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哗然声中,相邻而坐的李守备和城守尉苏逾明悄无声息地以目光交流着。
两人的共识是,世子爷定然不会是因为脑子发抽了,莫名其妙地想出了这个主意。
那么,是为什么呢?
难道说,世子爷他是为了给皇帝面子?李守备对着苏逾明挑了一下右眉,以眼神表示。
苏逾明皱了皱眉头,表示:不会吧!照他看,世子爷十有八九是为了不让皇帝疑心南疆有不臣之心,只能委曲求全。为了大局,世子爷竟然生生让一个外人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哎,世子爷实在是太可怜,太不容易了!
想着,苏逾明几乎要为世子爷抹一把老泪,先有王爷对世子爷不慈不公,各种为难世子爷;如今世子爷好不容易才得了皇帝的恩准回到南疆,摆脱了质子的尴尬身份,没想到这皇帝居然还不肯放手,又派了个安逸侯过来监军!
什么监军?!分明就是在监视王爷和世子爷的一举一动!
为了不给萧奕添麻烦,他们之前一直吩咐下边的人要谨言慎行,不可怠慢这安逸侯,没想到对方简直得寸进尺,老虎不发威,就以为他们是病猫不成!
苏逾明越想越气,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霍地站起身来,对着官语白皮笑肉不笑地抱拳道:“侯爷,请恕末将失礼直言,侯爷您虽身经百战,英明神武,然侯爷初至南疆,对南疆的地形、地势、风土、民情都知之甚少,恐怕会……”力有不逮吧?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挑明说,但言语中的质疑溢于言表。
厅堂内又静了一静,所有将领的目光都集中在官语白的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他们的眼神中都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也唯有傅云鹤对苏逾明投以不知是同情还是感慨的目光,这苏逾明平日看着是聪明人,怎么今天就冲动了呢,竟然傻得挑衅官语白,这不是自找抽吗?
官语白慢悠悠地啜着热茶。
见他不语,苏逾明心里冷哼了一声,咄咄逼人地继续道:“侯爷,恕末将斗胆一问,当日南凉大军兵临雁定城下,倘若守城之人是侯爷您,又当如何?”
他这一句是赤裸裸的挑衅,更是明显在为难官语白。
在场的众将谁都知道当日南凉主帅率领两万大军直逼雁定城,而雁定城中的南疆守军却不过五千人,双方的兵力相差甚远。当初孙守备能坚守雁定城三日三夜,也是因为他多年在城中为官,在百姓中甚有威望,才得以号召城中百姓与守军协力守城,总算为惠陵城争来了求援的时间。
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哪怕当时身处于孙守备的位置上,都没有自信可以比对方做得更好……
官语白又能怎样?!
最多不过重复孙守备的做法,可是话谁都会说,有孙守备的壮举在前,此刻官语白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逾明嘲讽地看着官语白,正想再次逼问,就见官语白放下手中的茶盅后,朝自己看来,淡淡地一笑,道:“苏大人,口说无凭,不如我们以沙盘演练一番如何?”
除了萧奕以外,谁也没想到官语白会如此应对,云淡风轻间又隐隐透着一丝为将者的锐气,厅中第三次陷入了沉默中。
李守备眉头一动,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想道:这安逸侯敢如此提议,难道说已然胸有成竹?
苏逾明心中有一瞬也浮现了这个想法,但随即便将它抛诸脑后。
怎么可能呢?雁定城当时面临的局势已经是一局死棋,饶是这官语白舌灿莲花,也不可能令得城中守卫突然有以一敌十的神通!他不过是在故弄玄虚吧?
苏逾明下意识地朝萧奕一眼,见他自顾自地喝着茶,眼帘半垂,却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世子爷一定是希望可以借此机会杀杀这安逸侯的威风,让对方知难而退!苏逾明在心里对自己说,再次看向了官语白,冷声道:“正好李守备这里有个雁定城一带的沙盘,那末将就斗胆向侯爷请教了!”
