上一松,茶杯落到了地上。顾且行低头朝碎成两半的小杯看了一眼,语气这才正常了些:“怎么?听了这样的消息,你不高兴?”

顾且行此举的意图我当然是懂的,他这般自作主张,我也当然是不高兴的。我蹲下来捡杯子,便顺理成章地摆脱了他的怀抱,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问:“宫里发生的事情,你都清楚了?”

“清楚了,”顾且行坐下,道,“事实如此,总会有人要拿出来说的,你不想承认,我也不会为难你。”

“那太后所说的,皇兄打算如何处理?”我问。

顾且行道:“此事我还需去母后处探明意图。”

还有什么可探的,太后就是想我死罢了。我说:“那皇兄现在就去吧,我在这里闷得不行了。”

“怎么,”顾且行微微抬头看着我的眼睛,“我离开这样久,不想我?”

我低下头,实话实说:“是有一点点想的,不过更想早些从这里出去。”

顾且行去见太后了,我那种期盼他回来的热切变成了忐忑。我忽然发现我又天真了,顾且行回来虽然会带给这件事情一个结局,却不一定带来的就是我想要的能够令我满意的结局。

其实在顾且行知道情况后,来见我之前,他或许就已经想好了结局,他说去见太后,无非是探一个态度,求一个成全罢了。

毕竟那是他的老娘,是他坐在那皇位上,最可以信赖的人。

顾且行夜里就又来见我了,他说:“我已经和母后商议清楚,她日后不会再为难你。不过……母后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答应。”

我抬眼看着他,并不打算主动张口去问是什么样的条件,总之不会是好事。顾且行闷闷叹了口气,道:“珺妃谋害父皇之事,你要承认。”

“母妃没有谋害父皇!”我脱口而出,皱眉看向顾且行的眉心。

顾且行耐心地强调:“无论你母妃是否谋害过父皇,这件事情都应该过去了,既然现在有人提起,便需要有人为它了结。”

顾且行去看了回他老娘,就被他老娘的胡搅蛮缠传染了吗?

我说:“提起此事的是太后!”

“是你不该查!”顾且行想也没想地回我,却使得我心中一愣,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吗?究竟是什么人谋害了父皇,他根本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不许我知道而已。

所以我也知道,我现在问他,他还是不会告诉我。

我有些憋气,一憋气的时候就想哭,我坐下来,鼻头酸酸的,听顾且行在暗处道:“我已经等不及,出征这两月,心中一直记挂着你的安危,我不想再等了。无论是父皇还是你我,我都不想再等了。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在就算是我在逼你,你只要认下这件事,以护国长公主的身份代母谢罪,这件事便算做了交代。”

“如何谢罪?要我死吗?要顾且歌死吗!”我咆哮出声,悲愤地看着他,“我死,遮护了真正的凶手。我死,了却太后心头之忧。我死了,可是那之后呢?”

那之后我依然走不出深宫,顾且行会让那高人为我易容换脸,全天下都不再有人认得我,不再有人牵挂。

只有顾且行。

退一万步讲,为了他我心甘情愿,可是圣心难测,情深易转,一朝他忘了我厌了我,我是谁,我还有机会做回我自己吗?

他说,那样之后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要,我不想在我假死之后,听别人提起已故的且歌长公主和母妃,是何其歹毒不孝之人,我不要父皇对我的疼爱,变成农夫与蛇的笑话。

他要我们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就一定要牺牲我原本就有的正大光明吗?

我摇摇头,噙着泪道:“我不认。母妃在世时,受尽太后欺辱,就连死了,还要平添这样的罪名,我不认!父皇将我视如己出,而今尸骨未寒,却要我为一时苟活,让真正谋害他的人逍遥无忧,我不认!”

抿了抿嘴,我昂起脖子看向顾且行:“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去告诉天下人,是我蒙罪自尽,否则这罪名,只要顾且歌活着,就不可能替任何人去认!”

娘的,气死我了,气得我老血都快呕出来了!

“你还要如何!”顾且行狠狠抓着我的肩膀,一字一字如咬牙切齿一般,“照顾你的紫兰,已经不堪拷问咬舌自尽了。我不想像父皇一样,为了留住你母妃杀那么多人!”

紫兰姑姑……没了……为了保住我这公主的名头,又死了一个……

“所以,你就杀我?”我含着破碎的目光,委屈得像在雪地里快被冻死的小鸟。

顾且行将我紧紧抱住:“我要你,我发誓我要你!”

明明被那么紧紧地抱着,可我觉得身前好空好空,我该相信顾且行的话吗,该咬咬牙委身于他吗?

可是他拿什么证明,这世间情爱之事,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

我抖了一会儿,顾且行见我情绪好转许多,扶着我在椅子上坐下,躬身站在我面前,拉起我两只手,轻轻地说:“我答应你,此事之后,你要如何我都依你。”

我垂着眼睛,无力地说:“你做不到的。”

“我可以做到。”

我说:“我厌倦了帝京,厌倦了眼前这座宫城……”

“迁都,”顾且行急切地说,“你喜欢哪里,便将都城迁去哪里,你想带谁,不想带谁,尽依你。”

我轻轻地笑了,原本在心中的那一点点纠结也轻轻地散开了。顾且行要我,他发誓他要我,他可以给我无限的纵容,但是这皇帝的位置,他是始终都不会放下的。

我把手从他掌心抽出,头转去一边:“让我想一想,我再想想……”

我和顾且行谈崩了,我很伤心很难过,但我知道,如果我只是一味地伤心难过下去,等来的必是他人为我安排好的结局。

我要破这个局,只能抓住现有的一切,找到真正的症结所在,我现在谁也靠不上了。

既然顾且行回来了,对我的监管也就松懈了一些,即便是松懈,我要逃跑也不会有人帮我。

当时我派人秘密去抓的女子,是林荫小筑里出现的十五。

陈画桥把十五送来见我的时候,我蜷坐在椅子下方,房间里黑漆漆的,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她身量娇小,但身手敏捷。

“我站不起来,麻烦你递一口水给我。”我轻轻地说,十五利落地倒了杯茶粗蛮地递过来。

茶水早已凉透,凉得我又醒了一些,我说:“我知道,初一的死,你一定会恨我。”

十五不说话。

我说:“初一死得惨烈,在娇华殿时又曾被人加害,时至今日,我心里内疚得很,却无力补偿了。”

十五沉默许久后,终于舍得开腔,满怀怨怒与无奈:“你若真心想要补偿,就对公子好些,才是偿了初一姐姐的心愿。”

是啊,那样柔婉又坚定的女子,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心爱的人幸福些吧,可是……我摇摇头:“你们公子伤我太深。”

“公子若是舍得伤你,初一姐姐就不会死了!”

