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听着这声,心头重重往下一坠,似是拉得她五脏六腑一齐往下坠,四周手脚冰冷,喉头发着紧,不得言语出声。速速往那声的来处看去,只见前院迷雾之中,从厅堂那处逐渐显出一个慢慢走近的人影来。
那人一身雪白,行得笔直如松,步伐缓慢且坚决,手里拄着一杖拐,敲在院中地砖上“笃笃笃笃”的清脆声响。
花三看那人的身形,呼吸都窒了,大气不敢出,唯恐迷雾中那人是此前梦见过千百次的幻想,唯恐像此前千百次地被抑制不住的或兴奋或紧张或悲怆的喘息惊破的幻想一般,此时若是出声,那人便会如同此前千百次的幻想里头一般,眨眼消失不见了。
因此小心翼翼地控制这自己的呼吸,不敢大声,不敢言语,不敢叫眼中热泪滚下,不敢往前一步。双手垂在身侧,紧了又紧,眼看着迷雾里的人要从迷雾里头出来,自己不敢确定是真是梦,心底希望着是真,又不知若真的是真,见着他,是该先哭还是该先笑,或是先跪下行大礼。
不过须臾,心下闪过许多念头,一颗心已经盘算往后的事情,谨慎且期待着,欣喜且焦灼着看着那人又近了些,即将要从迷雾里头出来,显露那张她盼了多时的脸。
却有人从她身侧疾行至她身前,结结实实将她眼前视线全挡住了,也将她护了个严严实实。
花三沉在自己百般的心绪里头,被这动静扰乱,起先是一惊,紧接着是期待而不得的大怒,一手又再往身后断风探去,将断风都已经拉出了几分,却又突然自梦中清醒了一般,醒悟到:那是江离洲!
那是江离洲!
顿时大惊失色,欲将江离洲往后拉,那江离洲却岿然不动,轻易挣脱了她的拉拽,双手抱拳冲前道:“叨扰先生,久闻先生大名,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花三注意到江离洲声音一起,那原本“笃笃”敲地的拐杖声便停了,那人停在了那处,似乎是对有个江离洲有些意外。花三屏住呼吸,心下突地起了杀气,看着江离洲宽肩厚实的背,盘算着须得往后退一步,将断风完全抽出再由上至下往前一劈,依照江离洲当前对她无防备的姿态,这一劈必能将他分成两半,而她有把握,这一切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她就能做到。
不过是顷刻之间的想法,走马灯一样从她脑内过了一趟,想毕了突然大惊,她竟是想杀了江离洲!
心下突然懊丧,但转瞬又想到,若是江离洲曾见过他,今日就不得不取江离洲的命了。
她有一瞬间也有“若是她以死相求,江离洲大概也不会将他的消息泄露出去”的念头,但转念又想,活人的承诺向来无用,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才能确保他与大公子和她一起周全活在世上。
这想着,便将断风无声且完全地抽了出来,正要往后退一步的时候,江离洲的手却突然一探,准确捉了她未握刀的另一只手。
江离洲掌心灼热的温度从她手腕迅速往上攀爬,直达她心底,叫她心底的惊惶瞬间被抚平了一大半。
花三愣了一愣,只见江离洲微微侧头,低声与她说道:“无事的,无事,那不是妖怪,你莫怕。”
花三听这声安抚,眼底突然一热。
许是瞬间腾起的浑身杀气将他惊着了,他当是她惧怕那迷雾里头尚看不清脸面的人了。
却不知她那勃发的杀气,是想要取他性命。
江离洲是全然相信她的。
花三眼底一热,喉咙发紧的难受,被江离洲握着的手任凭他握着,尽量不惊动身前人,仍旧往后退了一步,握紧断风,看着江离洲往后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及指侧有剑茧,是他握剑的右手。这只手,弹琴书画精通得很的,喂药喂饭的时候,也是熟练得很的,
花三心内叹一口气,道:可惜了。
将断风略略抬了一些。
突又听得拐杖敲击地砖的“笃笃”声又清晰想起了,花三长久盼而寻不得的声音又再响起,似是疑惑又似是恼怒,半是自言自语道:“咦?怎的还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我好似是没有见过的。”
花三心里略略一松,他未曾见过江离洲。却又不敢松得太快。
她不知江离洲是不是得见过他。
江离洲松了她的手,花三见得他袖角往前一扬,又落在身侧。他今日着了一件魏晋样式的大袖衫,天青色,纶巾束发,简约且庄重,又有着几分不染尘世的翩翩然,行动之间大袖随风飘荡,她这一路上总有他这么飘着荡着就要缓步上青云、独行往九天成仙去了的奇异念头。
江离洲若是见过他,还不如在来的路上就往九天去,也总比死在她这把妖邪鬼煞的断风刀下,永世不得超生要好得多。
花三低眉垂头,咬紧了后槽牙,眼风紧紧攥着江离洲的背,半刻不肯松懈。
若是他见过……若是他见过,他今日,必得死了。
那一端,那人也不等江离洲行了礼要再说话,抢在江离洲的前头,傲慢且无礼问道:“诶,你是谁?你可曾见过我?”
花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握着断风的手因用力,指关都泛着白。瞥见江离洲的背僵了一僵,整个人似是有瞬间愣神,随即笑道:“这……晚生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先生。”
江离洲不说假话,从来不说。
花三提起的心,妥妥当当跌回胸腔之内。随即又觉得好笑,不过是一颗石头,竟活生生将她好生折腾了这一阵。
那人只是“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也不知是在等什么。
江离洲似乎是因他先前的傲慢及无礼有些尴尬,一时也找不到话说的样子。
场面便略略有些冷清起来。
花三低低咳了一声,忍住心里的激动与久别重逢的情绪,试了好几次,才尽力从面上挤了一个笑,有意打破当前局面,笑着道:“我却是听先生的声音面熟,好似是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那声音却止不住轻轻颤着,她自己都未察觉到。
边说着,边从江离洲身后探出身去,想要好好看看那人。
这一看,却是一愣,良久,才寻找自己的舌头一般,从喉间挤出声音,不忘如五庄花三一般爽朗笑,问道:“喂!皇吾,多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