说话的同时,苏逾明的眼神中火花四射,神色之中透出一种冰冷的、凌厉的杀气。
相比之下,官语白的云淡风轻,和他形成了极大的对比。
众将交头接耳地讨论着,拭目以待,且不说官语白和苏逾明各自领兵作战的能力如何,这一战代表南凉的苏逾明所具备的优势实在是太显著了,他根本就不需要靠什么战术,只要如同当初南凉主帅那般以车轮战的形式令手下军队分批地反复攻城,官语白一方就必然会力竭而亡,他是输定了!
也不知这安逸侯为何要自讨没趣……不少将士都讽刺地想着。
傅云鹤想了又想,朝身旁的郑参将轻声嘀咕了一句:“老郑啊,要不你还是去劝劝老苏?”
郑参将狐疑地朝傅云鹤看来,那眼神好像在说,有什么好劝的!像安逸侯这等不识抬举之人,就该给他点颜色看看!
傅云鹤心里无力,这真正是鸡同鸭讲啊。他担心的不是官语白受挫,而是老郑会丢脸啊!官语白,那可是官语白啊,虽然没有比自己大几岁,但从小他们这些个出身将门的王都子弟都活在他的传奇中,官语白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郑参将古怪地看着傅云鹤,心道:这孩子今天怎么古里古怪的?难道说他和官语白以前在王都有交情?
傅云鹤一下子就读懂了郑参将的心思,疲惫地揉了揉额心。算了,等吃了苦头,就知道厉害了。
一盏茶后,正厅中央就多了一张红木大案,跟着,两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巨大的沙盘搬了过来,置于红木大案上。
李守备站起身来,上前道:“这个沙盘包含了雁定城方圆五十里的地形,是我在这守备府中发现的,应是孙守备所制……”说着,李守备眼中带着一丝赞赏,“我曾比对过这一带的舆图,这个沙盘制作得相当细致、准确了。”连四周的山脉、植被、水流等等一概都模拟示意了出来。
苏逾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撩起袖子抱拳道:“侯爷,请多指教!”
两人分别站在沙盘的两端,苏逾明为攻,官语白为守。
只不过,这场战争尚未拉开序幕,官语白已经处于绝对的下风。
周围的众将也都有些按捺不住,都想围过去旁观,但终究顾忌萧奕在场,每一个人都静静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观战。
唯有李守备在沙盘旁细细地阐述着半年前的战局,从南凉大军连夺登历、永嘉两城说起,因登历、永嘉两城相继投降,因而南凉大军来袭并未走漏风声,直到其逼向永嘉城,兵临城下之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官语白的脸上不见半点紧张之色,淡然地说道:“也就说,从孙守备得悉南凉大军挥军北上,到南凉大军兵临城下,约莫有三个时辰的时间?”
李守备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啊,短短的三个时辰而已,既来不及调来援兵,更不可能带城中百姓逃走……总算最后孙守备派出的人还是突出重围赶到了骆越城,才算是解了惠陵城的危机,否则再晚上半天,怕是连惠陵城也逃不过屠城之祸!届时又是生灵涂炭,南疆危矣!
厅中的气氛凝重了起来,每个将领都感同身受地沉浸其中,脸上压抑不住的义愤。
官语白在沙盘上扫视了一圈,便下了他作为雁定城守备的第一道命令,召集五千守兵,整兵,并派遣三千守兵出城赶往雁来河的中上游,然后令城中剩余守兵将城中的青壮年聚集起来……
什么?!苏逾明不敢置信地瞠大双目,这个安逸侯到底想要做什么,城中不过才五千守兵,他就先调出了三千守兵,剩下的两千就算加上城中的精壮男子又如何能守城!
