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带着酒水和吃食,在附近又买了些纸钱纸人纸马一类的,唯恐自己又再迷了路,索性将纸钱摊上的全数买下了,雇了纸钱摊的一个小伙计,也挑东西也带路。
带路的是纸钱摊摊主的小儿子,十五六的年纪,在苏太尊后先祖的墓附近的镇子居住,据说往上数几代,家里先祖也与苏太尊先祖有个远亲的关系的,一身凌厉的正气。听闻花三要去祭拜无主乱葬岗的无主人,颇有些鄙夷,道:“客家去祭拜那些个孤魂恶鬼做什么?那里葬的都是些作恶多端或是不守道德的人,活该死后凄冷无人记得的。里头除了内叛时候的荣嗣叛军,还有些别的恶人,光是杀人的人就有十好几个,个个满手鲜血造孽深重,更不必说不守妇道的卑贱女子,还有那些偷盗成性的罪人,若要我说,这些人活该就无人祭扫,最好是投不得胎做不成人,要得投胎也投到畜生道去,来世做一个畜生供人驱使。”
花三想到苏涣往日与她说佛,虽未直接点明她这样一个杀人的人下了阴曹地府,若想要再投胎难不难,或者是得再投胎的话能不能投人道,但言谈之中也有暗示一报还一报、杀孽重不得道之类的话。花三便想,她来日怕也要做一个无人祭扫的孤魂野鬼,死后只能坠入畜生道的,便讪讪一笑,胡乱扯了个做善心事积德的幌子。
那小伙计道:“善事也不是客家这样一个做法,桐城有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甚多,客家买几个馒头给活人填饱肚子,叫活人能接着活下去,免遭恶人折磨,才是更能积德的善事不是?”
花三干笑两声,不搭他那话。因花三是给钱的人,那小伙计也不好再多言,总不能叫花三花了钱买着了不痛快,到了乱葬岗,将东西放下,收了花三的钱,也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作揖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待到他走得远了,花三才想起来,此处她并不熟,来时的路因是跟着人的,她也并未费心去记,待会儿将酒食纸钱都分完了,她如何寻回去的路?但那小伙计年轻力壮,脚步甚快,已走到了花三喊不回来的远处。
花三心头有些沮丧,想自己多时才行一回善事,心血来潮花了钱遭人多舌不说,还将面临再度迷路的境地,便有些跟自己怄气,自责不该行此善事。
但当前已是这般了,便先将乱葬岗中的无主坟都先拜了拜,酒水及吃食分洒,香燃了插上,纸钱分烧。
无主的坟多年无人修葺,多是草木杂乱丛生,花三自认无力将全部坟给修葺了,只尽力将部分坟头的草拔了一些,有些被风雨毁得认不出原先的坟包的,花三也尽力以断风将坟修出了一个大略的形状。
另有些多年风吹日晒将白骨及盔甲等暴露在黄土之上的,花三也大略重新收捡重新埋葬。有穿盔甲的,将头盔立在坟上。其他平民衣物早已腐化随风的,便用断风砍下一旁柳树的一枝,插在坟头。
这一顿忙,便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太阳将要落山,十月末寒风一起,此处又正是死人气极重的乱葬岗,花三便觉得有阴气自脚底生,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抱着双臂狠狠搓了一搓,感受了些暖意,提了断风,决意速速返回附近镇上,寻个地方落脚。
这才一转身,便有一阵莫名起的寒气劈头盖脸倏地扑面而来,花三只来得及见那是一阵浓白似奶色的寒气,不知是从何处坟头腾空起的,尚不及屏息防御,便鬼使神差般先吸了一大口。
这一吸不打紧,只觉得那带着槐花清香的气从鼻中直达肺里各处细节末梢,又突地一齐往她脑中一冲,叫她五感顿时缺失,人也昏昏蒙蒙软倒跌坐,席地沉沉睡去。
大约是因在乱葬岗中,昏睡之中总隐隐听得有万鬼同哭的啸声,那干嚎的哭声响着响着,遭了一个人的呵斥,便立即夏然而止。但紧接着又是一个女子的哭诉,比方才她听到的万鬼同哭之声稍微清晰些,与方才呵斥的人说着一个遭了男子诓骗致死的故事,因是哭哭啼啼诉说的,说得便也断断续续的。
花三听得是说二十年之前此地路过一个自称是去苏城赶考的秀才,迷了她的心智,她虽然后头及时看破这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未叫他得逞,但自己却因此遭族中嫉妒之女诬陷,谎称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与那是个有妇之夫的秀才通奸,致她与那秀才遭族人一同乱石砸死,并将尸首浸了猪笼。
花三听得那女子哭诉后来,道:“我只知道他假情假意,是个朝三暮四拈花惹草的东西,哪里知道他却真的不是个东西?猪笼浸在附近山上池塘之中,我因是冤死,魂魄离身不肯投胎,眼睁睁看着我与他二人肉身日渐腐化,谁想到二十天后,他那肉身竟从腐化样渐渐又将肉长了出来,并借着吃了塘中的一尾活了近百年的大鲤鱼复活了?”
花三听到此处,惊讶又惊奇,因那女子又低低嘤嘤哭了起来,花三耐心等了一阵仍不见哭声停,又极想知道后头的事情,便有些不耐烦,想问,梦中却发不了声。倒是先前呵斥的人仿佛是知道她的想法,也是不甚耐烦,打断了那女子的哭,问道:“我见你那个坟,是盖了不渡符的,还足盖了七道,便是七杀之令,魂魄散不得,投生不得,又不能归九天,也不得入黄土,只能暴晒在日光月辉之中,日日受焚烧之苦,究竟是谁与你有这样大的仇恨?是那嫉妒你美貌的族女,还是那后头又复生了的秀才?”
那女子哭道:“是那秀才,他得了复生,见我魂魄在旁,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截狐尾一样的东西抽打我的魂魄,骂我是个祸水,损了他攒下的寿命,将我尸骨撒在此处,又下了好几道符咒。我日日……便在此处……”说罢又痛哭起来,并抽抽搭搭说道,“若非尸骨方才得殓,等到今夜月升,我又是新一轮的焚烧之痛,待到明天太阳升起,我又是……”
说罢还是痛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