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位于骆越城西的一个三进的小院子里连接着迎来了几波客人,住在附近的百姓都知道这里住了一位大夫,只以为访客都是来求医的,扫了一眼后,也没太在意。
“吱哑——”
随着一阵开门声,一辆青篷马车和一匹高头大马被粗使婆子引进了宅子里。
“吴太医,韩大哥。”
南宫玥早就到了,笑眯眯地随林净尘一起在庭院迎客。
来的正是吴太医和韩淮君。
韩淮君下马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朝南宫玥看去,南宫玥对他微微颔首,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众人见了礼后,吴太医有些迫不及待地对林净尘说道:“林神医,难得在这千里之外的南疆有机会再与林神医相会,除了五皇子殿下的病情,老夫也还有一些关于医理上的疑惑想与神医探讨一番。”
想当初吴太医第一次见到林净尘时也是如此,不肯浪费一丝一毫时间,南宫玥失笑地道:“吴太医,坐下再谈不迟。”说着,她朝堂屋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提议道,“外祖父,吴太医,我们去书房细谈吧?”
闻言,吴太医两眼发亮,心道:这林神医的书房里想必是有不少医书、他的习医笔记与心得,若是有机会一览,对自己定是大有好处。世子妃这个主意好!
吴太医有些急切地连声道好,又吩咐药童:“白术,快把马车上的药箱和脉案都带上。”
“外祖父,吴太医,那你们先去吧。”南宫玥说道,“我刚刚在厨房做的点心想必是快好了,我先过去看看。”
林净尘自然知道她的用意,笑着捋了捋须,领着吴太医往书房去了,短短几十丈远的路,两人就已经侃侃而谈地说起医经来,看得后方的南宫玥不由失笑。
目送林净尘和吴太医先后进了书房后,南宫玥收回目光,对着堂屋的方向喊了一声:“霞姐姐。”
话音还没落下,一个着青色衣裙的姑娘就已经迈出了门槛。
韩淮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韩绮霞,其实傅云雁回王都后,蒋逸希就专程去过咏阳大长公主府。从傅云雁的口中,韩淮君夫妇俩知道了不少关于韩绮霞的近况。
但是耳闻,又哪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韩绮霞的变化真的太大了!宛若新生!
兄妹俩彼此对视着,久久没有说出话来了,两人都是眼睛微红。这一刻,都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好一会儿,还是韩绮霞抿嘴笑了,道:“大哥,进来坐吧。”
韩绮霞侧身做请状,韩淮君又怔了怔,这才一撩衣袍,进了堂屋。
猜到他俩想必是有很多话要说,南宫玥早就自动回避了,带着百卉去了林净尘的书房,自然也没忘了事先准备好的点心。
书房里静悄悄的,林净尘和吴太医在窗边隔着一张案几而坐,林净尘正拿着吴太医给的一叠脉案一页一页地仔细看着。
南宫玥进屋后,拿起林净尘已经看完的脉案也一页页地看起来,百卉则手脚利落地给了众人上了茶点。
好一会儿,屋子里都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簌簌簌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净尘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张脉案,南宫玥和吴太医都下意识地朝他看去。
林净尘捋了捋胡须,眉头微蹙,细细地问了一遍吴太医关于五皇子的病况。
吴太医一一作答,也包括几位太医的分析、揣测。
尽管南宫玥和吴太医都心知五皇子的情况非常不妙,但是此刻看着林净尘凝重的表情,两人还是心中一沉。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林净尘沉吟着道:“以五皇子殿下的症状来看,十有八九是脑中积了淤血。”
他也赞同太医院的诊断结果,跟着又道:“这种情况最好是施以针灸,并配合药物、按摩。但是我没亲眼见过病人,难以准确施针……”说着,他又捋了捋胡须,“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套行针图,虽不能化解五皇子殿下脑部的淤血,却可以缓解他的头痛症状……”
吴太医急忙抱拳道:“还请林神医指教!”
接下来,就由药童白术作为“病患”,林净尘指着他头上的一个个穴位对着吴太医细细地解释起来,百卉则在一旁快速地执笔记录。
南宫玥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觉得这一次又是受益匪浅。自己的医术与外祖父相比果然还差得远呢!