我抬起头来,依然看不清她的样子,更听不懂她说的话。

十五道:“那晚是我陪初一姐姐盗了御药房煎好的月灵芝。”

“你们为什么要盗月灵芝?”

十五不耐烦地说:“那是给你治病的!”

我当然知道月灵芝本来就拿给我治病的。

且听十五道:“月灵芝是寒毒之物,要给人治病没那么简单,需先过了活人的血,以人身热性将寒毒排出大部分,才能喂给病人吃的。”

“这有什么关联,就算是要活人,也可在天牢直接抓一个死囚。”

“我说了是活人!”十五嫌我理解能力差,我觉得是她不善言语,逻辑更差。十五继续说:“月灵芝毒性厉害,一般人吃了马上就被毒死了,死人的血就没用了。能用月灵芝过药的,必须是中过百毒之身,能暂时与月灵芝毒性相衡,撑过寒毒发散的时间,才可以血入药。初一姐姐服下月灵芝后,身体已经不支,我陪她去娇华殿途中,又受了些伤。”

“你是如何逃脱的,容祈救了你吗?”

十五愣了片刻,似乎这个是不能告诉我的。

“然后呢?”

“然后姐姐就去了,救活了你……”

“那之前呢,为什么初一可以救我?”

“不是姐姐,是公子!在那之前,我们也不能确定姐姐的血到底能不能救活你,只是姐姐不想公子死。那之前公子就已经寻了好久,你体内的病症淤积太久,非月灵芝不可解。自你在林荫小筑吃了那只该死的醉炙鸡之后,公子就下定了决心。公子学医时尝百草百毒,体质足以和月灵芝暂且抗衡,皇上要他进宫为你治病,他便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瞒着你,瞒着许多人,却没瞒过初一姐姐的眼睛。姐姐曾是公子的药奴,也曾百毒入体,用月灵芝救人必是一人死一人生,一命换一命,姐姐只好擅作主张代替了公子……”

她这么说着,我已经泪流满面。

关于容祈与初一这一段,我已经听过几个版本,一则令人心伤,一则令人黯然,这一则却似在人心中搅出了千丝万缕,每一丝每一缕都连接着血肉,搅得人好乱好疼。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在娇华殿中容祈凌虐我的画面。他让我对着镜子看自己卑微的模样,他切断竹笛要与我恩断义绝,他逼我交出免死金鉴露出那样丑恶的嘴脸,他一口咬定是我毒伤初一的双手骂我恶毒愚蠢……

那段日子受过的伤,我以为我不去想,就是差不多忘了,没想事过两年,需要想起时还是如此清晰。

我闭着眼睛,但眼泪不住地往外流。什么初一死不死的,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我不信,我不愿意相信,相信这两年来大家缄口不言的隐情,是这样一个叫人感动得肝肠寸断的隐情。

我也不相信容祈会爱我爱到为我去死的地步。他有那样大的家业,有母亲和秦家对他寄予的重托,有满腹诗书文韬武略,他怎么可能甘心年纪轻轻就去死!

我仍闭着眼睛,咽下酸楚,问她:“你说这些,可有什么能够证明?”

十五就不高兴了:“没有证明,你爱信不信。”

“那么,既然过了这么久,你又何必要说呢?”

“我不想说,可是初一姐姐要我说。服下月灵芝后,身体炽热口耳麻木,姐姐怕她说不出来,怕你听不到,才求我对你说!”说着说着,十五也哭了,“我不想说的,公子也不许我说的,可是这两年,公子为了你,公子有多苦,你从来不看一眼!你不心疼,可是,可是姐姐会疼……我不告诉你,姐姐在泉下不会安心的……”

十五不哭就不哭,真哭起来比我哭得还惨,我让她哭得都哭不下去了。

我便想起了见她的最初目的,问:“当日初一在娇华殿浣衣时,双手被药粉伤至溃烂……”

十五抢答道:“那是公子在皂粉里下了药,故意伤了姐姐,做戏给你看的!”

做戏……给我看……

容祈……自己下的药……

我再也没有大哭,因为我实在哭不出声来,只是有眼泪一直从眼眶里溢出。我终于想清楚了所有。

容祈要为我去死应该是真的,因为不会有人为了撒这样的谎把一桩大罪的线头牵到自己的身上。容祈不说,最开始是因为顾且行逼着,他不能说,后来是因为我已经查到了皂粉的事情,他不敢说。

难怪我上次问他时,他坦然将一半事实说出,却遮遮掩掩不愿多提初一双手之事,并在言谈间故意引我不要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看。

容祈是何等人物,若说太后精通害人之术,容祈不是更懂吗?他自小便随商队时常到西域,弄一些西域的皂粉来有何难,布下这样隐秘的杀人之计对他又有何难。

那时他和秦子洛年纪尚小,气候难成,用这种方法算计好父皇的寿终之日,实在高明。

而他唯一算漏的,是一边杀着我的父皇,一边救着我的命,却因抱着必死的决心,不留退路地使用了相同的计。

这样的容祈,这样阴险蛰伏的容祈,这样情深两难的容祈,我该拿他怎么办……

十五走后,我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十五的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信。

或许我该找容祈来问问,可我问了,他不承认怎么办,他承认了又怎么办?

我的心很乱,身子很累,想不明白的时候,便想找个舒服的地方舒服地睡上一觉。可我在地上坐了太久,腿脚已经麻了,刚走到床边就跌了一跤,索性随便扯了扯被子,歪在床边接着坐。

但我又睡不着,想到十五的话我就想哭,被烦恼纠结得不能自持的时候,想叫,想骂人,但我又没力气。

太皇太后听说了我这凄惨样,过来看我。

她就那么蹲在我旁边,心疼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唤了声“好孩子”。

只有太皇太后觉得我是好孩子,往常我那么爱闯祸,她都不与我计较,她真是个好人。但我知道太皇太后只是慈悲,她看谁都是好孩子。

我歪了歪头,把头靠在床柱上。太皇太后又摸了摸我,她说:“哀家知道,那件事情与你无关。”

当然与我无关,动动脚指头想也知道与我无关。

或许太皇太后是来帮顾且行当说客的吧,她说:“他们让你认下,是想大事化小。哀家知道,这在你心里是天大的事,化不来。可是你还小,眼睛要朝外看。哀家宫里一贯疏于管制,你要走,没人留得住你。”

“出宫……”出了宫我能去哪里,该去哪里,出了宫就算结束了吗……

太皇太后似知道我在想什么,语重心长地说:“天涯很远,路还很长。”

天涯,人为什么要渴望天涯,天涯里有金银吗,天涯里有神仙吗,天涯是净土吗?天涯只是一条路,没有尽头的路,许多人纷纷踏上这条路,难道不是为了寻找而寻找,为了给活着找件事情做吗?

