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到苏涣当日故事里头,那姑娘除了家里,在一座凶山上还有住处。
若说是野兽出没、百鬼出行的凶山,五山之中倒是只有相山一座符合,与将山叫人敬畏不同,相山是叫人惊惧,传闻山上有吃人的野兽,夜里有游荡的野鬼,且那山上林木茂密,底下满满长着的都是荆棘,难有空地可供落脚,刺足难行,林间还有瘴气缭绕,恶臭使人眩晕,实在不是一个登山观景的好去处,连老鸦这种吃腐肉的恶鸟都不太愿意靠近的。
柔弱花四,竟在相山上有一个茅草屋,能救治李长安,供李长安暂住。而花四那孱弱体格,竟还能日日上山照顾李长安。
花三一时不似方才那样笃定,这故事讲的就是李长安与花四,犹豫片刻,听花四在外头担忧唤了她几声,大概以为她是伤重了累了昏睡过去了,低咳掩饰了自己的走神,笑出声,道:“你看我……”
却也说不下去。
侧头看着屏风上花四的剪影,脊背虽是挺得笔直,看得出是按着大家闺秀风范调教指导出来的大人家姑娘,但那一只强撑在身侧案桌上的手肘,仍旧是泄露出了花四的体弱。
略感到有些心疼。
花三鼻尖一酸,费劲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滴,又低咳了一阵,问花四道:“你在相山上,有座小房子?”
上山路难行,久居山中也不好,花四怎的会想到在山上造了个茅草屋,又怎的要时常上山,若然又如何正巧救下了李长安?
相山之上,是不是有花四要的东西,或者是,藏着的东西?
大公子之前与花三说过一些关于花四的传闻。庄子里头寨子里头关于足不出户、很少见人的四主传闻很多,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花三此前听庄奴庄仆碎嘴过许多,也不好分辨真假,就不太留心。大公子说的时候也不在传言真假分辨上纠缠,只是寻常闲聊中提起了,并以此开解她道:“人在高位,有人嫉妒,有人羡慕,不管如何行事,总会招有心人的口舌的,你何必去烦恼他人言?他人怎么看的你,难道就是真的你么?你若真不是他人口中的样子,难道要努力成为他们嘴里的样子不成?”
只是作一个说教的教材。
说到的与花四和相山有关的,大公子说的是寨子里头传言的一桩龌龊事,因这一桩流言,花锦郎也杀过几人,此后这桩事便不敢被明说,只敢被庄民在寨子里暗暗论议。
花三之所以听说花锦郎杀人这一事,是接了花田的传报,花黍离有意叫她知道,暗示她那段时间花锦郎心绪不平,有个让她先别回庄以免惹怒了花锦郎的意思在。花田话里有忌讳,不说花锦郎为何杀人,花三好奇心盛,将花田强留并灌醉了,从花田嘴里套了话,听了这桩在庄子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流言,嗤之以鼻。等到大公子再说的时候,花三嗤笑道:“那花锦郎也是个没脑子的,若是问心无愧,任传言消散便是了,偏偏要寻流言传出的源头,因言恼怒杀人,不就是坐实了传言么?”
大公子意味深长深看她一眼,明明白白表达了对花三格局之浅的失望之情,道:“倘若他就是问心有愧呢?倘若他就是想坐实了传言呢?”
花三一惊,不敢再议。
到如今,经过在之洲岛上听了婉瑜故事一事,更不敢再议。
心里头便有些后悔问花四小屋的事情,喉间一痒,又咳了几声,扯得伤口痛得死去活来,连眼泪都要落下来,缓慢深呼吸了几次,闻见房间里头突然生了一股奇异的香,夹杂在自己满口满鼻的血腥味中,甚是渗人心脾,便贪婪又深吸几口气,觉得这芳香像是把她所有伤口的疼痛都抚平了,带得体内迟滞的血液气息都顺畅了不少,冰冷四肢都回暖起来,说不出的舒服畅快,叫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眼皮沉重,眼尾又瞄见周公骑着小鲤鱼抱着棋盘冲她热情挥手。
若是此时睡过去了,故事未讲完,要问的事情也没问完,似是有不妥。但她方才问起了相山上的茅草屋,怕是要触及传言里头的一桩龌龊事,若是醒着听花四说或是不说,也是有些尴尬的。
与周公僵持之间,听得花四在外头轻轻慢慢说了一句,道:“言桑,这是外头人给我的药香,是从湘地来的,能止你的疼,你且先睡一觉,明日午间,等大哥出去了,我再来看你,你没讲完的、讲错了的这桩事,我给你讲清楚。”
花三不知自己有没有应答,整个人昏昏沉沉,听到湘地二字,四肢倏地冰冷,仿佛又回到那年七夕,在冰冷的湘水里沉沉往下坠,眼看着日头渐离渐远,日光在水中渐暗,身体沉重,半分挣扎不得,又听到水底似是有人在唱歌,咿咿呀呀不成曲调,断断续续的也听得不清晰。
又听到花四在外头轻道:“言桑,在我面前,有些疼你大可不必忍,疼就喊出来,你这样……”
花三困乏了,花四说话声音又轻了下去,后半段的话就听不清了。花三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清醒些,但脑内仍旧如一团浆糊一般粘稠混沌,不能想事,花三便强使自己身子动了动,一动,伤口一疼,方才觉得后背早已湿透了。
她忍疼久了,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疼出了一身汗,将身下被褥都湿透了。
花四点了能叫人昏迷的药香,这药香叫花三感到有些熟悉,像是以前在湘地受伤时候,李家的仆人点过的那一种,能叫人麻醉,疼而不知。
若是此时睡下去,身旁无人……若是有人来要她命夺她断风……
便握紧了双拳,怎么都不肯昏睡去跟周公下棋去。
“言桑,谁也不能伤你的。你好好歇着,你睡着了,才能将伤养好了,你若醒着,对伤愈无益。”
花三完全陷入黑暗之前,看花四在屏风上的身影动了,是站了起来,像是要往她这里来的样子,心头一慌,尽全力轻喊了一声,“你别进来!”
咬了牙,屏了息,全身紧绷,僵硬如石,眼泪顺着不得不闭紧了的眼角落下。
等到听得花四在外头轻应了一声,如心里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浑身倏然一松,随着周公的鲤鱼沉到了湘水不见天日的江底去。(未完待续)