专注的时刻,时间过得飞快,直到可怜的白术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书房内的几人才回过神来。
吴太医有些好笑,白术则脸都红了。
不过林净尘倒没在意,笑吟吟地招呼白术用糕点,又道:“吴太医,那百越的五和膏我也不曾听闻过,也没有见过。若是可以,等拿到五和膏后,可否弄些与我瞧瞧?”
对于吴太医而言,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忙不迭地应下了。更何况,吴太医心中也很好奇,这五和膏到底是什么东西。
看外头的天色已经近午时,吴太医便起身告辞。
等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韩淮君正候在那里。
南宫玥亲自送吴太医和韩淮君出门,当林宅的大门关上后,韩绮霞才从屋子里走来,依依不舍地看着闭合的大门。
南宫玥笑道:“霞姐姐,韩大哥应该还会在骆越城待上几日,你若是想见他,也不难。”
韩绮霞长舒一口气,似乎又放下了什么,眼神变得更为清澈淡然,道:“刚才大哥跟我说,他和大嫂应该很快会搬出齐王府,分府单过。”
南宫玥怔了怔,她早就猜到韩淮君和蒋逸希迟早会搬离齐王府,只不过这一天来得还是比她预计的要早。
“这样也好!”韩绮霞近乎叹息地说道,表情复杂至极。
刚刚韩淮君跟她说了一些齐王府这半年多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让韩绮霞几乎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比如,齐王的方次妃,也就是方紫藤,已经在数月前为齐王诞下了三子,人人都夸这三子长得与世子有七八分相似……
比如,两个多月前,齐王世子因为与人**,差点被告上京兆府,后来还是齐王妃给原告家中送了数百两银子,让对方与其妻和离,才算了结。
比如……
韩绮霞感觉心里沉甸甸的,不明白她的家怎么会变成那样……那样的污糟不堪!
不,或者说,从当年父王那样对待大哥和大哥的生母,就已经注定齐王府的根早就烂了!
就算此刻她还在王都,她也无力改变这一切,无论是父王、母妃还是二哥,都不会听她的。
韩绮霞的双手不由得在袖中握成了拳头,苦笑了一声。
无论齐王府再乱,再荒唐,父王都是皇上的嫡亲弟弟,除非谋乱,总能保齐王府一世荣华!她也无须为他们烦扰。
“霞姐姐……”看着韩绮霞复杂的神色,南宫玥拉起了她的手,担忧地看着她,隐隐猜到韩淮君想必说了一些齐王府的事令韩绮霞烦心了。
“我没事。”韩绮霞泰然地笑了。她都已经选择“死遁”,选择离开了那个家,又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韩绮霞定了定神,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反握住南宫玥的手,说道:“玥儿,刚才我跟大哥问起樊堂弟的病情时,大哥还跟我说了一些事……”
关于五皇子殿下的事?南宫玥微微挑眉,看着韩绮霞。
韩绮霞继续道:“皇伯父觉得樊堂弟会摔下祭天坛,幕后是大皇子指使的!他们出现以前,大皇子就已经被圈禁,并命锦衣卫在查了。”
对于韩绮霞而言,五皇子、大皇子他们都是她的堂兄弟,都有着血脉上的联系,虽然天家无亲情,她知道为了夺嫡,几位皇子也许会走上一条你死我活之路,只是当这一刻来临时,她仍然觉得有几分苦涩。
童年的时光,过去的美好……终究在权利与欲望面前微不足道!
那场关乎至尊之位的暴风雨已经快要来临了!
而他们身处遥远的南疆,能够因此而幸免于难吗?!
韩绮霞感觉心头似乎压了一座小山,几乎呼吸不过来。她忍不住朝南方的天空看了一眼,暗暗祈祷傅云鹤在登历城那边一切顺利……
“放心吧,霏姐姐。”南宫玥瞧出了她的心思,握住她的手,信心满满地说道,“阿奕和阿鹤,他们都会好好的,一定很快就能凯旋而归!”