那么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我把问题问了出来,太皇太后道:“哀家诚心礼佛多年,亦未能参悟其中,度不了你心中的结。但哀家以为,心中无挂无碍,便能生死无畏,既有挂碍,便去破除,既有执念,便该了结。只有真正拿起,才有放下,只有真正得到,才舍失去,想不通,只有经历才能想通,选不来,必要选过才知后果。”

我点点头,道理我都懂。

太皇太后也点点头,温和地道:“哀家担心你想不开。”

其实我最大的问题不是想不开,而是起不来,也可能是没有一个更大的刺激,刺激着我站起来。

太皇太后走后,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被人关心的滋味还是不错的。既然连平日里与我无甚交情的太皇太后都会来关心我,怕我想不开,此刻关心我的好心人应该还有许多,只是既然看押我的守卫已经松懈了,那最喜关心我的容祈怎么还不来呢?

嗯,因为他知道,如果只是顾且行和太后逼我认罪这事儿,不至于叫我那么想不开。

我起来吃了些东西,重新分析起眼前的利弊。认罪,肯定是不行的;出宫,又不甘心。那么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让我在这场乱局中全身而退,又能让我保留继续在其中搅和的资格呢?

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两名侍卫,是我亲自挑选的,禁军里的办事能手。

还好,太后还没来得及收回禁军的管理权限,还有几个人是只认虎牌不认人的。

“长公主命属下从夜枭处得来情报,

查询御皂坊前坊主去向,属下等日夜兼程……”

我闭了闭眼:“说结果。”

“坊主或是接到消息提前撤离,属下等赶到时,带回了这个。”

侍卫拎起来一只笼子,笼子里圈着只鸽子,应是传信所用的信鸽。看来那坊主也是逃得匆忙,等不及将这外出的鸽子一并带走了。

侍卫道:“坊主去向一时难查,但这鸽子或许能成线索。信鸽归巢,只要找到这鸽子的巢穴所在,或许能知道那坊主是听命何人。”

“鸽子飞得那么高,你们要追到天上去看吗?”我看了眼鸽子的脚环,认得它是谁家养过的鸽子。

“这不难,禁军中有饲养信鸽的能人……”

“不必查了,此事已经水落石出,与那坊主无关,不必同夜枭再通情报,你们回去当差吧。”

真相,已经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了。

这时候十五也该被放出宫去了。十五被抓过,这件事情容祈也该知道了,那么十五在宫里跟我说了什么,这个时候他也该知道了。

该着急的人,这个时候也该来了。

风也来了。

今年的冬似乎来得晚了些,也许是因为前阵子我太忙碌没注意到寒冷,这一来便似要携着秋后的最后一场暴雨,将这天地浇得破碎。

雨却没下,风也不停。

“靖王爷,未得皇上首肯,您不能进来的。”

我坐在房间里,风把宫女的声音撕成一片一片,又重新在我耳旁拼凑起来。我知道不是不能有人进来,而是唯独容祈不能进来。

顾且行给我时间考虑认罪的事情,但并没有给我其他的选择,他是知道我的,我这么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但是容祈能,而我又十分喜欢听容祈的。顾且行是怕容祈干涉我的决定,毕竟如果他还是容祈,还是那个我最初认识的懂我惯我的容祈,这个时候他一定不会同意我去认罪。

就算我认了,情况或许不会比现在更糟,就算我认罪了他也还有后手使我全身而退,他也不会让我认,只因为我不想。

风孜孜不倦地叩响窗棂,咯噔咯噔,窗外硕大的叶片翻飞乱舞,哗啦哗啦。我推开窗子站着向外看,有人焦灼忙碌,有人默然伫立。

我在窗前,隔着一条齐整的小径与他遥遥相望。容祈穿着深色的冬衣,领子缝着水亮的黑色皮毛,浮毛顺风摇摆,贴拂着他的下颌,将那处线条衬托得十分柔和。

我总是忍不住想要去触碰柔软的东西,便暗暗地动了动手指。院子里的人怕即将要来一场大雨,慌忙地修补起破洞的屋顶,小太监腿脚不灵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引得一众宫娥嘻嘻地笑。

我喜欢太皇太后宫里的氛围,轻松简单,便也朝那坐在地上的小太监看了一眼,轻轻勾出一抹笑来。转眼再朝容祈看去,瞬间笑意全收。

容祈似对一切都不为所动,只那么看着我,好像惹了媳妇不高兴的相公,守在娘家门口负荆请罪,既可怜更可恨。

我轻轻地阖上窗户,听说皇上驾到了。

顾且行推门直入,仿佛把外面流窜的风也带了进来:“就要下雨了,此处住不得人,先回娇华殿吧。”

吟风跟着顾且行进来,极迅速地给我披上一件毛斗篷,搂着我的肩膀把我扶出门去。容祈仍在那处站着,我被众人簇拥着从他身旁走过,再不曾直视一眼。

好险他没有说话,因为如果他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下去。我也不知道,或许连容祈自己都不知道,他今天到这里来做什么,他是否已经想好将那个谎继续圆下去的方法。

我坐在轿辇中,抚摸着斗篷上雪白的浮毛,在轿夫一步一颠簸的脚步中,想起容祈对我说,在通往桑海的路上,有一条绵长的松道,相恋的男女会在盛夏和寒冬分别去走一遭,寓意从青葱走到白首;桑海之岸有一座情人礁,潮息而显,潮起而没,有情人并肩站在礁石上,寓意携手浮沉;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一种叫作蜃的景观,可吞云可吐雾,雾中亭台楼阁参差百里几户人家,生活在那里的人恬静悠然像入了画。他还说,桑海之东就是蓬莱,那是传说里仙人居住的地方,如果厌倦了俗世,他就带我东寻蓬莱求仙问道,看看这尘世之外还有什么。

他想得好远好远,原来容祈是个爱做白日梦的傻小子啊……

那么容祈,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你把那些梦还给我,可好?