苏逾明定了定神,心道:不管这安逸侯想玩什么花样,自己有两万大军,他怎么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苏逾明不再多想,从容地发下指令,整编队伍,按照当初南凉大军的行军路线行军,并派出探子率先赶往雁定城。
而官语白这边派出的三千守兵朝雁定城的东南边行军十五里,赶到了雁来河的中上游河段最狭窄的地方,堵河道……
“堵河道?”苏逾明尚未出声,李守备已经忍不住脱口问道,“敢问侯爷为何要堵河道?”
官语白伸出右手的食指,指了指沙盘上的某处道:“此处有一条旧河道,雁来河本来应该在此处分流,一分为二,只是这条旧河道狭窄,每逢雨季易发水灾,十多年前,这条旧河道曾经数次泛滥,还曾淹没了下游的村子,后来当时的守备就干脆让人堵上了这条旧河道,并稍稍拓宽了如今的这条河道,令河水只从这条河道走……”
官语白侃侃而谈,显然是早已经成竹在胸。
四周的众将士本来对着敌我双方兵力悬殊的沙盘拟战还有几分漫不经心,却不想官语白竟然剑走偏锋,一下子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众人一片哗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郑参将想起了什么,摸着满是虬髯胡的下巴道:“这么说,我印象中确实听闻过雁来河十几年前数次泛滥成灾的事,当时的守备还因为治河有功,得了老王爷的嘉奖……”
说着,郑参将再看向官语白的眼神中就透着另眼相看,没想到这个安逸侯来到雁定城还不足月,就已经把雁定城周边的情况了解得那么清楚,甚至于十几年前的事都调查清楚了……
郑参将突然想起好像曾经听好几人提起过,这安逸侯自抵达雁定城后,每日早上都要带着他那个小厮兼护卫出城,日升而出,日落而归,莫不是他这些日子都是在细细考察雁定城周边的环境?……看来当年官家军能有如此威名,绝非是空有虚名,这个安逸侯,不,应该说这个官少将军绝对不容小觑啊!
这时,周边又响起一片喧哗声,郑参将抬眼看去时,苏逾明所率领的两万大军已经如同南凉大军般兵临城下,此刻雁定城中只有两千正规守兵,也就说,官语白绝对不可能像孙守备一样撑过三天三夜,最多能撑到一天一夜怕已经是奇迹了。
对此,官语白仍是云淡风轻,淡淡道:“再三个时辰足矣,加上之前的时间,五个时辰足以让雁来河改道旧河道,四月乃是南疆的雨季,此前雁定城一带已经连下了五日大雨,雁来河正处于水流最丰沛、湍急的时候,旧河道本来就狭窄易淤堵,一旦河水改道,水流就会顺此一路流到雁定城前……”
他一边说,一边以手指流畅地指出了水流的方向。
这时,早有人跑去悄悄地拿了十几年前的舆图,比对着官语白所指的方向,都是哑口无言……
南凉人善水,就算是雁来河的河水淹下来,也不定能要他们的命,却可以打击他们的士气,淹了他们的粮草,没有粮草又如何作战……恐怕南凉主帅就不得不放弃这次奇袭,带兵返回永嘉城休整,而雁定城一旦守住这一战,就有机会等来援兵!
厅中的将领们一个个都蹙眉沉思,脑海中不自觉地代入其中,试想如果是自己遇上了这样的局面,到底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时间在这时弹指即逝,一下子就两盏茶功夫过去了。
对战的两人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沙盘,只是一个人淡定从容,胜券在握,而另一个却是呆若木鸡,仿佛置身于一个永无止境的噩梦中……
苏逾明一眨不眨地瞪着面前的沙盘,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落下,没想到官语白会出此奇策,三言两语就把自己逼到了绝境,两万大军在洪水中崩析破碎,如同一盘散沙。
苏逾明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着,官语白应该是有备而来,所以他才知道那么多舆图和沙盘上根本就没有的信息,而自己自以为占了兵力上的优势,却是凭着一腔义愤无备而来,在第一步上已然落了下乘……
苏逾明心底忍不住去想,虽然这只是一场在沙盘上的博弈,但是如果真的按照官语白的计划一步步实行,是否当初雁定城就可以逃过那一劫呢?