韩绮霞用力点点头,无比坚信。
等南宫玥回到碧霄堂的时候,已经快到申时。
刚一踏进院子,鹊儿就先说了摆衣递帖子来请安的事,随后就兴冲冲地禀道:“世子妃,有飞鸽传书。”
南宫玥眼睛一亮,脸上散发出熠熠的光华,笑容洋溢,“快拿给我。”
接过鹊儿递来的绢纸,南宫玥倚在美人榻的靠枕上,迫不及待地展开了。
信果然是萧奕寄来的。
这两年多来,萧奕时常出征在外,可不管在哪儿,每隔三五日必会有一封信送来。唯独这一次,因为深入敌方腹地,已经好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她也不能给他写信。
信上的字迹是南宫玥最熟悉的。
萧奕先是报了平安,又提到自己一路的见闻,并说起南凉都城风景甚佳,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时,就带南宫玥过去踏春……
南宫玥唇边的笑意越来越盛。
萧奕从来不会骗她,想来,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而且将会是彻底结束!
南宫玥把信反复看了几遍,小心地收到了一个小匣子里。
她刚合上匣子,画眉就挑帘进屋,屈膝禀道:“世子妃,大姑娘往这边来了,”顿了一下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还提了一个食盒。”
食盒……南宫玥回想起了什么,笑了,起身道:“把大姑娘迎到东次间。”
萧霏与南宫玥见礼后,就亲自把食盒拎到了她跟前,“大嫂,我刚刚做了梅花饼,就给你送来了。还有,这是我做的梅花糖酱,可以做点心,也可以用来冲泡甜茶。”
她语调轻淡,却掩不住双目中璀璨的光辉,就像是一个炫耀自己作品的孩子般。
南宫玥心里忍俊不禁,立刻吩咐画眉去泡茶,和萧霏一起用起那些梅花饼。
萧霏做事一向会钻研,尽管她从前对于厨艺不屑一顾,可真要开始学了,就会比谁都认真,这梅花饼做得快能赶上外头的点心铺子了,无论是外面的酥皮,还是其中清甜可口的梅花糖酱,都无可挑剔,吃来令人胃口大开。
南宫玥一口气就把一块饼吃完了,啜了口热茶道:“霏姐儿,你这梅花饼委实开胃,不如送一碟去给外祖父,还有你二哥……”
听到萧栾时,手中拿着茶盅的萧霏表情有些怪异。
南宫玥挑眉以示疑问,萧霏唇角微勾,意味深长道:“二哥那边就不用了。我刚才去过二哥那边了,他那早就有人送鲜花饼给他了,是周府那边来的。”
周府那边当然是周柔嘉送的。南宫玥也是翘了翘嘴角,看来萧栾送出的那只草编鹰是个不错的开始,周柔嘉又给他回了礼,如此一来一去,两人自然就熟络起来。
无论如何,对于这段婚事也会是个良好的开端……
“霏姐儿,”南宫玥一边起身,一边道,“那我们一块儿给外祖父送饼去。”
萧霏正要应声,又想到了什么,说道:“大嫂,我想先去小花园里剪几枝梅花,给外祖父在屋子里摆着。现在腊梅开得这般好,可是外面冷,外祖父身子不好,吹不得风,不能去花园赏梅,所以我想能在屋里赏赏也不错。”
萧霏想要对方老太爷尽孝心,南宫玥当然不会阻拦,更是乐见其成,笑着应了:“霏姐儿,那我在听雨阁等你。”
于是,待出了院子后,萧霏就带着桃夭往花园的方向去了,南宫玥则是径直地去了听雨阁,心里想着:外祖父的安神汤也喝了几天了,自己一会儿再给他老人家请个平安脉,看看要不要调整一下方子……
思想间,听雨阁出现在前方,南宫玥被听雨阁的小丫鬟引进了东次间里。
不曾想,方老太爷今日竟然有访客——是赵大管事。
既然赵大管事来了,想必是方老太爷要和他商议方家的生意,南宫玥正打算回避,就听方老太爷招呼道:“阿玥,你来的正巧,我正打算去叫你。”
赵大管事躬立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南宫玥一眼。他与这位世子妃接触不多,也就是在和宇城时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已然足矣,光凭世子妃将老太爷照顾得一日比一日精神、康健,对于赵大管事而言,就足以让他心悦诚服了。