审判我的日子到了,我穿着明艳的衣裳跪在顾且行和太后面前,看着一点也不像个犯人。

这是个极小范围的审问,像是寻常世家里的家法,只是在座的个个身份不凡。

“你可认罪?”

面前是紫兰姑姑临死前写下的关于我的罪状,我低了低头,轻而坚定地说:“认。”

在座的除了太后露出得意的笑容,其余无一不惊,大概就连顾且行也没想到我会把这一个字吐得这样从容,好像只是折了一朵花那样简单。

可惜太后是个特别不懂见好就收的人,接着问:“你母妃珺娘勾结郁王谋害先皇,你可认罪?”

我不吭声。

太后又问:“你勾引贺拔胤之,又毁诺不嫁,致使定安与漠北断交,你可认罪?挑唆皇帝御驾亲征,趁皇上不在京中蛊惑太皇太后授予虎牌,你可认罪?”

我仍不吭声,太后怒道:“说话!”

我抬起头来,轻轻地笑了:“太后一下给且歌定了三条罪,且歌说得清一也说不清二,不如不说。”

“死到临头还想狡辩!”

“且歌不打算狡辩,太后说且歌有罪,且歌认就是了。太后要如何处罚,且歌也当认下。”

“好!”太后已经等不及我说下去,那端着毒酒的宫女走了上来,我看了顾且行一眼,看到他安慰的眼神,那酒大约不是真的有毒的。

太后又开始说客气话了,杀人就杀人,哪那么多废话,我这一腔热血都准备好要泼墨豪情了。

“先皇在世时对你宠爱有加,哀家和皇帝念先皇情面,赐你鸩酒一杯,留你……”

“微臣奉先皇遗旨,特来迎娶且歌长公主。”容祈撩了袍子往我身旁一跪,双手托起圣旨。

他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一个瞬间就出现在我旁边了。顾且行似乎也在好奇容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看着他手中的圣旨没有说话。

“靖王这道圣旨来得迟了,方才皇上已经定了长公主的死罪,若是靖王不嫌弃,尸首和牌位倒是可以拿去。”太后道。

“住口!”

太皇太后忽然被人搀着走进来,想来应该是和容祈一起赶过来的,只是在后面走得慢了些。只听太皇太后道:“此三宗罪,长公主说不清,哀家来代她说清!”

“太皇太后……”太后张了张口,像看到了什么,忽然闭了嘴。我便也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太皇太后身边跟着的是甘霖皇叔。

容祈和甘霖皇叔什么时候也搞到一块儿去了?

太皇太后道:“其罪一,长公主蛊惑哀家授予虎牌,哀家现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凭何而说哀家是受人蛊惑?皇帝不在京中,太后有恙,以长公主之名代掌虎牌执掌大小事宜天经地义!其罪二,漠北觊觎定安百年,景帝在位时便曾交战,贺拔胤之以求亲不成之名挑起边争,是不曾将先皇临终所嘱长公主与靖王婚约放在眼里,错在漠北!其罪三,珺妃谋逆先皇之事,区区一纸罪状,立状之人已死无对证!那紫兰,是伺候过两朝先帝和贵妃的老人,厥功至伟,将她屈打至死时,又可曾念过先帝情面!哀家将中宫宝印传与你,教授你掌领后宫母仪天下之道,何时还有滥用私刑这一条?既是有关先皇,兹事重大便当交予肃公部彻底清查,既有战事,便当由皇上和边关将士各尽其责,既有先皇赐婚,孝日已过,即刻便让礼部筹备,令长公主和靖王尽快完婚!”

说着,已经有人把容祈带来的圣旨呈送到了顾且行面前,太皇太后严厉地朝顾且行扫去一眼:“太后身子不好糊涂了,连皇帝你也不把先皇的旨意放在眼里了吗!”

顾且行皱眉看着那圣旨,容祈跪着道:“臣谢太皇太后和皇上成全,今日起,靖王府与长公主荣辱与共,誓死报答先皇抚爱之恩!”

好一个誓死报答先皇抚爱之恩,容祈说这话,竟不会闪到舌头吗?

我看得出来顾且行很生气,气得偷偷在那儿咽口水,竟忘了宫中还有太皇太后这个刚正不阿的隐患,以及甘霖皇叔那个只要露露脸就能改变局势的身份。

如此看来,其实父皇年轻时那个杀光烧光的策略是不错的,有些人只要活着,无论他反与不反都是忧患,即使像太皇太后这种不问世事一心礼佛的,也不一定会在什么时候忽然跳出来横插一脚。

我看顾且行着实为难,便也不大想继续为难他。

深深地叩了一首,道:“臣妹谢皇兄成全。”

顾且行扬起下巴来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我,我认得出来,那是一种怀疑的目光,他在怀疑我和容祈是提前串通好的,我跟他说我要认罪是骗他的。

我没有骗他,我想认罪是真心的,我要偿命也是真心的。可是我一看见容祈,看见那道圣旨,便觉得我和容祈之间,还有一些未了的恩怨。

出嫁的前一天,我在帝京的街里喝了顿花酒,伺候我的是一名相貌平庸的半老徐娘,她问我因何事这般惆怅。

我说我新娶了名娇娘,洞房花烛时,她落了红,可她出身风尘,岂能是完璧之身,我觉得她欺骗了我,十分不爽。

老姑娘安慰我,这明明是桩喜事,应该往美了想,不要把好的想成坏的。我便拍了一串南海的珍珠在桌上:“如果我偏要将好的变成坏的,整的变成残的,你可懂得方法……”

我终于还是嫁了,没有锣鼓喧天的阵仗,没有百官齐贺的排场,只有靖王府的一辆马车、三四随从,静悄悄地停在娇华殿正门。我被马车拉着出去,顺利地通过一道道宫门,像被娘家撵出来的扫把星。

坐在靖王府三年前就备好的新房里,顾且行不准容祈张灯结彩地搞仪式,就只贴几张不起眼的囍字,搬了几盆暖阁里的花儿。

我的脸上着了半面妆,因为妆娘画到一半被我气走了,嫌我的表情像奔丧。我不是奔丧,只是面对靖王府的一切,笑不出来罢了。

我在床边坐着,这床铺得很厚,一层一层叠着喜色,是按照办婚事的礼节来的,我伸手随处摸了摸,还摸到了疙疙瘩瘩的枣子和花生。

天已经黑了,容祈推门而入,穿着喜艳的色彩,戴着顶金冠,装束十分简单,显然也没个正经成亲的样子。

容祈点了盏灯,将桌上未动过的饭菜看了看,走到我身旁来,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说:“车马已经备好,待人都散了,便叫人送你离开。”顿了顿,他补充,“皇上的人守在后门,栗色那一顶。另一辆是我备的,只有些衣物和银钱,不会有人跟着。”