雁定城的过去早已经成定局……苏逾明没让自己再深思下去,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沙盘上。
好一会儿,他用力地握了握拳,艰难地吐出了那三个字:
“我……我认输。”
苏逾明颓然地低下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虽然不甘心,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官语白不愧是曾经那个百战无一败的官家军的少将军,其谋略绝非寻常的将领可以与之披靡的。
自己还是太大意了,因为对方文弱的外表,就不自觉地小瞧了对方,以致让自己输得如此难堪……自己真是对不起世子爷,给世子爷丢脸了!
苏逾明心中悔恨地想道。
“承让。”官语白淡淡地抱拳道,还是那般云淡风轻。
萧奕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是笑眯眯地旁观着,本来,这些个小事也轮不到他出手。
以官语白的本事,想要让苏逾明心服口服,再容易不过。
对于萧奕而言,不仅仅是为了一个苏逾明,更是为了给官语白机会震慑在场的其他人——总要让他们见识一下小白的厉害,才知道听话!
李守备、郑参将等其他的将领脸色也不太好看。
刚才就算是让他们代替苏逾明上前与官语白一战,他们也绝没有可能攻下雁定城,那也就没法、也没有立场再出声质疑对方。
众将士都沉默了,心里都充满了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安逸侯这个人物实在是不好处理,他背后有皇帝、有朝廷撑腰,可以据理力争,却不可用武力、权势相逼,否则就会给世子爷、给南疆,引来莫大的麻烦。
虽然众将领心中仍是不甘,不服,可是现在,也只能任由安逸侯来暂时执掌三城的事宜了……
众将之中,唯有郑参将若有所思,此刻再想起刚才傅云鹤让他劝劝苏逾明的事,似乎意有所指。难道说傅云鹤早就知道官语白一定会赢?!
郑参将不由朝傅云鹤看去,傅云鹤对着他点了点头。
还真的是……郑参将再一次看向了官语白,看来此人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智计百出。
这样的人是一把双刃刀,也是福,也或许是南疆之祸。
想着,郑参将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心里沉甸甸的。
萧奕没有多说什么,日久见人心,待到他和小白齐心协力把南凉人打得落花流水,苏逾明、李守备,还有在场所有的人自然会明白小白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又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就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萧奕嘴角微勾,环视正厅中的众人,然后朗声道:“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就都散了吧。”
众人纷纷离去后,萧奕和官语白就着舆图和沙盘谈了许久,直到快至申时,这才并肩离开。
萧奕与官语白道了别,往林净尘暂住的院子而去,俊脸上笑意一收。
接下来,他必须告诉臭丫头他要走的消息!
每一次,对萧奕而言,这都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他是镇南王的继承人,率领众将士上战场保卫他南疆境土是他的职责,义不容辞。这一点,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南宫玥,都对此没有一丝质疑。
但也正因为南宫玥每一次都是这么的善解人意,萧奕心中反而更为内疚。
他娶了他的臭丫头,本来是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跟前,是想让她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是希望她的脸上能永远带着那种他最喜欢的笑容……
而他,只要看到他那样明媚的笑容,就觉得此生无悔了!
可是,自从他将臭丫头娶进门后,他俩就一直是聚少离多。
眨眼两年过去了,他有大半的时间都是为了种种的原因出门在外,没有办法好好地陪在她身旁……
偏偏她从不抱怨,从不生气,永远对他笑脸相迎,伴随着那一声脆生生的——
“阿奕!”
南宫玥、韩绮霞和林净尘三人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闲聊着,言笑晏晏。眼角瞟到有人进了院子,南宫玥便望了过去,没想到才过申时,萧奕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心中一喜,勾唇笑了,笑得两眼弯弯,看在萧奕眼里,却是心口一紧。
还是待会等私下相处再说吧……
无论如何,这五天,他一定会好好陪着她的!
他会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萧奕在心里道,勾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加快脚步走向了南宫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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