“见过世子妃。”赵大管事恭敬地作揖行礼,礼数标准得体,这一躬身不仅有敬,也有谢。
南宫玥含笑道:“免礼。”
待南宫玥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后,方老太爷才又道:“老赵,你给我和阿玥说说。”
那日,方老太爷在听南宫玥说了西格莱山矿场的事情后,就吩咐赵大管事去查了查。
赵大管事管了方家产业几十年,对于方家的矿场了如指掌,得了吩咐后,立刻去查了这些年的账册,并匆匆前来回禀。
“老太爷,世子妃,”赵大管事一脸正色地回道,“西格莱山的矿场最初是十九年前的夏季发现的,在报上来以后,老太爷您就命吴管事安排人去跑了一趟。当年雇了100多个长工,由吴管事手下的袁副管事全权负责开采事宜。大概四个月后,袁副管事来向小的禀报说,那是一座铁矿,但矿脉非常贫瘠,可归为丙等。”
方家矿脉众多,一直以来,只有乙等以上矿脉需要报由方老太爷亲自处置。
只是,开采了四个月,却连盐矿和铁矿都报错,若说其中没有古怪,谁也不会相信。
“袁副管事现在在哪?”方老太爷沉声问。
赵大管事定了定神,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道:“老太爷,袁副管事早就没了。算算日子,大概是从西格莱山回来的一年多后,有一个晚上,袁副管事醉酒,意外掉进湖里淹死了。”
淹死了?!
南宫玥微微一讶,看了一眼方老太爷,得了其允许后,开口问道:“赵大管事,敢问袁副管事的家人呢?”
“据小的所知,袁副管事只有一个独子,他的独子非常聪慧,三岁就能识字背诗,袁副管事就向老太爷请了恩典,销了他独子的奴籍。”说到这里,赵大管事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我记得就在赵大管事去世前,把他的独子送到了王都,说是给他找了一个书院。”
按大裕律例,为奴者不得参加科举,袁副管事显然对其独子期望甚高,才会厚颜向方老太爷求恩典。莫非……南宫玥思忖着说道:“外祖父,莫非是有人以替袁家独子作保送入书院为条件,让袁管事隐瞒了盐矿之事?”
方老太爷点点头,同意了她的猜测,“怕是这样没错。”说着,他望向吴大管事,“老赵,账册可带来了?”
“带来了。”
赵大管事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了几本账册,呈上道:“老太爷,世子妃,这是西格莱山的矿场这些年来的账册,矿场每年的产量不到两百石。”才这么点产量,这矿场却足足开了十几年。
“这些年你可有去看过?”方老太爷问完,又向南宫玥解释道,“负责方家产业的大管事,按例每五年需要亲自巡视一遍。”
说到这个,赵大管事有些羞愧:“老太爷,在您病倒以后,四老爷说,西格莱山矿场太贫,让小的不用理会,也不必去巡视了。”他口中的方四老爷,就是方老太爷曾经的嗣子方承令。
先是买通了袁副管事,报上错误的信息,又由方承令出面,阻止了每五年一次的巡视,再加之每年都会有账本递来,以至于西格莱山的盐矿足足被瞒了十九年。
袁副管事死了,方承令也成了个活死人。
但摆在眼前的线索却明明白白的表明这件事和方承令,甚至和方家三房脱不了干系!只是,他们到底参与到了何种程度……
南宫玥沉思片刻,问道:“外祖父,这些账本可否让我带回去看看?”
方老太爷自然是应了,赵大管事便把账本交给了百卉。
就在这时,丫鬟进来禀道:“老太爷,世子妃,大姑娘来了。”
见状,赵大管事起身告退了。
萧霏捧着一束腊梅来了。给方老太爷行了礼后,她笑吟吟地说道:“外祖父,你看这些腊梅开得可好?我已经让桃夭回月碧居去取青瓷瓶了,腊梅还是要配青瓷瓶,待会我来帮您把花都插起来,我们一边赏梅,一边下棋……”
看着萧霏双眼熠熠生辉、兴致勃勃的样子,方老太爷失笑,捋了捋胡须答应了。
屋子里弥漫起一股梅花的清香和姑娘们清脆的笑声,原本的凝重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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