我低着头不回答,容祈说完了话便也识趣地离开,走到桌旁时,伸手在盘边靠了靠,叫人去换了些热菜热饭上来。

之后顾且行安排接应我的人,等不及过来叫了两回门。描红看我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便将他们回了出去。

靖王府的人大概都睡得很早,亥时外头已经没有一丝响动。容祈再次推门进来,穿得仍是那身新郎官的衣裳,只是身上微微带了些酒气。看了看桌上一动未动的饭菜,容祈的眉深深地皱了皱,终于走到我面前来,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轻轻地问:“皇上已经催了几次,怎么不走?”

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表示过我有跟顾且行走的意愿,所以当连容祈都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睛有些酸。

我把脸垂得更低,容祈轻轻抬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又抬了起来,高高站立着温和地看着我,又皱起了眉:“不想走?”

我便巴巴地掉起了眼泪,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不知道走了能去哪里,也不知道留 下能做些什么。眼前的容祈,我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把他看清,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要拿命救我,也不知道看待他时该以怎样的角度,杀父仇人,还是救命恩人?

他看出来我很难过,于是坐下来,把我的头扶到自己的肩头上,一边拍着一边说:“我知道你都知道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能哭得更厉害,很想抱抱他,却没有勇气抬起手来。我怕这一抱,就能把过往一笔勾销,怕自己再次沦陷,把父皇的仇抛到九霄云外。我从来就没有报仇的决心和勇气,我怕仅有的这一点坚持都会散尽。

我只能抿干了泪痕,不说话。

容祈拿我没办法,或许是还不想拿我如何,便叫人过来收拾床铺,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扫到了地上。

我被容祈拉着坐到梳妆台前,小心地拆下我头顶的凤冠,大约是喝得醉了,手脚有些发麻,扯乱了我的头发。

他说疼就说出来,可我感觉不到疼,我觉得我像一个死人,没有知觉也没有思想。

容祈是不会同一个死人过不去的,将我收拾好以后就放回了床上,扶了扶袍子走了出去。靖王府的丫鬟在门口小声地问:“王爷不留下过夜吗?”

“长公主这两日身子不适,待她好些吧。饭菜随时张罗着,她饿了便吃一些,不想吃也不必劝她。”

“是。”

容祈这一句吩咐,还是省却了我不少烦恼,没人劝,我便当真两日没吃,反正劝了我也不会吃。

我并不是要存心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只是我看着靖王府的一切都觉得讨厌。我觉得他们和父皇的死都有不可或缺的关联,我吃不下他家的饭菜。

描红以为我不吃东西是在跟什么人置气,小心翼翼地说:“公主,明日便是三朝回门之日,是否要去向太皇太后请安,顺便……吃些东西?”

我现在心眼小得很,只把描红也当成了容家人,想她肯定是来帮容祈劝我的,便冷冷地命她也出去,没有我的招呼不用进来了。

描红便急了,忙忙跪下,红着眼说:“您这样不吃不喝,若是饿坏了身子,皇上会怪罪奴婢的。”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有用,毕竟我不想吃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连累了其他人,我尚于心不忍。原本描红被太后严刑拷打就受了许多苦,这个时候本该歇息休养的,因为我不愿意让靖王府里的人伺候,才时时由她盯着。

我虽然不想吃,但也没打算将自己饿死,想了想说:“那你就去叫容祈开个方子吧,保我不会饿死就行。”

描红擦了把眼泪走出去,才出去不久,容祈便走了进来,抓起我的手腕号了回脉,放下我的手,一边把已经备好的药递给我,一边说:“心火郁结,有东西堵着,当然什么也吃不下去,药喝了也是会吐出来的,但总是要喝一点。”

我很痛快地把药饮了,没有味觉自然也不在乎苦不苦,但正如容祈所说,我才喝下没多久,就弯腰吐了出来,就吐在面前提前备好的盆子里。

容祈坐在近处的桌前看着我,大约就是在等我这一吐。我承认他医术精湛,但我想,他就是不必号脉,也知道我是心火郁结而吃不下去,毕竟我那些心火都是由他而来。

描红给我擦了嘴,端了杯水来让我漱口,但我又不想张嘴了。容祈便也不劝,只悄悄地对描红吩咐了些什么。

描红出去后,容祈也不着急同我说话,大约是知道说什么我也不会理他,于是便提起筷子吃起了桌上的冷菜冷饭。

吃吃吃,他还知道吃!

我看着他吃就更生气,他还故意做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一张嘴油亮亮的,看得我更想吐。

我便又吐了,实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吐着吐着,忽然感觉腹痛。这腹痛来得突然且匆忙,好像我刚才没来得及吐出来的那些,就要从下面喷出来了一样。

我捂着肚子唤了声描红,描红急忙过来将我搀着扶到屏风后头,原来这里早已摆好了恭桶。

狼狈地解开裤子,想起屏风那一头还坐着正在吃吃吃的容祈,我努出最后一点力来夹着后庭,指指屏风外面,示意描红把容祈赶出去。

描红纠结如何开口,我实在夹不住了,扑哧……

完了,老脸丢尽了……

拉就算了,还是生孩子那种拉,就是你不喊出来就使不上劲儿那种,我憋得老脸通红就快喘不上气了,终于:“哎哟……”

我哎哟得很轻,但描红还是笑了,我觉得屏风后面的容祈肯定也在笑!

我又生气又“哎哟”,该死的容祈,竟然给我下泻药!

而这恭桶还造得十分不舒服,坐久了屁股疼,每每当我以为已经拉好了,提起裙子来还没走到床边,泻意便再度涌来。

我一连泻了十几回,泻得身子彻底软了,泻不动了。

于是方能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时手被人束缚着,我轻轻扯了扯,他轻轻地说:“别动。”

抬了抬眼,仍是那婚房,天已经黑透了,一旁的桌上只点了一盏灯,将这房间照得温暖。

“啊!”躺在容祈的大腿根上,我忍不住唤了一声。

容祈换了我一根手指又扎了一针,一边挤出之间的血,一边说:“放出血来会更好些,服药虽能留住性命,但五谷养元,总要吃一些。”

手指被他挤得疼,我转过脸去:“巫术!”

