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侍墨参政虽分三等,但是以世家门庭贵胄子弟居多,他们看不起苏倾之,经常故意刁难于他。其余少部分来自寒门底层的参政要么围着世家贵胄们拍马,要么缩着头做人做事,凡事不敢吭声不敢出头。虽然苏倾之颇得陛下赏识,但世家贵胄的排挤,寒门参政们不敢与之多亲近,使得他饱受冷眼轻怠,又孤身无援。
苏倾之隐隐觉得今日班室内的氛围不对。几个世家贵胄用着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他,又围聚着窃窃私语,这比明目张胆的欺负刁难他更令他难受,明枪来,扛住便是,什么不讨巧难办的事,苏倾之都会尽全力去办好,可这暗箭……苏倾之没把握会抓得住。后脖颈上的鸡皮疙瘩都在他们的目光下起了一轮又一轮,顶着万般的不自在终于是熬到散班。
苏倾之刚出班室门,就有一个同是寒门出身的三等参政神神秘秘的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恭喜啦,苏同僚。”
“我?”苏倾之以为听错,指着自己,问:“何喜之有?”
“听蔡同僚说,苏同僚你将接黄柬。”蔡同僚指的便是礼部尚书蔡礼崇的次子,他是三等参政。陛下邀赏花宴的名单就是出自礼部,他说的话极其可信。“今日我请苏同僚你吃酒,就当道喜。”
苏倾之不禁噗地笑出了声,这是他入御书房做参政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事情了,“你莫要开这玩笑。我回家后还要去买米呢,不和你说啦,去晚了怕米店打烊了。”苏倾之行了一礼,与其告别,转身快步就走。
想来是那些世贵子弟要拿他开心,看他出糗,苏倾之暗呼一气,警告自己万不可做些不该有的春秋大梦,让人瞧笑了去。
苏倾之住的宣平坊不仅离皇城远,离卖平价米面日用货的通善坊也远,幸好今年上元佳节御书房赛诗时,他的诗作颇得陛下喜欢,陛下赐了一匹马给他,要不他每天都要骑着一头慢腾腾的老驴入朝和回家。
住的地方是一处两进宅,苏倾之光棍一条又无有丫鬟下人,两进宅也显得空阔。回家把朝服一脱,换了粗布麻衣,再拎上米袋,赶紧打马奔通善坊而去。
苏倾之一介书生,骑马对他来说有些艰难,偏偏怕米店打烊便加紧了马速,结果颠得他是牙关打颤不说还生生把腰给闪了。
还好是赶上米店打烊买着了米。掌柜看他把腰闪了,喊了伙计帮忙把米放上马背,苏倾之感激不已,伙计看他上马困难,又出手帮了一把,他又是感激不已,拱手行礼告辞。
米买着了,腰又闪了,那就慢慢走马回去吧。
此时灯火初上,长街灯龙,煞是好看。转入朱雀大街一道那更是灯火通明,宽阔的大街车马人流熙熙攘攘,食肆酒楼客如水流,生意兴隆。早就听闻如悦来酒家的饭菜是京城一等一,果然门前客流比别家的更甚。苏倾之路过之时,不禁抬头望了一望,好巧二楼一厢临窗的一位食客打眼往下看,两人眼神对上——苏倾之瞬间落败地收回目光。
“嘿!苏同僚!上来一起喝个酒啊!”苏倾之想当没看到,你吃你的,我走我的,可对方不这么想啊,扶着窗对他大喊。
那是同为二等参政的姜宥维,世家子弟。平日里没少拿鼻孔看苏倾之,公务交接时也总是故意拉开与离苏倾的距离,仿佛他是一只臭虫。此时居然主动和苏倾之说话,还邀他喝酒,真是太阳打西起。
苏倾之想装没听见,可姜宥维又忙喊了两声:“苏同僚!苏同僚!”
苏倾之只得回身,拱手一礼,大声回话:“多谢姜同僚美意,家中还有人等着,我赶着回去。”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不管他“苏同僚别走啊,别走啊”一声声地叫。
苏倾之谢绝姜宥维的一番话是谎,却没成想真的有人在等着他。
那人年纪很小,十四五岁。抱着腿团坐在门口阶石上,一脸蔫耷,想必等了很久。苏倾之打远看见有人坐在自家门口,心中直犯疑。走近时,瞧见对方也紧盯自己,两人两脸茫然。
苏倾之下马,他倏地站起身来,苏倾之这才瞧见他身上的宫中服制,心中咯噔一下。
“请问,您是苏倾之苏大人吗?”那人一张圆脸,眼睛溜圆晶亮。
“正是在下。”苏倾之行了一礼。
那人一听,圆脸上绽开了笑,可爱又无邪,“终于等到大人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份细花纹底红锦面的折柬双手呈上。苏倾之刚接过去,他就立即告辞:“那小的要先回去了复命,时辰已晚,怕耽误主事散班。”说得实诚。
他身材矮小,偏却骑来的是高头大马一匹,愣是蹬了两次没蹬上去,苏倾之便掐着他的腰身帮提了一把。他骑上马后立即笑着对苏倾之道谢。
苏倾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拐角才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红锦面折柬,这才脑袋嗡地一声大了一圈——
黄……黄柬?
一念后,苏倾之咬着嘴唇,壮着胆子打开了折柬——黄底洒金宣纸,正是黄柬!