“呵,我要是懂得巫术,头一个便蛊了你,叫你心里只想着我。”他笑着说出情人间最动听的话,我却听得有些难受,把手完全抽回来,往外推了推他。

十根手指都被容祈扎了小孔,极小的孔并不会疼,不挤也不会再流血,但指腹胀热,热得我不知道该往何处放才好。

容祈被推了也不走,从床头移到床尾,拉开被子抓起我的双脚。我才发现我此刻是不着片缕的。

他在我脚掌中心按压着什么,轻轻地说:“别躲,这样可助你开胃,不会疼。”

不知道是哪扇窗没关紧,脚底似旋着冷风,而他的手十分温热,这样的触感便异常清晰。

到底我也是抄写过上百遍《女训》,受过封建思想荼毒的,这样被他握着双脚心里十分不自在,便在按了一半时就彻底蜷起了身体,躲在床里瑟瑟地抓紧被角。

容祈总是能捕捉到我心里那些细微的变化,等了等,便侧躺下来,掀开被子在我颈侧轻轻吮吻,轻轻地,像偷血的蚊子。

我战栗

着,心中酝酿着把他赶出去的话语,却迟迟没想好如何开口。容祈的手便伸了进来,试图把我蜷起的身体展开,略见成效后,握住了我的手,像翻绳一般灵活地抓住我的手心,令我们十指紧扣。

我和他贴得太紧,他微凉的衣袍使我发烫的肌肤得到了缓解,我想踢开他,可是又想等等再踢开他。

容祈坚持在颈侧缠绵了许久,湿热的气息拂扫着我的耳郭,他说:“你嫁进来已经两日了。”

我抿了抿嘴,手指也暗暗地紧了紧,容祈便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吻过我的耳珠:“我真不想在你虚弱的时候做这样的事,可是……”

他将余下所有的话汇成呼唤,仿佛思念了许久许久……

“且歌……”

“且歌……”

“且歌……”

我醒来时,桌上已经摆好了新鲜的饭菜,看上去很可口,可惜吃上去没味道。

心火经过容祈的诊治已经去了大半,我饿极了,只在镜前梳顺了头发,等不及挽髻就坐到了饭桌前。

靖王府的人趁这个时候整理了床铺,带走了昨夜留下的白单。容祈站在门口,丫鬟捧着白单等容祈的颜色,我朝那处望去,只看到容祈闭了闭眼,摸出把刀来割破掌心,将鲜血染在白单中心,嗓音沉沉地:“下去吧。”

我将目光收回,低头看着碗里的白粥,或许我期望他说些什么,好给我机会叉着腰同他吵一架,可他什么都不说,我还是难过。

容祈很快就处理好了伤口,坐下来陪着我,不言不语地吃了几口白粥,四目相对的时候,只轻轻地笑了笑,仿佛在安慰我什么。

顾且行曾当着我的面告诉容祈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能当着我的面说,背着我就不知道又说过多少回,容祈也是不得不信的吧。他那一笑,是决定为我保守秘密吗,真是苦了他了。

这一顿我吃得很少,容祈也没难为我,毕竟一上来吃多了也不好。我吃完他就走了,吃得比我还要少。

我又在床边坐着,心里很乱很乱,我真的要这样在靖王府住下去吗,和那个杀了我父皇的男人平心静气地相处下去,直至白首?

这样想着,我便觉得可怕,我怎么能够认贼作父,哦不,认贼作夫。

“红姐姐,老夫人那边过来问问,长公主是否打算过去问安,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一名丫鬟站在门口问描红。

白单子已经送了上去,看来秦老夫人是没办法只好认下我这儿媳了,还算这老太太心里有数,知道就算她肯认我,我认不认她这婆婆还不好说,才叫人来问问。

描红让丫鬟在外面等着,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应,便将丫鬟先回了过去。

描红现在也是拿我没办法,知道我心里不信任她,便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我看着她问:“她们叫你红姐姐,你们都是认得的?”

“认得一些,有些是王府里新添的,便不认得了。”描红低着头回道。

我说:“容祈长在军营里,又时常外出跑商,你们安顿在什么地方?”

“城里有座乌合山,本是个山匪寨子,被军队给拿下后一直空着,便在那里造了个小山庄。”

“都住着些什么人?”

“起初都是些容太医过世后老夫人带过去的,后来又收留了些孤儿寡妇。”

“像你这种被国法株连遗留下来的有多少?”

“这……”描红把头低得更深,似乎是不好回答。

我又问:“那和你一样被安排进宫的,又有多少?”

描红又不回答,或许她心里也并没有清晰的数字,但总归安排过来一个描红,就不可能没有安排别人,这些人甘心情愿为秦子洛和容祈效力,个个都是嘴硬的死士,还不是因为大家都有共同的仇人吗?

所以他们这些人来到帝京,接近皇权,是为了报仇的。我为仇人之女,自然也是他们的仇人,面对一帮仇人,我真是高兴不起来。

中午准备吃饭的时候,房里闯进来一个人,是顾且行,着了一身出巡的打扮,比较低调。尽管我没有按照礼仪三朝回门,但他若是以皇帝之尊过来寻我,也不合章法。

丫鬟们被轰了出去,顾且行关起门来,气狠狠地看着我。

我暗暗咬了咬唇:“皇兄要坐下一起吃吗?”

顾且行一把将我拎起来,我最近瘦了很多,被他拎着像是拎麻袋,甩到另一侧的小榻上。

“我听说你和他圆房了!”顾且行瞪着我。

我轻轻舒了口气:“是。”

顾且行揪起我的领子,上前一步把我压在榻里,大喊:“为什么!我让人在靖王府外等了你三天三夜,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留下!”

我看着他猩红忍怒的眼睛,闪了闪目光,道:“妹妹本就是他的人,自出生起便已经定下了,皇兄还在自作多情吗?”

“我自作多情?”他狠狠地皱起眉头,一遍遍重复,“我自作多情?你骗我,你说要同我去看那些湖光山色,你说年老时一起回首少时风华。我自作多情?还是你在骗我!”

他很激动,抓着我的领子晃了两下,好像这么颠一颠,就能从我嘴里颠出他想听的话来一样。

我可没力气像以前一样和他对着打,摇了摇头,轻轻地说:“大概是乱花迷眼,雾里看人,一时才说了些糊涂话,请皇兄不要放在心上。”

顾且行的嘴已经抿直,怒瞪了我许久,终于忍不住甩了我一个巴掌。顾且行太暴躁了,他这么暴躁是追不到妹子的。

“你以为你有选择?”顾且行说着打算把我拎出去,我心里无比清楚的是,我留在靖王府,尚且可以根据事态发展慢慢思考选择,但如果被顾且行拎了出去,才是真的套牢了枷锁,永远都要被他牵着走了。

我便挣扎了,但我没力气把顾且行推开。顾且行既拖不走我也不愿意撒手,便重新压了回来,这次不是拎着我的领子,而是捏着领子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露出痛苦的样子,难过地看向他:“皇兄要带走我,我若走了,容祈怎么办……容祈的心到底向着哪里,他手上还有多少看不见的权势,朝中有多少人还在暗中听命于他,或为钱,或为利,或为情,他和古泉汉王的关系深不可测,漠北几时退兵,这些账皇兄算清了吗?”

我苦笑着说:“皇兄早就已经算清了。过去我不明白,容祈做了那么多事情,皇兄为什么还会留着他、信他,原来……容祈救了我的命。皇兄知道,他肯拿命救我,便不会再做令我不快的事情,皇兄一直说容祈如何欺我骗我利用我,可你难道不是利用吗!”我委屈出了泪,“利用他对我的情,让他为你所用……”

顾且行被我噎得说不上话来,只好把身体贴得更紧,那么死死地盯着我。

所以容祈进来的时候,我们俩仍是这副胶着的状态,但容祈却像没看见一样,面无尴尬冷冷淡淡地说:“皇上命臣去做的事,臣已经做好了。”

顾且行松开抓着我的手,瞬间恢复了帝王的架子,站起来负手看着容祈:“这么快,怕是办得不彻底吧。”

容祈冷冷笑了笑:“内子身体欠安,臣心里十分记挂,便办得快了些,详尽的已经呈进宫里。皇上素衣前来,应是不想惹人注意,恕臣不远送。”

容祈把门让出来,走到顾且行身后把我从榻里拉起来扶正,背对着顾且行说:“长公主身体不适,未能回门请安,臣已经差人进宫向太皇太后捎了口信,这种小事还要劳烦皇上亲自走一趟,靖王府受宠若惊。”

“哼!”

顾且行走后,我抹干了眼泪坐直了身体,对上了容祈的冷嘲热讽:“怎么不哭了?”

哼,老娘爱哭不哭关你鸟事。

我不理他,容祈却也不开心起来:“你和皇上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还是不理他,容祈道:“不过,江山社稷、百姓民生,自在我心,时局移转,我心中自有权衡,与情无关,亦与你无关。”

他说着,匆匆看一眼案上的棋局,棋子在棋盘上落定时磕出一记令人心惊的声响。我转头看向棋盘,这是我自己摆出的一副残局,以前每次和顾且行下到这里,就一定会输,所以才记得如此清晰。而容祈白子落定的位置,解了全盘的窘困,竟然将黑子逼到进退为难的境地。

我惊了一瞬,却在这一瞬里,白玉棋子中间裂开一条缝隙,生生碎成两半。

抬脚出门前,他顿了顿,道:“你若心不在此,昨夜的事情,可当作不曾发生。”

“滚!”

我在容祈脚边砸烂了个杯子,但他已经遁去无影。

气死我了,什么叫当作不曾发生,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含辛茹苦守身如玉二十余载,岂是说当不曾发生就不曾发生的。

嗯,是了,在容祈眼里我可不是清白的,所以他要当不曾发生何其容易。虽然这都是我自己犯的贱,但我还是气得肝疼。

我去床上捂着,闷头睡了没一会儿,容祈个死不要脸的东西又没事儿一样地回来了。他穿着身官服,看来是又去宫里同顾且行斗了一番法。

我像个病秧子似的,赖在床上不想动弹。容祈衔着习惯性的笑容坐在床边,看着我道:“怎么了,还是不肯吃东西?”

我不理他,继续发呆。

“你这样不过是为难自己罢了,总归我见多了你这矫情劲,已是见怪不怪了。”他仿佛叹气似的说出方才的话,而后伸了个懒腰,打发房里的侍者都出去。

然后他摸我的脸,我敏感地甩开他的手,然后他开始脱衣服。

我忽然又紧张了,瞪着他却也不愿开口对他说话。大约是我太紧张了,他脱衣服没有别的意思,房里柜子中有几身给我们新制的衣裳,他不过是不爱穿这官服,换身衣裳罢了。

他换好了衣裳,扔了本小书给我:“免得闷坏了身子。”

我随手翻开那小本儿,显然是本我没看过的情爱段子,可是我现在对这些东西已经不感兴趣了。

但我不想说话,只能装腔作势地看小本儿,而后容祈也不出去了,在我对面的榻上坐下,悠闲地翻起公文。

我觉得他特别碍眼,又犯贱地时不时瞟上一眼,索性起身垂下床帐,把自己藏在这一小片天地里。

很没出息的是,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吃东西,但是肚子饿了,它叫唤了。

肚子要叫我是管不了的,容祈终于拉开了床帐,把我从床上揪起来:“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我瞬间便想起昨夜耳鬓厮磨的场景,转过头去不看他。他倒是不急,走到门口招呼人送来新鲜饭菜,见我也没有要起床的意思,又差人把桌子搬到床边来,坐在对面看着我吃。

我自然是视若无睹的,他道:“你这样也不是办法,总归你饿死了,我至多是难过个三五月,对我没有太大的坏处。”

他说得有道理,吃饱了才能跟他折腾。

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满桌子的菜肴,大多是我过去爱吃的菜色,可惜我已经失了味觉,对吃没什么讲究了,便随便捡了块饼子,嚼蜡似的吞咽着。

他皱着眉头问我:“怎么不吃菜?”