苏倾之感觉心脏轰一声炸开了。
苏倾之觉得自己快死过了,一个站不稳,原地跌坐了下去。
天底下谁得到陛下的请柬不是喜不自禁喜上眉梢喜极而泣的?苏倾之搞不懂怎么到自己这儿竟然是要命的心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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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人是得一纸圣意,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可苏倾之却是得一黄柬红耀满朝。
从早晨在皇城口等城门开启的时候起,见到的所有人几乎都会同他打招呼,说话那叫一个和颜悦色呀,一口一口“苏同僚”,亲切得都赶上亲家相见两手紧握家长里短嘘寒问暖了。
进了班室又是一个接一个的人来向苏倾之问早,像极了当年放榜之初,小客栈里来满了人,就为见他一面,摸摸他的手沾沾喜气。客栈老板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小二对他点头哈腰得脑袋快撞到地板。
可他仍然记得当年他拎着糕饼去庞府要拜谢座师时被拒之门外的情景。家丁门兵看流浪狗似的对他又喝又推,糕饼洒落一地被践踏散碎,他伏在地上捡拾,却因碍了庞家二公子的路,被他狠狠抽了一马鞭。他原以为同是寒门出身同为状元及第的庞侍郎会以扶持寒门子弟为己任的直官,却不想他府中之客皆是世家豪门,寒门子弟连靠近府门都会被门兵喝骂。
受尽多少冷眼寒面,唯独对苏倾之笑的只有陛下。
苏倾之努力压制着心中那股渴望见到陛下的迫切,手上做着事,可心神根本不在这里。每有人进来班室,他就有着一股强大的冲动要抬头去看,看是不是来传话说让他去为陛下念折子。可他知道许多眼睛正盯着他,他不能留下把柄被他人诟病。
终于来了个宫人让拿新一批已经贴上条陈的折子,听得宫人道:“先点出来,不急不急,陛下这会儿正闭目休息。”通常奏折批累了,陛下都会逮个空当托腮闭目休息的,那时几位御前侍墨见状,都会小心着放轻了手脚做事。且不说陛下守国丧茹素三年造成营养和体力的欠缺,就这日日繁重的工作,任谁都难以吃消。不过,陛下每每稍事休息后又能精神满满地继续处理政事,所以禀奏的大臣们即使因此被拦下,都也乐意稍候。
苏倾之立时心里软了一块,有点心疼。 陛下,辛苦了。
自嘉胤三十八年开始,晔朝有管朝员午食,只要到光禄寺报备即可。光禄寺每日午饭时,就会把膳桌抬到殿廊下,故称“廊餐”。家中有人送食盒的朝员也一起在膳桌上用餐。食用光禄寺准备的餐食的朝员在吃完后,需行谢食拜,谢皇帝赐餐。苏倾之便是从入朝后日日行谢食拜的朝员之一。
今日廊餐,苏倾之这桌挤满了人,一个个殷勤地问他要不要试试自家的菜式,搞得苏倾之尴尬得一顿饭没扒下几口,一张嘴光用来回答“不了不了,多谢美意。”
那几个平日里见苏倾之能躲就躲的寒门参政见苏倾之这般,还以为他不好意思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分食,便热情无比地纷纷邀请他到家中吃顿便饭。
“不了不了,我……”苏倾之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光棍一条人尽皆知,总不能撒谎说要回家喂鸡喂狗吧?
“我们都没见过黄柬呢,不知苏同僚能否借来让我们掌掌眼。”一脸巴结谄媚。另外的人立即附和“是啊是啊”,同款巴结脸。
苏倾之就将黄柬贴身带着,一来是他始终觉得是在做梦,需要留个证据告诉这是真事,二来这黄柬是他整个家中最为“值钱”之物了,实在不知道该藏哪里好,昨夜他就在家中里里外外摸摸转转好几圈,就差要裹个布将黄柬藏到柴堆下了。思来想去一夜无眠,最后还是决定带在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苏倾之就要脑子一热从怀里掏出黄柬给几位看了,幸好短暂昏厥的理智一弹指就醒过来了,他面色一青,不自觉地紧了紧手。
几人见他那副样子,揶揄道:“苏同僚……不肯啊?”
“不是不是。”苏倾之慌忙道,脸色绯红,“这柬书……放在家中呢。”
几人立时哈哈地笑,“还以为苏同僚会将黄柬带在身上呢。”
“不如大家散班后到苏同僚家去。”有人这么一提议,大家立即称好,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看正主在一边摆手拒绝,就兀自决定了。
别的膳桌上一圈世家子弟有点眼红有点嫉妒,也有羡慕到要泪流。
“真不知道陛下是看上他苏倾之哪一点了。”这黄柬真真是可望不可求的,就算你是世家权贵,就算你还诚心诚意三年吃斋念佛,没有就是没有。可怎么到他苏倾之那儿,就跟信手拈来似的。真想问问他求的哪尊佛,去的哪座庙。
“听说地下赌坊都开赌皇夫人选了,苏倾之的名字也在,赔率极高。”一个世家子弟黑着脸,道。
礼部尚书次子蔡开宇立即“哼”了一声,“谁不开眼钱多了去买他呀。我父亲说了,陛下是有可能要为他给某家小姐牵线。”
众人一听,立即两眼晶亮,蔡开宇说的话他们不会不信,毕竟人家是礼部尚书的儿子。
“这也便宜了他苏倾之呀!”还是有人愤愤不平。
也有人立时担心:“我家阿妹也得赏花宴黄柬了。啧!老天垂怜!我可不要这等穷酸妹婿。”他叫韩旭,父亲是兵部郎中。名叫韩旭,说话可一点都不含蓄。
蔡开宇一听,立即批评他:“你还是求老天保佑吧。这苏倾之如此得陛下垂青,日后飞黄腾达了,你会悔青肠子的。”
韩旭面色一凛,果然认真地思考了起来。蔡开宇同其他人一看,“噗”地一声哄笑开来,“你还当真呀!别傻了行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