我不回答,继续啃饼子。我的目的不过是不饿肚子罢了,吃这些正儿八经填肚子的最省事。

他看着我这大剌剌的吃相,兴许是找回了些从前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这样痛快地往嘴巴里塞东西了。而我只是想赶紧吃完了事而已。过去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仗着这个男子喜欢我,便故意把最真实的样子给他看,每当我吃糕点吃得满脸都是碎渣的时候,他就会蜷起手指帮我轻轻刮去,故意做出鄙夷的表情笑话我。

我瞟见他的目光,忽然更没有心情了,他又变作一种审视的眼神,皱着眉头似乎想了些什么。

这饼子太干,噎住了,我灌了杯水顺下去,胡乱抹了两把嘴,仍然不肯说话。从容祈回来,我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也尽量不去看他,我一点也不能接受,我根本来不及意识到,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是夫妻这个事实。

他命人收拾了桌子,坐在床边拉过我一只手。我觉得他可能是想跟我说点什么,沟通沟通或者狡辩狡辩,我这么僵着不理他,他心里定也不太舒服。我急忙将手掌抽回来,随手拿起枕边的小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容祈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到嘴边的话也堵了回去,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我忽然开口,他回过头看着我,我依然没有抬头看他,冷冰冰地问道,“漠北退兵了?”

其实就算漠北现在已经退兵,消息传过来最快也要三天。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亦冷冷地回答:“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那我该关心什么?”我终于肯抬头看他,唇边勾起轻蔑,我提醒道,“别忘了你曾答应我的事情!”

他好像有点生气了,一字一字对我说:“你也不要忘了,你现在是我的妻子,除了我你谁也不能关心!”

“哼,你也不过是抢了个别人用剩下的罢了。”我得意地讽刺。

“顾且歌!”大约是真的生气了,他几步走到床边,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没有哪个女人,会这样糟蹋自己!”

“糟蹋?”我轻笑,“你是说我同皇上在一起是糟蹋?不,他对我很好,便是第一次的时候也没有让我疼得很难受,他也从来不会勉强我。对了,你知道我们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我微笑着欣赏他的表情,自问自答道:“那时候我也以为是糟蹋,便是玥娇死后,我拿出免死金鉴救你的时候。当时我也不想,可现在却一点都不后悔了。女人大多有那么个脾性,身子给了谁,心便也一道交了出去。知道吗,我是为了救你,很高兴对不对?”

容祈紧抿着唇,藏在广袖下的手掌握出咔咔的声响,他尽量控制着情绪,对我说:“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相信?我是医者,懂得比你多!”

对,他是医者,可是他却用一身的医术来害人,他配得起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医者名号吗!我依旧轻蔑地笑,撇开目光,不再理他。

他忽然过来将我抱住,趴在我的肩窝上,声线有些颤抖:“我不在乎,无论你说多刺耳的话,无论你怎么气我,只要你留下,我就知足。”

我想狠狠把他推开,可是他抱得太紧了,他打横将我抱起来,顺手从屏风上撩了件棉斗篷裹上我的身子,踹开门朝旁边一条小道走去。

没走几步就到了靖王府的浴房,这地方我来过,当时容祈在洗澡,我还在他脑袋上扣了个药桶来着。

浴房中有淡淡的硫黄味道,和着不知名的花草香,他踹紧房门抱着我穿过屏风,扯开裹着我的斗篷,说也没说就放了手。

我生生被他扔进浴池里,身体与水面的撞击让我下意识地害怕,就好像落进了深潭,不由自主地想要挣扎。他跟着跳进水中把我捞起来,我满脸是水紧张地喘着大气,使尽了力气推开他,我怒骂咆哮:“容祈,你这个疯子!”

他可能真的疯了,他再度把我按进水里,我挣扎不了,手脚下意识地抱住他,而他也跟着俯身潜入水下,迅速找到我的嘴巴封上来。他疯狂地啃我的嘴巴,一边啃一边剥我们身上的衣裳,从水下到水面,最后把我按在光滑的白玉石壁上。

氤氲水汽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晶莹的水珠顺着光洁的皮肤流淌,他沉沉喘着粗气,紧实的胸膛压着我的身子,我们的衣服漂浮在水面上,形成暧昧的风景。

露在水面外的一截肩头,感受到细细的战栗,他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很复杂。现在是怎么样,鸳鸯浴?这么香艳的画面,我只在小本儿的插画里见过,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本能地僵直了身体。

“不管你为什么嫁给我,我还是很欢喜,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们就还有机会。且歌,相信我,再相信我一次,你的心会回来的,总会回来的!”他扶着我的肩头,用满眼的深情看着我。

我不敢看那样的眼神,我怕我会心软,怕那些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怨恨前功尽弃。我不想听见他说话,不想给他任何解释狡辩的机会,我狠狠咬上他的肩头,像疯狂的野兽撕扯着猎物。

他用力把我捆进怀中,我们紧密地贴合着毫无阻隔,原来我在他面前这样小,他那样轻易地就能把我包裹起来。我死咬着他不放,牙齿刻进皮肉中,某个瞬间,舌尖似乎品尝到丝丝腥甜。

那种久违的感觉一闪而过,我更用力地咬他,恨不得咬掉他一块肉。他不知道他都带给过我什么,他曾让我那么痛苦难过,我的父皇、我的三妹妹,都是因他而逝去。

他应该很疼,可是容祈不怕疼。我一门心思地咬着,愕然发现我们之间横着一个炙热而坚硬的东西,我忽然松了口瞪着眼珠看他,瞟见他肩上两排丑陋的牙印,鲜血成股流淌而下,在水面散成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的花。

我在容祈的瞳仁中看到满嘴是血的自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不管我承认还是不承认,这是妻子和夫君才能做的事情,他已经成为我的夫君。

可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啊!

我不要也不想再跟他做那种事情,我不允许他从我身上攫取分毫快乐。我转身想要逃,周身拍打起低矮的水花,他或许只是想抱住我,也许我说不要便真的可以不要。但是我太后怕了,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以后会经常发生,可是我并不希望再和他这样坦诚相见。

我终是说了句狠话,我装疯卖傻对着门口的方向,抽泣着说:“顾且行,救我……”

他真的被这话刺激到了,忽然就不动了,手一松我从他怀里跑出来。

容祈握着拳头在水面砸出重重的水花,溅在我的脸上。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分明已经成功地激怒了他,可是为什么自己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快感。

“走啊!走啊!”他终于开始对我咆哮,缥缈的水雾中仿佛肌肉都在抽搐。我莫名地发着抖,靠着白玉石壁手足无措。

他还是再度扑了过来,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那疼痛比昨夜加剧了几百倍,四肢百骸隐隐抽搐。

他像失了常性的野兽。

带着几道抓痕的肩背,他背对着我,平静地说:“不用再试探我的底线,对你,我没有底线。”

我闭上眼睛,本就潮湿的脸上,泪水寂静滑落,成片成片。水波轻轻晃动,他撩了件袍子套上,开门时旋进一阵冷风,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而他已经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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